第41章 常清靜經(下)
這般清寒的嗓音除了陛下沒誰了。
星落一顆心落定, 可惜手被陛下捉着,指尖劃過他的面頰,即刻就沾上了一些泥水。
她擰起了小眉毛, 手指一動,就把指尖的泥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抹在了眼前人的面頰上,惹得他眉頭輕蹙。
“這,這是我家門口吧?您怎麽站在這兒啊?”
她的語氣輕快, 說話的時候還因不确定, 往傘外探看了一眼,确信無疑是自家門前, 這才理直氣壯地盯住了陛下。
皇帝拿住她的手,又在自己臉上拭了拭, 這才放開她。
“朕,遛狗。”他擡手摸了摸鼻尖, 眼睛裏有強裝的從容, “這是你家?”
他舉着傘往後撤了一撤, 仰頭看了看國公府的高牆,裝模作樣
地哦了一聲, 再回身拿傘遮住了星落。
“雨勢太大,朕來這裏避雨。”他坦坦蕩蕩, 眉間挂了一星意得之色。
星落狐疑地看了一眼巷外的天空,雨色涳濛,雨勢并不大,再低頭看陛下的袍角, 天水青的顏色幹幹淨淨, 唯有幾抹泥痕在其上。
“禁中那麽大還不夠您遛狗?狗呢?”
起初的慌亂一過, 皇帝便又恢複了那副不可一世的驕矜模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狗丢了,朕正在找。”他随口一答,有些期待,“倒是你,為何從此門而出?”
問出了這句話,皇帝忽得便緊張起來,他原本就沒打算碰着人,大門太矚目,便來小門走一走、看一看,沒成想門一開,打裏頭蹦出個螞蚱精來。
說不得就是他在門外徜徉,惹起府裏的注意,小徒弟同他心有靈犀,這便專門見他來了。
Advertisement
他的眼神裏有期待,可眼前的小姑娘卻很困惑,皺着小臉看他,“這裏是我家呀,我從哪個門出都很自然呀。”她突然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往四下看了看,語帶埋怨,“您又丢狗。您還記得老君山上那只獢獢犬嗎,合貞女冠說是您去修道時,落在山上的,這幾年徒兒養着它,廢了老鼻子了。走丢的又是哪一只?這會兒天黑雨落的,上哪兒找去啊。”
是啊,上哪兒找去啊?皇帝舉着傘,眉間一動,本就是個随口說的理由,壓根就沒帶狗出門,在外頭就是找上一年也找不到。
“這只是太皇太後跟前兒養着的,叫蔻蔻——若是真走丢了,太皇太後怕是要吃不下飯了。”
星落啊了一聲,擡起頭,眼神便帶了幾份焦急。
“是不是清溪手裏常抱的那一只?您遛什麽不好,如何能遛它啊?”蔻蔻是一只巴兒狗,毛長長的,頭上常紮小辮兒,十分優雅的樣子,雨地裏遛它,争如遛個拖把。
星落急了,“您可真有意思,下着雨您滿帝京的遛狗,這狗回去還能要麽?”
皇帝嗯了一聲,垂目望她,“便是在這一帶丢的,朕雖對此地形不熟悉,但多找找應當能找到。”
陛下的語音帶了些鼻音,便有幾分沉郁,外加些微的可憐……可憐?星落瞳孔一陣,仰面看向陛下。
此時巷外雨聲簌簌,巷中雨色涳濛,安國公府西門廊下兩盞氣死風,溶溶的光色正落在陛下的面龐之上,顯出雪玉一般的暖白色來,面上那逐漸消融的污泥淺淺幾道,鬓邊粘了一縷濕冷碎發,陛下垂目,烏濃眼睫下的冷眸中,星落第一次看見了可憐。
像一只被雨打濕了的狗狗,眼神凄楚。
星落猶豫了一下,想了想來日方長,刑铨明日再找也不晚,這便仰頭看向陛下。
“要不,我陪您找吧,下着雨,狗狗若找不着家,怪可憐的。”她拿手指指了指自家的小門,“您等我一時,容徒兒進去知會一聲兒。”
皇帝心中怦然,嗯了一聲,只是話音未落,便見巷子口乒乒乓乓的,似乎還有火光亂晃,似乎有人動起了手。
沒一時阮英就跑了過來,也不顧腳下青磚亂響,急急禀報,“陛下,國公府黎四爺領着家丁過來一頓亂棒,您看如何處置。”
星落訝然,“是我四哥哥,萬萬不能打起來。”
皇帝便叫阮英把人領過來,“朕同他說。”
阮英應了聲是,因是微着服,改了宮中的衣着,阮英便也沒說什麽,直将氣勢洶洶的黎立觀請了來。
黎立觀雖不似黎立庵活絡,素日裏也很寡言,但遇着事兒了絕不怵,此時領了一隊家丁,湧入了後巷,遠遠兒地就喊起來。
“哪裏來的賊匪?”他提着燈,大踏步地走過來,“門房說你在我家後巷枯站了了半個多時辰了,欲行何事?本公子且告訴你了,黎大将軍即刻便要歸家,仔細你的腦袋。”
讓陛下仔細腦袋的,除了幾年前陣前的蠻人大王子,也就是黎立觀了,星落琢磨了一下四哥說陛下站了半個時辰的事,聽見四哥在旁噓了一聲兒,喊了一聲四哥哥,“這是我師尊來瞧我來啦,你別着惱呀。”
黎立觀萬沒料到自家妹子也在,心裏一驚,把手裏的燈往上提了提,正照在星落的臉上,他忙喚星落過來,“如何你也在,別被歹人哄騙了去,快來哥哥這裏。”
星落自然是聽哥哥的,從陛下的傘下挪了出來,用手指又指了指陛下,“真是我師尊,你別不信。”
皇帝是糖墩兒師尊一事,黎立觀并不知情,見妹妹挪了出來,黎立觀一把拽過了妹妹,掩在身後看向那傘下人。
皇帝将傘向上舉了舉,露出真容來,黎立觀心一跳,那一日仙鶴門面聖,陛下那一聲舅子實在令他進行深刻,極英俊的相貌也深深映刻在他的心裏,此時在自家後巷竟然見到了不可思議之人,黎立觀這便抛了燈,領着一衆家丁鄭重下拜,口呼萬歲。
眼見着地上的青石板被衆人一跪,濺出了無數泥水來,皇帝眉心一蹙,叫黎立觀起身。
他平心靜氣地同他解釋,尋了個體面的理由。
“朕微服私訪,路過此地躲雨,未曾想竟是國師的居所。”
黎立觀稱是,暗自思忖,門房來報,說有一人往自家後巷駐足許久未出,他便來門前查探,卻察覺了左近的屋頂同樹冠上,似有暗衛停留,他這才領着家丁出來。
卻不想竟是陛下在此。
聯想到陛下那一日喚出口的一聲舅子,再想想家中這幾日對于宮中欲迎糖墩兒入主中宮的猜測,這便心下有些了然。
他遲疑,對面再是萬乘之尊,也不好将妹妹送過去,只猶豫了一時道:“夜色已深,學生恭送陛下。”
星落惦記着那只叫蔻蔻的巴兒狗,猶豫着同四哥哥小聲說話:“哥哥,陛下的巴兒狗走丢了……”
黎立觀愈發地不同意了,他如今十七歲,已然有了心上人,大約有些懂得陛下的心思,他不理會星落,只拱手向着陛下,并不作聲。
這樣不畏強權之人倒是少見,常人若撞上了九五至尊,怕是誠惶誠恐,這小子卻十分坦蕩。
皇帝清咳一聲,阮英便上前來為他舉傘,又恭敬道:“啓奏陛下,方才親衛軍來報,蔻蔻找着了——打雷吓的跑進了民居裏。”
星落長舒了一口氣,這便向着陛下說道,“您淋雨啦,要不去徒兒家中喝杯茶,暖暖身子?”
皇帝晚間的确坐立不安,只覺得一顆心四下不靠,跳動的厲害,摸着什麽看見什麽,小徒弟的臉便冷不丁的出現,他無法專心做任何事,索性換了常服,微服往安國公府來,想看一看這小徒弟的住所。
可惜近鄉情怯,他不願打擾百姓,這便繞進了後巷,只是不知為何,腳步再也動彈不得,枯站了許久。
這一時他目光流連,見星落出聲邀約,倒是正中下懷,這便應了一聲,仍命暗衛隐身,只由阮英陪着,入了安國公府。
因夜色太深,國公府的老夫人早已睡下,黎立觀欲禀報容夫人,也被陛下制止了:“朕不願驚動府中人,在花廳喝碗熱茶便可。”
因是天子之言,黎立觀不敢違逆,這便不驚動府中人,引着陛下往花廳坐了。
熱茶一盞奉上,皇帝小酌一口,這便看向黎立觀,問起黎大将軍來。
“你父親前些時日有奏報,言說這幾日回京,朕還等着為他接風呢。”
星落許久未見爹爹,此時聽了陛下的話,興奮地望住了陛下,皇帝何其明銳,立時便感受到了來自側方那一雙熾熱的眼神,右半邊面頰便有些灼燒之感,令他心跳不已。
黎立觀應了一聲是,恭敬作答:“算着時辰,今夜應當到府,學生的母親如今正在永定門前候着。”
皇帝一揚眉,有些驚喜的況味,“朕竟是來的巧了。”
只是話音剛落,卻聽外頭有人吵吵嚷嚷的聲音,由遠及近的來了,黎立觀聽出了是母親的聲音,一陣驚喜一陣惶恐——這是在母親又在收拾父親呢呢,被陛下聽着了,可如何是好?
外頭娘親吵嚷的聲音越來越近,言語中竟帶了糖墩兒、庵哥兒、觀哥兒等人,黎立觀剛想出聲制止,娘親已然争吵着進了門。
“半載了,你給父親寫信,給娘親寫信,甚至給大歸了的姑奶奶寫信,竟将我給忘了!”
“這日子不過也罷,孩子我帶走一個,其餘的你養着。”容夫人抹着眼淚進來,也沒注意到家裏有生人在,見兩個孩子都在花廳坐着,這便一張口問住了星落。
“糖墩兒娘的心肝兒,娘親同你爹爹和離了,你跟誰?”
後頭跟上來一位高大如山的男子,樣貌生的極其英俊的,一進門看見了正座上的皇帝,登時便愣住了。
容夫人也愣住了。
星落尴尬地嘶了一聲,看看正坐上的陛下——陛下難得來一趟臣子的家中,竟撞上了夫妻吵嘴,最尴尬地是撞上了這樣的問題。
她擰着眉頭,望了望爹媽四哥,再望了望陛下,尴尬極了。
“要不,我跟我師尊吧。”她試圖說個俏皮話,緩解氣氛,“他還能帶女兒讨飯去呢,多有意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