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看到這顆自己送給盛煙的香丸滾出來,龍碧升就是心口一涼。
他原本不想送太名貴的香丸給盛煙,但每當他看着盛煙那一拐一瘸的腿,臉上卻還帶着笑意看他,心裏就沒來由的酸澀。
就當是出于補償吧,他想了幾宿,還是背着母親把這個紅漆蔗段錫坯的香盒拿了出來,作為生辰禮物給了他。其實,若不是那裏面裝的合香丸是外公秘制的方子,他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眼見着盛煙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想要撿起香丸卻又不敢的樣子,龍碧升更是難過。
他咬着牙想要沖出去,腳都踏出去了,手臂卻被大夫人往後一拽。很顯然她認得自己父親最得意的合香丸,眉宇間有着隐約的怒意,輕挑眉梢瞪了他一眼。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一聲悶響,在空氣裏濺出清晰的抽氣聲。
龍碧升就見盛煙的臉偏過去一邊,身子歪歪斜斜,幾近倒地。
腦袋裏嗡的一下!
父親怎麽不問緣由就掌掴盛煙?他也是他的兒子啊!
盛煙卻是一動不動,身體好像靜止了,臉上沒有表情,眸子裏也沒有光。
“哼,你哪裏來的合香丸!上次我念你是不小心而為之,你二哥為你說了不少好話,事情也就過去了……現如今,你膽子竟是更大了,腿上的傷不疼了是不是?說,你上哪兒偷的這顆香丸!”大老爺牽了牽衣衫,端坐回正位上,看向他的第十子時,眼睛裏居然盡是鄙夷。
盛煙還是僵硬地跪在地上,保持着被一巴掌打歪了嘴巴的姿勢。
大老爺又聲色俱厲地問了一遍,盛煙愣然地眨了一下眼,不像是被吓倒了,也不像是被打傻了,倒像是忽然之間想通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事情,對着大老爺勾起了薄薄的嘴角。
大夫人驚訝地看着這個庶子,又側臉看看二姨娘。
此時,二姨娘只淡然地盯着盛煙的臉,不動聲色,沒有一點想要求情或者阻止的神情。
若是換了三少爺,二姨娘早就撲上前攔住了吧。大夫人在心裏冷笑一聲,目光不冷不暖地看着大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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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和盛煙對視了一眼,見他眼神空洞,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更加生氣,又擡起手臂要打下去。
“啪”的一掌跟着一聲驚叫同時響起。
誰能料到龍碧升會忽然沖了出去,硬生生擋在盛煙面前,幫他接了這一巴掌。大夫人看着他奔出去時已經來不及伸手,眼睜睜看着二兒子結結實實挨了一掌,饒是平素修養再好,也禁不住驚叫出聲。
大夫人失态的當下,二姨娘也張大了嘴。
大老爺也怔了,臉上的表情變換不斷。
“升兒!快快,林叔快去請王大夫過來!”大夫人一把捧住龍碧升的臉,心疼的不行,左看右看,看着他的左臉就這樣紅腫了起來,一轉頭,十分有眼力勁的嚴媽媽已經叫人取來了碎冰塊,包裹在一塊絹布裏,遞了過來。
邊跟他敷臉,大夫人邊在他耳邊低聲斥責:“升兒,你這是做什麽,你爹爹教訓弟弟,你插什麽手?”
龍碧升也覺得臉頰火辣辣的忍受不了,更覺得盛煙那一巴掌受的不值,不理會大夫人的眼神,挺着了身板往地上一跪,說道:“爹爹,這顆香丸不是十弟偷的……是……”
身後的大夫人狠心就揪了他的手臂一把。
其實不用大夫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說實話,若是叫自己心眼細密的母親知道了這事兒,指不定盛煙往後的日子還會有多麽難過。他靈機一動,道:“剛才升兒在路上掉了一顆合香丸,這是我的東西……想必是十弟在路上拾了去。想必,十弟是想聽過了爹娘的教誨之後,就馬上還給我的。”
盛煙看着他跪下去的背,眸子稍稍轉動了一寸。
“真的?”大老爺劍眉挺立。
龍碧升撥開大夫人的手,捂着臉回道:“是的,爹爹,您還不相信我嗎?”
不是不知道這二兒子的性格倔,從小就是一條道認到黑的,若非如此,他在制香上的能耐可能已經能與大兒子碧飛并駕齊驅。不是因為不好學,而是但凡他不喜的就不學,在老丈人家就氣走了幾個八階的師傅,回到家也不肯學自己研制的香料方子,非要自己倒騰,說要自己獨創出一個全新的方子來。
他就是不如穩重乖順的大兒子聽話,但是他與生俱來的靈氣又令人愛不釋手。
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見他一臉倔強地想要他相信,大老爺只得擺了擺手,似乎是忘了這是盛煙過到二房的正規儀式,問他:“既然如此,你把這次拟的方子說與我聽聽。”
龍碧升頓時在心裏松了口氣,想了想說:“升兒這次做的方子一共有八味原料,主料是玄參、甘松香、沉香末等,經過七次搗羅篩選,配以煉蜜、棗膏、白芨水和軟蠟調勻而成。”
聽着他語調不辍地說着,大夫人額上卻是冷汗涔涔。心裏嘀咕,父親該不會老糊塗了把那方子告訴升兒了吧。
大老爺仔細聽着,倒是慢慢喜上眉梢,撚着胡須說:“這三味選的不錯,其他五味是哪些……你晚上細細說給我聽。”
如果這方子制成的效果好,日後能夠批量生産投入市場的話,自然是不能說給婦道人家聽的。而且,還有一個他怎麽看怎麽讨厭的第十子在場,更不能說了。
吩咐嚴媽媽領着龍碧升先行回房,大老爺把臉上細微的笑意一斂,對二姨娘道:“就快些行禮叩頭吧,不要耽誤一大家子各自的瑣事。”
二姨娘快速地站起身,臉上還是一貫的屬于江南女子的雍容,略微福一福,招呼一邊的丫鬟把茶盞端上來,依次序遞給盛煙。
木然地接過茶盞,盛煙規規矩矩地給大老爺敬茶,而後是大夫人,待見了大夫人清淺地喝了一口,清甜地喊了一聲:“娘!”
跟着,磕了三個實打實的頭,二姨娘把他牽起來,就這算是完事了。
直到出了焚香臺走下了臺階,盛煙才想起來,最終爹爹還是沒有對他說一句他想象中的話,哪怕是溫柔地叫他一聲盛煙呢,也沒有。
在二哥哥為自己挨了那一巴掌,又幫自己解釋和合香丸的來歷之後,這位高高在上的家主看向他的目光裏也沒有絲毫的虧欠。
他是打了他,父親打兒子,家主打庶子,就是這樣一回事。
其他的,還能有什麽?
盛煙不知道以什麽樣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一清晨大好的心情不過一個時辰就消失殆盡了,而且,還損失了二哥哥送給自己的一顆香丸。
不過幸好,二哥哥還是撿了回去,沒有被誰踩進土裏。
不想去想二哥哥為何這次也不能說實話,送給他生辰禮物難道也是不被大夫人和大老爺允許的麽?他坐在書桌前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個漂亮的盒子,再伸手掏出這些圓滾可愛的香丸時,手指竟然帶着略微的顫抖。
不知過了有多久,盛煙虛軟地把盒子扣上,塞進了床底,過了半刻嘆了口氣坐起來,還是把它拿出來放在枕頭邊,用一個包袱壓着。
晌午過後,小夕就帶着幾個小厮來給他搬家了,其實也沒有什麽可搬的。那兩個據說是大夫人特意為他挑選的小丫頭也跟着來,笑聲清脆地問盛煙有什麽吩咐。
盛煙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墜,腦袋裏響起二姨娘的話,嘗試着提高嗓音對她們說:“那,幫忙把我的書都裝進箱子,這些都要一起帶走的。”
兩個小丫頭微微一福,笑着回答:“小主子,我們以後就是小主子的奴婢了,您有事吩咐就好,不必客氣。”
她們倆怎麽一起說話?盛煙端詳地看了她們一會,才恍然大悟:“你們是雙胞胎呀!”
馨兒和杏兒捂嘴笑起來,性子倒是挺活潑的,見着小夕轉出了外屋,就放肆了很多,邊忙活邊回了盛煙的話:“是啊,我們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打小就同吃同住,什麽都在一塊,所以連說話也是一樣的,您別介意!”
盛煙心說我有什麽資格介意,索性她們看着也不讨人厭,有人服侍總歸是好的,就是聽着耳朵嗡嗡嗡的。兩人同時說話嘛,聲量可不就大了一倍麽?
收拾好一箱子的書,盛煙也就沒什麽可拿的了,小夕搶着把他手上的大包袱搶過去塞進了一個小厮的手上,又把他那堪堪只裝滿了一小包袱的衣物給了杏兒,甩手領着他,往朱栾院去了。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進了院子,小夕大聲指揮一幹人等清掃屋子、內室、前院的空曠地帶……盛煙看着他們忙裏往外,也不覺得有了點做主子的優越感,反而覺得自己有些多餘,裏裏外外看了一遍,他還是沒有覺得這是一個家。
這院子不是屬于他的。
或者說,這院子不像是屬于他的。
不過還是有盛煙喜歡的地方,比如院子夠寬敞,以後就可以種一些芙蓉,間或還能種一些貴妃竹,桃花就不必種了,以免給四哥哥五哥哥的院子裏的犯了沖。聽說六哥哥院子裏種的是木犀,每到八月,整個朱栾院都會飄起沁人心脾的木犀香味。
有樣學樣地種木犀是不妥的,盛煙便托腮坐在前院的石凳上,琢磨着種植哪種樹木好,最好是長大後能作為香料用的。沉思了半天,他掏出懷裏一方四姨娘鏽給他的帕子,失了神。
帕子雪白,上面只繡着一株潔白無垢的梨花樹。
他依稀記起,四姨娘給他描述過的梨花的香氣,便暗自打定了主意。他要種梨花,在後院的空地上種上滿滿一院的梨花。
等梨花開了,說不定還能用梨花制成香丸。對,一旦他學會了合香丸的制作方法,第一件事就是要做一個梨花香的方子,然後把做好的第一顆拿到四姨娘墳上,就埋在石碑前。
盛煙攥緊了一雙小拳頭站在鵝卵石上,神色篤定地看向後院。
拿着雞毛撣子剛掃塵出來的小夕,所有所思地看着盛煙瘦弱的背影。二姨娘到底看上了這孩子的什麽?被爹爹打了一巴掌哭都不哭,的确是很能忍,但可別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糟踐性子,太軟弱的子嗣在龍家……是活不長的啊。
揣度了一會,小夕還是沒有上前和盛煙說些什麽,淡淡地嘆了口,轉身繼續去清掃屋子。又過了兩柱香的時間,有着一間主人內室、書房和一溜仆人屋的院子便煥然一新。盛煙往後院走了幾步,發現還有個能開火的小廚房,心裏多了幾分欣喜,問小夕能不能自己獨自開火。
小夕說是可以的,不過吃小竈鐵定要多花錢,讓他不如等下個月的用度下來了,讓杏兒和馨兒再單獨開火。只要盛煙能夠節省着,不吃什麽山珍海鮮,一月內隔三差五開開小竈也還是足夠的。
盛煙高興地笑了,拉着她的手,把一只珠翠簪子偷偷塞給她。
小夕抿嘴一笑,象征性地福了福,對杏兒和馨兒吩咐了一些主仆有別,好生伺候的話,就帶着一衆幫忙的小厮出了院門。
看着她踮着腳扭動細腰遠行的身影,盛煙的指甲扣進了皮膚裏,他剛剛……竟然毫不猶豫地就把四姨娘的首飾送了出去。
回屋翻了翻首飾匣子,已經不剩下幾個值錢的了。盛煙長長嘆息着,不知道等這幾個首飾送完了還能拿出什麽……還得背着杏兒和馨兒給,不然,讓她們看見了,自己就真的窘迫了,畢竟是大夫人親自選來的,在銀子上小氣了,難免叫人瞧不起。
想着想着,盛煙愈加煩躁了,倒是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臉頰上的痛。
吃罷晚飯後他照鏡子時才想起來,對着黑漆漆的夜空,眼底是一片潮熱。這些人,雖說也是伺候他的,但卻沒有一個人響起,該去幫他請請王大夫,或者幫他煮個雞蛋揉揉臉。在她們的眼裏,自己還根本不是一個主子……
後半夜,盛煙是被冷醒的,一擡手就覺得臉上涼飕飕的,睜開眼睛一看,發現小乞丐就坐在自己床邊,拖着他自己的袖子裹着冰塊,正蹩手蹩腳地在給他敷臉。
“小乞丐……”一開口,就感覺到喉嚨和眼眶裏都湧入一陣濕漉漉的霧氣。
小乞丐連忙捂住他的嘴,笑嘻嘻道:“別大聲說話,讓你那兩個丫頭片子聽見了可不好!我這冰塊是去廚房後面的冰窖偷的……幸好沒遇上那兩只大狼狗!你也真是的,才一天不見,又被人欺負了!”
“呵呵呵,是啊,我太沒用了。”盛煙就看着他,拽着他的手,傻兮兮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