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盛煙過去是鮮少有機會進到零陵軒的。
就算是過到了二房,平日裏若不是二姨娘命小夕過來傳話,攜着他一起,他是不敢自個兒去大夫人那兒問安的。
今日大有不同,各房都帶着兒子争相前往,急着往裏屋裏擠。盛煙跟在二姨娘身後,三分好奇七分局促地看着這一幕。
也不知三姨娘的動作怎麽就這樣快,不過比他們早了一步,就帶着三個少爺近了嚴媽媽的身,嚴媽媽笑容滿面地與她說了幾句,便掀開了門簾,請了人進去。
屋裏子人多了太擠,二姨娘只好并盛煙在外間等着,神色不寧地端着茶盞。
嚴媽媽就在外間和二姨娘有一句每一句的說着。
“方才大夫看過了怎麽說?我們得着消息晚,讓大姐獨自勞累了,都沒能幫上忙。”二姨娘臉色似乎很是焦慮,但眸子裏卻是沒有絲毫慌亂之色的。
“回二姨娘的話,是書房裏突然着了火,點着了大老爺最珍愛的一本香譜,大老爺哪還能等人來,一時着急伸手去拿,便讓火燎了眉梢!”嚴媽媽略微颔首,眼睛卻是在往裏屋瞧。
二姨娘皺起眉頭,“怎的,書房裏不是多有人伺候嗎?是哪個不長眼的丫頭犯了懶,趕緊地揪着耳朵拎到前堂來,活該得幾個耳刮子!”
“誰說不是呢,大夫人剛才氣急了,轉身就訓了書房的掌事丫鬟。”嚴媽媽就賠了笑,道:“二姨娘也毋需上火,這點小事,大夫人在老爺歇上床後就處理得妥妥當當了。”
說着,擡眼瞄了二姨娘一眼。
不動聲色地吹了吹茶盞裏漂浮着的玫瑰花瓣,二姨娘抿嘴笑道:“瞧我,這是操的什麽心,這裏裏外外有大姐安排着,哪樣事情不是安穩周全的。反而是我這個做妹妹的,素來清閑慣了,忙不上一丁點忙,讓大姐多番操勞了。”
“哪裏的話,誰人不知二姨娘在制香方子上有祖傳的精巧手法,那可是大夫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二姨娘真是說笑了。”不過是一個大夫人身邊的媽媽,也都磨成了人精。
二姨娘用金絲勾邊的帕子擦了嘴,輕聲道:“在龍家,女人是不能制香的,嚴媽媽你忘了嗎?”
嚴媽媽倒是習慣了她話裏的絲絲涼意,把頭埋得更低一些,餘光往裏屋一掃,道:“二姨娘說的是。您和十少爺往這邊請吧,聽這聲兒,三姨娘該是要挪步出來了。”
二姨娘幾不可聞地冷哼了一聲,牽着盛煙站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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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頭對出來的三姨娘輕微點了頭,便頭也不回地拉着盛煙往裏走。
盛煙不敢多想,拐着腿趕忙跟上,冷不丁靠着二姨娘太近,就覺得鼻子很癢,差點打出個噴嚏。二姨娘身上的香味有些奇異,是盛煙過去沒有聞過的,想必她是換了香囊,要麽就是換了熏衣香。
也不曉得自己送出的那箱沉香現在怎麽樣了,雖說龍家的女人嚴禁制香,但盛煙聽小夕說過,二姨娘未出嫁時就可辨別幾百種香料,尤其懂得制沉香,她若是肯教自己……
“小十也來了,來來,進跟前讓我瞧瞧。”忽的被大夫人一叫,盛煙回過神,低頭上前。
大夫人摸了摸他的臉蛋,用手一捏,笑了:“瞧瞧,幾日不見這小臉就圓潤了,竟是與玉盤一般無二了。”
盛煙不說話,只羞澀地紅了臉。
兩個女人随之關切地圍繞着大老爺因何會被火燎了眉梢,這件看似意外卻不想認定是意外的事情談論起來。盛煙在一旁聽着覺得無趣,小心謹慎地挪到床前往裏瞅了一眼,發現大老爺眼皮微動,吓得憋住了氣。但看了一會才知道,大老爺并未醒轉,他便膽子大了些,靠近了些,見他不過是燒掉了半條眉毛,心裏頓時嗤了一聲。
大夫人和二姨娘都假裝沒留意到他,親親熱熱地拉着手說話。
站了一會,發覺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盛煙扁扁嘴準備轉身,低頭瞧見二老爺的手在外面,就自然而然伸出手,幫他掖了掖被子。
過去,四姨娘在世時經常幫他掖被子,他其實每次都知道,但還常常故意踢掉被子等着四姨娘過來。不為別的,就為聽四姨娘掖被子時一小聲的唠叨,那會讓他感到溫暖。
他也沒料到自己會如此自然地幫父親掖被子,但轉念一想,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就是這個很小的動作,讓大夫人和二姨娘都驚訝地愣住了。
剛才二少爺、四五六少爺進屋時,也應該看見了大老爺放在外面的手,但沒有一個人伸手做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
啧,這孩子當真不錯啊,兩個女人心裏不由得多了一份感慨。
臨走,大夫人看向盛煙的目光裏甚至還多出了一抹親切。
也就在這天,二姨娘回到合香居後,擡手叫來小夕,問:“你覺得大房對盛煙是怎樣看法?”
小夕愁眉苦臉了一陣,道:“主子,除了大少爺二少爺,大夫人何曾把其他人放在眼裏過。”
“是啊,可就是因為這樣……”所以能讓大夫人不經意露出那種表情,足見盛煙不同于另幾個庶子啊。二姨娘感嘆自己的眼光不錯,卻又有了別的憂慮,想着想着,獨自陷入了深思。
當會兒回到自己小院的盛煙可不管那麽多,他腦袋小,裝不下那麽多事情麽,只覺得大老爺燒掉了半條眉毛的樣子很滑稽,剛才不覺得有什麽,但回頭想一想,忍不住蹦跳着笑起來,在房間裏上蹿下跳。
杏兒和馨兒見了都覺得奇怪,問他:“小主子你怎麽了?什麽事那麽高興啊。”
盛煙立刻收了聲,開始在身上撓癢癢,便撓便喊:“快來幫我看看,怕是什麽長毛的蟲子爬進來了,剛開始是癢得厲害,癢了一陣現在卻又疼起來了!”
倆丫頭連忙跑過來囑咐他不要亂抓,要是有毒的蟲子就糟了,會越抓越疼的。
折騰了好一陣,又是沐浴更衣又是熏屋子抓蟲子的,盛煙折騰累了,對她們咧嘴一笑:“不疼也不癢了,我好了!不過……”他拍了拍肚子,“好餓喲。”
沒法子,倆累得汗淋淋的丫頭又忙活開了,等他用完了晚膳,就聽見盛煙一揮手:“你們去休息吧,我等會兒在院子裏走走消消食,也就睡了。”杏兒和馨兒洗漱一番就回屋睡了。
看見她們的屋子熄了燈,盛煙把窗戶支開,拿着一塊杏仁餅在懷裏揣着,這是他之前他從二姨娘那兒拿的,特意給小乞丐留着的。不僅為了謝謝他那晚仗義的冰塊,盛煙還想問他幾件事。
到了月上柳梢頭的時辰,盛煙靠在窗口打瞌睡,差點睡着了,肩頭忽然被一直黑手拍了一下。
小乞丐拽着他的手爬進來,鼻子湊過來,在他身上嗅了嗅:“什麽吃的,好香啊!”
盛煙笑着把杏仁餅拿出來在他眼前晃了晃,“杏仁餅,你喜歡吃吧?”
小乞丐樂呵呵地直點頭。
“那回答我幾個問題?”盛煙煞有介事地把杏仁餅放在桌上,遞過一張幹淨布巾,讓他先擦幹淨手。
“什麽事啊,你這幾天沒被幾個哥哥欺負吧?”擦幹淨了手,他也覺得挺舒服的,還在盛煙身上蹭了蹭,“真幹淨了呢。”
“你怎麽知道我最近沒被欺負了?”盛煙眨眼看他。
小乞丐的手停在杏仁餅邊上,眯眼道:“我猜的,要不然,你還不哭喪個臉跟我訴苦啊?”
“嗯……前段時間,你有抓過一條蛇麽,墨綠色的!”把杏仁餅挪開一點,盛煙斜睨他。
“蛇?我好讨厭蛇的,如果看見一定有多遠躲多遠。”小乞丐一臉嫌惡的表情。
“那你……砍過桃花樹嗎?”
“桃花樹?我砍它幹嘛,我又沒有斧子,砍了還不能賣錢!”
“這麽說你也沒有往書房裏扔火折子了?”盛煙想不出別人會做這種事。
小乞丐對着杏仁餅口水都要留下來了,嘴巴張得大大的,“你真奇怪了,火折子能随便扔的嗎?再說了我放火幹嘛,不怕彼人抓呀!”
盛煙一想也是,他看起來比自己還小,哪能做這些事,那就是有別人在暗中幫自己?
看着油燈想了一會,可也想不到其他人呀……那麽,這些事全是巧合?盛煙的腦袋裏只剩下這一個答案了。
再擡眼,小乞丐已經把杏仁餅塞進了嘴裏,因為怕盛煙反悔了所以吃得極快,一下就嗆住了。盛煙無奈地拍他的背,喂水給他喝,半天才勉強咽下去。
就聽小乞丐猛然打了個嗝,張嘴嘟囔:“哎呀,吃太快了……沒嘗出什麽味兒。小二再來一塊!”
盛煙忍不住笑得把茶灑了,擡手便打,追得小乞丐哇哇亂叫。
不過小乞丐跟個猴子似的靈活輕盈,七拐八彎,盛煙追得氣喘籲籲也能抓住他一根毛,最後氣鼓鼓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掌扇風。
“呵呵,我願意讓你打,你才打得到哦!”小乞丐搖頭晃腦地笑,氣息居然也剛才一樣穩,都沒怎麽喘息。盛煙看的稀奇,問他:“喂,小乞丐,你師傅回來了嗎?”
“他呀,可能過兩天就會回來吧。”他掰着手指算了算,“不過他那人有時候信口胡謅,也不知道這次說的是不是真的。”
見盛煙又是一臉憐惜的樣子看自己,小乞丐對他做了鬼臉:“我還不想他回來呢,現在多好,也沒人管束……對了,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吧!”
“什麽啊?”別是帶自己去偷東西。
小乞丐神秘兮兮地說:“我是不稀罕看的,但你應該很喜歡。”
“真的?”盛煙有點動心。
沖着他猛點頭,又撺掇了一會,盛煙還是禁不住小乞丐拉扯,跟着他偷偷摸摸跳窗出門。路上很黑,但小乞丐像很熟悉龍家大宅似的,帶着他穿假山過小道的,最後來到一間屋子的背後,輕手輕腳支開一扇窗。
盛煙狐疑地翹首往裏看,驚訝地捂住自己的嘴,站在裏頭的不是二姨娘和小夕麽?
就見她們面前的幾案上擺着幾個大小各異的瓷器,二姨娘左手拿着一把銅锉子,右手拿着一塊手腕粗細的沉香。
她一邊用锉子将沉香锉細,一邊對小夕吩咐:“這個方子雖然簡單,但成香的效果奇佳,先依法制一兩出來瞧瞧,再看能否改進改進……”
小夕聽了便笑道:“我可是主子的陪嫁丫鬟,怎麽會記不得這個方子!用食指粗細的沉香一兩,放入這瓷罐中的蘇合油中,密封泡制一百來天,再取出來陰幹即可。”
“嗯,說來這柔佛的蘇合油還是我從娘家帶來的,一直沒機會用。不過要認真論起來,把蘇合油換成大食的薔薇水要更好些!”二姨娘微微一嘆,“可惜,薔薇水太過昂貴了,老爺每年也只買上幾十斤放在庫房裏,誰也不許動,平日心情好了或許會賞給哪個一小瓶,但用來泡沉香是遠遠不夠的。”
“是,主子說的對……可惜這樣簡單的方子大老爺看不上,不然您也不至于……”不至于這樣偷摸着來泡沉香了。二姨娘當初願意嫁來龍家,圖的就是能夠一展所長,有條件研制她從小就期望制成的幾個香料方子。誰知,她剛進門沒兩年,龍蘭焰就立了不準女人制香的規矩,害得二姨娘沮喪至今。
“罷了,你這話你也只能對我說說。”二姨娘輕聲喝斥她一句,忙着手中的活兒,那認真細致的眼神看得盛煙感喟不已。
若不是小乞丐拉他,盛煙只怕還不知疲倦。待兩人再回到朱栾院時,盛煙坐到床上才覺得雙腿都麻了。
“薔薇水啊……”他失了魂般喃喃自語道。
小乞丐不悅地扯了他一把,“不就是薔薇水嘛,你種幾株薔薇,然後自己做不就好了?”
“哪有那麽簡單啊,真是!你什麽都不懂!”盛煙撅嘴。
“那,你明晚還想不想去看哪?”就不信他不想。
盛煙趕忙點頭,“去呀去呀,你明晚也帶我去吧,多晚我都等着你!”
見他一副只要你帶我去,我什麽都答應你的表情,小乞丐在心裏龇牙:真不明白制香有什麽了不起的,但看他剛才那副專注的模樣,說來真怪……怎麽就那麽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