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銀海生花
小女兒俏皮的話音一落地, 前所未有的寂靜就籠罩了一整個花廳。
皇帝高坐正堂,暗自疑心自己的心跳聲會否太大,叫周遭人聽出了端倪。
堂下的夫婦倆, 男子高大如山,有着如明月晨星一般清朗的好相貌,女子嬌美如畫,眉眼間那一分嬌嗔将散未散,此時卻帶了幾分驚吓和愕然,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這風煙俱靜的當口, 忽有一聲清朗的笑響起,緊接着便有年輕男子說着話入內。
“娘親偏心, 緣何只問糖墩兒,不問我同四弟跟誰?爹爹常年在外……”他的話只說了一半, 卻在入室的一瞬,看清了那正座上清俊疏朗的人, 他心中一緊, 當即姿态潇灑地一撩袍角, 向陛下屈膝拱手,語音鄭重誠懇, “臣自然是追随陛下,白首不渝。”
黎立庵這一半跪, 立時便提醒了在場諸位,将從戰場奔赴而來的大将軍黎立貞即刻便醒了神,偕夫人容氏向陛下行禮問安。
黎立觀在一旁頭皮發緊,見滿屋子的人都已回歸正軌, 松了一口氣, 随着父母兄長屈膝行禮。
“陛下威德四海, 學生日夜苦讀,盼望能為陛下效尺寸之力,以身許國。”
黎大将軍覺得很悲哀。
以身許國這般好詞好句,怎麽看都應該是專屬于他這位守邊大将軍的,小兒子卻擅自拿了去,叫他無詞可用,無話可說。
他拱手望向陛下,朗聲道:“臣征戰半載,一朝回京,竟得陛下親臨,臣感恩不盡,叩謝天恩。”
黎貞吉說完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陛下身旁,正紅着眼睛站着看他的小女兒。
上一次見女兒,還是兩年前,他同夫人一起上老君山探望她,那時候女兒還未抽條,身量不似今日這般高,稚氣未脫,圓潤可愛,今日再見,雖神情仍帶了幾分孩子氣,可眉眼間卻已有幾分沉穩。
皇帝神情微動,站起身,虛扶了一把黎大将軍,命人為他同夫人看座。
在場諸人紛紛而起,皇帝心原本因星落的一句話,而狂跳不止,此刻卻慢慢兒地落入了實處。
千百年來,天子願江山永固,将相願邊境安寧,建功立業,讀書人願為天地立正心,為生民立命,而黎明百姓則願天下太平,五谷豐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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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貞吉出身安國公府,世襲罔替的權貴公爵,卻甘舍錦繡窩,守衛邊境數二十年,立下赫赫戰功,同許許多多的武将一起,為着江山穩固、天下太平耗盡了心血,也讓讀書人更能心無旁骛、一心向學,乃至實現為往聖繼絕學,開萬世之太平的崇高之願。
這樣的人家教出來的女兒,心泉必然純淨,雖因他之故被送入仙山,又因他之故無師教導,脾性嬌縱了一些,可她才十五歲,來日方長,總有曉事明理的那一天。
皇帝忽然心腦清明,有些塵埃落定的安穩之感。
他目光落在黎大将軍的眼睛,其中還有幾分行路的倦色,皇帝眼中光華微動,又望住了容夫人。
“将軍在外保家衛國,夫人操持家事,養育兒女,實屬不易。”他溫言,頓了一頓。
容夫人一顆心也慢慢落定,聽着陛下的話音,竟不似要追究她禦前失言一事,這便暗自舒了一口氣。
皇帝目色溫和,緩緩道,“……容夫人膝下,黎立庵斬獲今歲武舉頭名,黎立觀勤學苦讀,聽聞學業也有小成,朕乃是青年天子,最樂意見到的,便是國中青年勤勉、有志,未來輔佐社稷,為國效力。”
皇帝略略側過臉去,身旁立着的小姑娘正扭頭看他,像是目含期待,皇帝微微揚眉,唇畔牽了一線淺笑。
“古語有雲,治國平天下之權,女人家操之大半,蓋以母教為本也。容夫人聽封,”他略過了星落不提,神色微肅,“加封容夫人為二品郡夫人,擇日由中書科繕寫,由內閣诰敕房加蓋禦寶頒發。”
容夫人有點兒發懵,乍一回府,禦前便失了言,哪知陛下不僅不降罪,還加封了二品郡夫人,她原本不過是三品诰命,如今竟只比自家婆婆薛氏低一等了。
她懵然,黎貞吉卻輕撞了撞她,協同妻子一道謝恩。
因時辰将晚,皇帝清咳一聲,道:“朕今日來的匆忙,改日朕再擇佳地為将軍接風。”
這是要走的意思了。
黎将軍等人便叩謝聖恩,皇帝站起身,阮英便往前扶了一步,皇帝餘光看到了一旁的星落,失落之感浮上心頭。
人的欲念啊,便是步步升高,原本不過是想駐足國公府前,看一看她出生生活的地方,現下被迎進了府中,竟又生出了幾分想要她相送的期盼。
皇帝清咳一聲,按下那些暗生的貪念,笑稱不必送了。
阮英暗觑陛下神色,敏銳地捕捉到了陛下眼中的一抹失落之色,心下立時便有了計較,向着一旁的親軍護衛使了個眼色。
一行人簇擁着陛下出了花廳,過了垂花門,一路出了國公府,星落落在後頭,同黎立觀打了好一會兒眉眼官司。
待到了那國公府正門前,早有皇帝的車駕迎候,因陛下此行微服,在門前衆人也只跪拜相送,只是皇帝将将提了一只腳,邊聽一聲狗叫,一位小內侍輕手輕腳地過來,急道:“……回禀陛下,奴婢萬死,方才一時不察又讓蔻蔻跑走了,這會兒在國公府後巷的牆根呆着呢。”
星落在後頭小小的呀了一聲,從爹爹的肩膀後頭探出腦袋來。
“又跑了?”她擰着眉頭,“師尊您別管了,徒兒領人找去。”
她回身向着爹爹媽媽告了一聲,這便提着裙子往後巷去了,皇帝便領着一串兒內侍護衛緩緩跟了上去。
黎貞吉面色閃過一絲擔心,正要跟上去,便被自家妻子扯了一把,扶着他的肘往府中回,“咱們去西小門悄悄看着去——陛下乃是糖墩兒的師尊,必不會做出什麽出格之事。”
黎貞吉眉頭緊蹙,聽得妻子這般說,這便疾步同妻子往西小門去了。
此時雲消雨歇,後巷茂密的槐樹上,往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滴着水,牆後的安國公府升起了燈,比往常卻是要明亮一萬分,皇帝慢慢地走過去,腳下時不時踩到空心的青石磚,泥水便濺上了袍角靴尖。
皇帝負着手緩緩走近,便瞧見那溶溶光色下,小姑娘正蹲在哪兒往背處瞧,一疊聲兒地喚蔻蔻,那聲音小小的,帶着一團孩子氣。
他忽的有一些歉疚,蔻蔻并沒有走丢,不過是阮英為他創造了一個再見面的時機罷了。
“……說是在前方找着了,朕準你回府去。”皇帝難得溫和,“聽人說晚回家的孩子會被野貓叼走。”
星落聽陛下說蔻蔻在前方找着了,便站了起身,下一句就聽到了陛下吓唬她,星落才不怵,仰頭回了一句。
“我轉個彎兒就到家啦,倒是您,才要仔細被貓兒叼走,”她吓唬他,眼神亮亮,“卷吧卷吧就吃掉了。”
近來帝京宵禁,打了落更街巷便沒什麽人煙了,夜靜如井,她的聲音實在靈動,皇帝不敢垂目,心跳隆隆,甚至手都有些麻。
“臉上幾道污泥,朕看你倒像是野貓。”他轉身,慢慢往前走,“安國公府乃是世襲罔替的公爵府,如何後巷這般破敗,一走一腳泥,如何能過人?”
星落跟在陛下後頭亦步亦趨,看了自家圍牆一眼,又看了陛下一眼,那眼神奇奇怪怪的。
“這本就是後巷,并不常有人出入,一頭又是堵上的,”她撓鬓邊,“哪知道您今日會來這裏遛狗呢——不過我也愛從小門走,從正門出去太招搖,他們總疑心我要出門為害人間。”
皇帝哦了一聲,一腳踩了塊空心磚,泥水又迸了出來,他無奈,“人間沒那麽脆弱。”
他說着話,卻見身旁小姑娘忽地就矮下了身子,皇帝垂目看去,這糖葫蘆望着哇地裏的一灘泥水出神呢。
“師尊您看,這水裏頭像是生了小魚苗似的。”星落指了指小水窪,仰頭招呼陛下來看,“今兒這雨下的真大,我家後巷都能養魚了。”
皇帝知道水窪子裏是奇奇怪怪的水生動物,心下抵觸,昂着頭不看,說話間天空又落了些雨下來,阮英舉過來一把十六骨大傘,皇帝接了便舉在星落頭上,為她遮雨。
看了好一會兒,星落蹲的腳麻,站起身來略緩一緩,卻見頭頂的雨傘挪了一挪,傘骨上的雨水便嘩啦啦地,全澆在了星落的頭上。
星落呀了一聲,忙往傘下躲,走的急了,腳下一塊青石磚踩了一個空,泥水直濺出來,濺上了陛下握傘的手,以及垂着的面龐上。
星落抹了把臉,看着陛下直樂,皇帝閉了閉眼,以手指輕抹開了一些去,再垂目看她,見她眼眉彎彎,十分得意,忽的頑皮心起,提起腳來,運氣,一腳踩下去,迸出來的泥水登時糊了星落一臉。
皇帝看她小臉上挂了許多道泥污,拿兩只大黑眼珠使勁兒地瞪着他,皇帝忍不住仰唇笑。
“朕瞧你這個樣子,顯得特別忤逆。”
星落眼珠一轉,這便笑了起來,也運了運氣,攥着拳頭,雙腳離地使勁兒往上一蹿,皇帝心道不好,下一霎,自己已然被濺了一臉一身的泥水。
……
于是這場師徒尋狗記,以師徒二人同歸于盡,皆成半個泥人告終,皇帝頭臉上挂着泥痕,面無表情地上了龍車,臨走時向下睥睨着星落,十分冷漠的樣子。
“往後別指望朕領你去讨飯,回家找你娘親去。”
說罷便連人帶車頭也不回地去了。
星落摸了摸自個兒的臉,嫌棄地嘶了一聲,自回府洗漱更衣不提。
到得第二日,星落惦記着爹爹,破天荒地沒睡懶覺,一路跑到爹娘的卧房,甫一進去,就撲了爹爹滿懷,黎貞吉高大,抱小孩子似的,抱着糖墩兒轉了好幾圈,才放她下來說話。
左不過是撒嬌賣乖,容夫人來為夫君整理儀容,向糖墩兒說起關于辜連星的事兒來。
“前些時日我向你爹爹去了信,說了此事,你爹爹也沒回信兒,昨晚倒說清楚了。”
黎貞吉瞧着自家女兒小口小口地喝粥,眉眼舒展,同女兒說起來話來。
“此事不怨你……”
只是黎貞吉的話剛起了一個頭,便有丫鬟在外頭遞話。
“回禀夫人,今早大公子出門,往那後巷走了一走,瞧出了不對來——早年間鋪的青石板已然破敗不堪,今早竟齊刷刷地全換了新,踩地夯實,無一中空,不知是誰一夜之間給咱們府後街,重新修繕了一番。”
黎貞吉同容夫人對看了一眼。
是誰呢?是誰能這般雷厲風行、又悄無聲息地做下這樣的事兒來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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