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無名之璞(二合一)

安國公府後巷一夜之間換了新容, 黎貞吉領着阖府老少在門前感慨萬千。

薛老夫人年紀大了些,昨晚早睡,一宿安眠, 不知昨夜發生了這許多故事,倒是一大早長子來請安,令她十分高興。

“這般看來,應當是陛下使人連夜修好了這裏。”薛老夫人下了決斷,眼睛裏卻帶了點疑惑, 打量了一下自家長子, 再看了一眼挽着自家娘親肘彎的糖墩兒,心下便有了計較。

她招呼着人散去, 向着容夫人喚了一句,“陛下金口玉言的, 大約明兒聖旨就得下來,屆時為娘領你進宮謝恩去。”

容夫人應了一聲是, 又扯了自家夫君一把, 這才溫言向着婆母說話。

“夫君昨夜同我仔仔細細地說了辜家的事, 這會兒母親若是無事,且聽夫君同您說一說。”

薛老夫人白了兒媳一眼, 将她的手挽過來,一邊走一邊極小聲地數落她。

“阿貞半載才還家, 你們兩口子卻說了一宿的話,可真有出息!”

星落被落在了後頭,這便跟上了爹爹,耳中聽得娘親提起辜家, 這便勾起了好奇心, 亦步亦趨地跟着在後頭, 往正廳裏去了。

黎貞吉乃是前些時日接到了妻子的來信,他原本就因當年之事耿耿于懷,曾經幾番前往文安侯府都吃了閉門羹,這些年守邊,也暗自查訪過許多次,倒得出了一些線索。

妻子來信既然提起,那定是糖墩兒已然知曉了,說不得還被人誤會,這便下了狠心,一心求真,便在這當口,恰巧得知邊關衙門死牢中關了幾名通敵賣國的奸細,這便趕了過去,抽絲剝繭拼拼湊湊地,還原了幾分當時的情境。

黎貞吉坐在母親面前,手邊上是妻子同女兒,緩緩道來。

“……糖墩兒那信真真切切是寫給兒子的,當時陛下禦駕親征,幹系重大,咱們府上的家丁再神勇,也沒有這麽大的膽子敢沖邊,再單槍匹馬地闖過摩天嶺,來給正在打仗的兒子送信。”

“只是彼時兒子手臂負傷,陷入昏迷,辜将軍又因此事傷了心肺,陛下便令武佑将軍嚴審那名家丁,最終通過路引确定了家丁的身份,的确是咱們府上的外院家丁黎核。”

黎貞吉回憶當年,只覺得扼腕。

“其後這名家丁便被武佑将軍當場處決,兒子當年昏迷數日,再醒來時,軍隊已然開拔回了殺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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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深信糖墩兒雖然頑劣,但絕不是敢差使家丁擅闖戰地之人,前歲上得老君山,兒子也詢問過糖墩兒,糖墩兒不知此事,坦坦蕩蕩向兒子說明,當年的确派家丁往兒子駐地而去,若是兒子行軍,便立刻回還。”

糖墩兒在一旁頻頻點頭。

那一年她十一,乍聽得自己要被送上老君山,祖父祖母娘親都無可奈何,她這便想到了爹爹,特特命黎核去爹爹駐邊之地送信,她也知邊境兇險,當時便吩咐黎核,不可越過邊防一寸,尋不到便即刻回還。

黎貞吉以眼神安撫女兒安心,繼續說起來。

“邊關衙門關了幾名北蠻的奸細,大約是知道死期将至,兒子問起此事,竟有一人知全貌,言說此事乃是當年得意之舉,記得清晰,兒子允他不死,才問出了端倪。”

“那黎核一過靈丘,便被北蠻奸細給盯上了,在代縣被綁了起來,詢問了出關事宜,搜走了路引,找人假扮了他,一路過了雁門關,直往摩天嶺,意圖擾亂我軍,只是此人運氣實在太好,竟陰差陽錯地,竟叫他成了大事。”

薛老夫人同容夫人對看一眼,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若當真如此,糖墩兒便不必背負着這個罪名,也無需心中歉疚了。

星落聽完一陣惘惘。

即便當年是被北蠻利用了,可一切卻因她的一封信而起,黎核命喪黃泉,辜家哥哥也傷了心肺,一切都不圓滿了。

薛老夫人卻看出了自家孫女兒的一臉歉疚,冷哧一聲。

“當年若不是我那老姐姐連同太娘娘抽了風,非得送糖墩兒入仙山,何至于有後頭這一潑子事?”

容夫人有心為太皇太後開解,撫着星落的手,溫和道:“後來您進宮不也知道了,送糖墩兒上山的主意還不是太娘娘出的?太皇太後她老人家不過是因着同咱家是親戚,才出面說了此事——也不全怪她老人家。”

薛老夫人氣不打一處來,“不管怪誰,聽陛下那一回的話音,竟像是怪糖墩兒似的,不成,咱孩子不能背這個鍋。”

黎貞吉知曉娘親的脾氣,這便溫聲道:“兒子已命人将那名奸細押解來京,不日便呈禦前,一洗糖墩兒的冤屈。”

星落小小地嘆了一口氣,洗了冤屈又如何,橫豎黎核的性命換不回來,辜家哥哥的壽命也已損益。

想到這裏,她覺得有必要再往老君山去一封信,問問許天師有無治病回天的仙方兒。

這一日匆匆而過,翻了天便是端陽節,依着出宮那一日同辜家哥哥的約定,文安侯府果然以二姑娘辜沅月的名義,向安國公府六姑娘黎星落下了請帖,邀請她參加永定河邊錯金樓的端陽賞舟會。

星落十一歲上老君山,同帝京的貴女們再無聯系,辜沅月年歲幾何,脾性如何,她一概不知。

容夫人知這一次乃是星落回京後的頭一次亮相,早早地便為糖墩兒裁制了新衣,又往那帝京最大的首飾閣定制了許多首飾頭面,可惜這些與星落來說,都是無用之物——哪裏有銀票來的瓷實?

靜真這幾日來信,說起屋舍的建造之事,那六婆成日價生事,又鼓動了造房子的工匠坐地漲錢,眼看着雨季将至,幾百口子還等着吃飯穿衣,靜真急的唇角起了好幾個大泡。

她也曾下山化緣,可惜杯水車薪,世仙先前被爹媽軟禁,一直了無音訊,近日卻好似知曉了靜真的難處,托人帶了五百兩銀子給靜真,才叫靜真緩了一口氣。

星落十分內疚,這件事是她們三個共同操辦的,可臨了了,她回了帝京,世仙又被軟禁,只剩下靜真一個人苦苦支撐,十分的不仗義。

端陽節這一日晨起,容夫人早早就預備起來,看着女兒着了新裙子,忽的想起來什麽似的,命丫鬟回房拿了一串金鑲伽楠香木的手镯,獻寶似的戴上了女兒的細腕子。

“太素了,總覺得少點兒什麽,戴上這個便雍容多了。”

星落接連幾晚都睡不好,心裏又是記挂着靜真、世仙,又是想着辜連星的傷勢,間或想起千丈崖上造了一半的房子,火燒眉頭的在眉間生了一顆痘。

她依着仙家的規範,着了一件月白色道袍,并未像俗世女兒一般梳發髻,而是照舊束發,戴了一頂小小的冠。

金手镯固然好看,可是同她的穿着不合襯,星落遺憾地摘了下來,遞還給娘親,由着青團兒為她戴耳铛。

“修道之人不可太過奢侈,還您了。”她盯着那金镯,滿眼都是金子,“您可以送給女兒當嫁妝。”

容夫人笑,“這有什麽,娘親為你存了一庫房的好東西,全是你的。”她說罷又憂慮,“你總做女冠的打扮,總令娘親疑心不好嫁人——道家可以成親的吧。”

星落同自家娘親無話不談,聞言促狹一笑。

“孤陰不生,孤陽不長,一陰一陽謂之道。”她晃一晃耳朵上的玉耳铛,“道法自然,一切由心,月老成日價牽線,太陰星君專撮合良緣,呂祖三戲白牡丹……這些可全是是女兒的祖師爺。嗐,修道嘛,愛修仙修仙,愛煉丹煉丹,愛吃甜就吃甜——別想那麽多。”

一席話說的容夫人跌破眼睛,星落卻又想了想,嘆了一氣,“女兒從前想成親,這些時日卻不想了——要忙的事兒太多,哪有閑暇呢?”

容夫人對女兒愛甚,無有不應,她見女兒眉間因上火而生的一顆痘,也有些心疼。

“咱家姑奶奶從前鬧和離,還不是你爹爹和二叔領人把她接了回來,大歸在家,人人愛她。娘親雖未修道,卻極其贊同道法自然,愛成親成親,不愛成親就不成,女兒家也不是只有一條嫁人的道可以走。”

星落聽得高興,抱住娘親的頭,照着娘親的腦門就是啪叽一口親上去,直将娘親親的喜笑顏開。

一切收拾妥當,容夫人将女兒送上了車轎,車轎行了一裏路,卻拐了方向,往芙蕖街去了。

星落那一日在城隍廟大街沒換成金子,便托刑铨問了日晟昌票號,只說金飾皆可兌換等值銀票,故而星落先往這裏來了。

那日晟昌的掌櫃雖同安國公府做着大額的生意,可從未見過安國公府的小女兒,按着慣例收了刑铨一包袱的金飾、元寶,只是在見到那一枚小金牌時略有遲疑,不過那疑心卻是稍縱即逝,他便收下所有,為刑铨稱重兌了銀票,足足對了整六千兩的銀錢。

星落登時一顆心落定,也不經手他人,只将銀票放在刑铨身上,即刻令他趕往老君山千丈崖,親手送到靜真尼師的手上,她又鄭重交待刑铨:“靜真尼師一人看顧不了百十口子,你随着她張羅,為她幫襯着,再同她說,我一月後定會回去,讓她安心。”

刑铨原是津門府衙門的一名捕頭,又是青團兒的同胞哥哥,辦事利落幹練,他接了姑娘的差事一路快馬,自去老君山辦事不提。

這一廂星落打馬乘車往錯金樓去,那一處日晟昌的掌櫃馬不停蹄地将那小金牌往自家樓下的金店裏收了,他自有計較:這小金牌前後各寫了良佐嘉偶,又瞧那磨損的程度和顏色,推斷是前朝某一任皇後的金令牌——前朝開國皇帝愛甚了皇後,曾贊她乃是自己的良佐嘉偶,這無疑讓他淘到了寶。

只是掌櫃的在店裏正在把玩,便見店中來了婀娜一人,明眸善睐的,容貌實在美麗,在店中靜靜選看。

掌櫃的認出她來,正是濟州侯府家裏的千金小姐梅遜雪,自家金店貨真價實,又常有稀罕之物,故而京中貴女都愛來此地,梅遜雪也不例外。

掌櫃忙上前迎接,恭謹道:“姑娘且随小人往二樓小坐,小人命人奉上金飾任您選購。”

錯金樓的端陽宴在午間,梅遜雪在家中,總覺得不能豔壓群芳,這便想來金店尋些稀罕物,聽見掌櫃的這般說,有些意興闌珊。

“橫豎都是這些,沒點個新意,我還不如到城逛大街去選看。”

掌櫃的登時就有些不服氣了,他思量來去,神神秘秘地引了梅遜雪上了小二樓,為她展示了這枚小金令。

同在帝京,掌櫃的消息實在靈通,這位梅遜雪梅姑娘出身好,生的美,又有賢名,近來有傳說陛下有意迎娶她為中宮,這一枚小金令怕是合她心意。

梅遜雪望着手心這枚小金令,心都顫動起來了。

這是上天的預示麽,竟使她能得到這一枚金令?想起這幾日父親在家中同母親的一些猜測,梅遜雪的心愈發地狂跳。

更何況太後宴請那一晚,她得見天顏,那英俊不似凡人的相貌令她夜不能寐,思之若狂,若非安國公府的小道姑攪合,怕是能同陛下交談幾句。

思緒回還,梅遜雪覺得這枚小金令乃是預示她将入主中宮的吉祥物,立時便同掌櫃開了價。

她家資頗豐,開了一千兩的價錢,卻叫掌櫃一口拒絕:“這可是文物,前朝皇後的金令牌,一千兩?”

吃屁去吧。

梅遜雪身旁的丫頭立時便問道:“再是文物,也是前朝的,不過金牌一塊,掂量掂量不過幾十兩重,一千兩已是天價。”

掌櫃的即刻将金令牌收了起來,端茶送客。

到底是十幾歲的姑娘家,梅遜雪悻悻而去,只是過了半個時辰,掌櫃的又迎來了梅遜雪身旁的丫頭。

“我家姑娘圖個吉利,送來五千兩,掌櫃的若是能出,我便拿走,不能出便罷了。”她冷眼,“濟州侯府同日晟昌來往頗深,掌櫃的還要多掂量。”

彼時三千兩便可在帝京稍繁華處買一處二進的院子,五千裏已是巨數,掌櫃的想起這位梅姑娘,去歲因錢莊的一位夥計侍候不周,竟使家丁當街鞭打,以至落下了殘疾,想想便将這枚小金令賣給了梅遜雪,又叮囑道:“雖是前朝皇後的令牌,卻不知可逾矩,你家姑娘既愛,留在家中賞玩便是,最好不要佩戴出來。”

這廂梅遜雪得了吉兆喜不自禁,星落攜青團兒早早往那錯金樓坐了,因來得早了,錯金樓的雅間裏還未有人來,星落便也未進雅間,只在一樓窗下托腮坐了,遙望永定河上。

今日是龍舟會,河岸早已停泊了數艘龍船,許多人壯漢歇在船下,以待午後的龍舟賽。

二人坐着,卻聽窗下偶有嬰啼,星落很是敏感,這便豎起了耳朵聽。

但聽那一廂有男子輕言:“前日又得一女嬰,家中實在無力撫養,還請香婆代她找個好人家——家中已有三個女兒,恐有絕後之患。”

那香婆的聲音似乎頗為耳熟,星落傾耳聽,但聽她道:“官人且安心,老婆子定為她尋一個好人家。來日官人若是再娶,可再來找老婆子。”

那男子聲音嘶啞,低低說道:“……賤內如今身子不爽,聽聞我将小孩子拿走,更是流淚不止,恐怕日後三個姑娘還要麻煩香婆。”

這裏乃是京郊,卻不想兩次遇上這等事,星落聽得郁憤難當,在桌上支起手,探身看去,見那懷裏抱着嬰兒的老妪十分眼熟,星落眼眉一霎,即刻就喊起來:“又是你這個老虔婆!”

原來這香婆正是上回因要溺死女嬰,而被星落踢下永定河的老妪,她好似也認出了星落,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像是要逃的樣子,青團兒當機立斷,喊了自家家丁一句,立時有人擒住了她。

星落一溜煙跑出了錯金樓,因窗下乃是河堤,泥濘遍地,星落踩着泥過去,質問那男子。

“聽你話音,竟是想賣了小嬰孩,再氣死你娘子,完了再賣了你那三個閨女,再娶新婦,真是最毒不過男人心!”

那男子形容猥瑣,此時被人擒住,又見質問他的乃是一位天仙般的女兒家,立時就嗡哝道:“小人賤內連生四個賠錢貨,小人若不如此,怕是要斷了香火。”

這一句話說的星落火冒三丈,她在中原一帶見多了此事,心下已然控制不住,再看那老妪,抱着嬰孩咬牙,她略加思索,便知這香婆怕是一個專處置女嬰的老妖婆,造孽無數。

她面向那男子,氣的咬牙:“我踢死你。”說罷一腳擡起,直踹中男子心口,再一用勁,便将男子踹下了河。

随着撲通一聲,那男子便在水裏撲騰,而錯金樓裏已有許多人聚集圍觀,其中不乏有幾位世家小姐身邊仆婦丫鬟。

永定河邊再起波瀾,禁中卻一片靜谧,皇帝在壽康宮裏陪着太皇太後說話,阮英在外頭得了信兒,小心翼翼地跪地呈禀。

“啓禀陛下,女冠的護衛傳來消息,只說女冠與人争執,将一名男子踢下了河,言語中提及了女嬰之事。”

皇帝的眉毛幾不可見的一揚。

小徒弟似乎很是酷愛踢人下河啊。

太皇太後在一旁聽了,只覺得匪夷所思,蹙着眉問他:“這小糖墩兒素來知禮,定不會無緣無故地踢人下河,快些派人去問清楚才是。”

她見皇帝不言不動,生怕他又對糖墩兒有偏見,這便溫着聲兒道:“哀家知道你不喜人嬌縱,可糖墩兒絕不是……”

皇帝擱下茶盞,眼眉平靜。

“朕不喜嬌縱,但她嬌縱沒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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