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永嘉這個地方,放眼至整個天翔國,并不算多麽富裕,農工商的發展程度都一般,在全國排的上十以內的名號,但好在稅負很低,風景秀美,好多官員都喜歡離任後在這裏置辦一兩處宅邸,背靠大山或湖水,頤養天年。
但永嘉縣在天翔卻最是家喻戶曉,不因為其他,就因為這裏出了兩大制香家族,一個是歷史逾百年的制香世家龍家,一個是最近三十年興起的制香新秀方家。說起來或許有些誇張,但就是這兩大家族占據了整個天翔國制香業的大半邊江山。
自從天翔國皇家從百年前開始信奉佛教,和尚們最常用的白檀香廣為流傳,由此帶動了制香的蓬勃發展。又因為毗鄰的幾個國家同樣信奉佛教,香火鼎盛,這香就成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待大食、天竺、柔佛等國的香料傳入天翔之後,各類香品就變得更加普遍。
當時,龍家先祖機緣巧合向皇帝獻上了經過風幹而制的龍涎香,從此龍家就被皇家指定為貢品香丸的制造者,每年向朝廷和宮中輸送大量精致名貴的香丸、香餅兒不說,還壟斷了幾乎全國一半寺廟佛香的供應。
每年的大型祭祀和外國使節來朝時就更不用說,所需的各類香品都由龍家提供,因此而得到的賞賜與利益不言而喻,龍家越來越富裕,亦是天翔最著名的制香世家。而給制香師賜予品階,是五十年前由龍家倡導提出的,當時是為了規範制香市場,未免一些以香投機之人濫竽充數,更為未免部分不懂香的百姓上當受騙。
那段時期,天翔剛剛開始對周邊各國出口香品,尤其是龍家的蜜香丸,給朝廷帶來了不少份額的收入,也的确不能容忍那些粗制濫造的香品流于市面,先皇便下诏:但凡今後制香出售的商家,需得有具有一位五品以上的制香師,否則将被視為私售,會被官府查封。
但五十年過去了,天翔的制香師也并不多,且大部分都出自各大制香世家,當然也有些自學成材的野路子,但寥寥可數。
“不過,即使是龍家與方家,小輩兒要從事家業,也需得過了制香師的品階試再說。方家老爺子的名諱是一個恕字。他們家很有意思,自從先皇賞了這個‘恕’字給方老爺子,從此往下,方家子嗣取名都是單字。
品階試麽一年一次,無年齡限制,但約定俗成的規矩是,滿九歲便可去考,若實力超卓,越級考品階也是可以的。大哥九歲時第一次考,就直接考了二品階,而後每年考上一品階,十二歲就考上了五品階。”龍碧升坐在馬車裏,撩着簾子望向窗外,怕盛煙覺得路途無聊,就說起了這些。
方才,龍碧升等盛煙用過朝食就把他拉出了門,說多日未出宅子,邀盛煙一同去集市瞧瞧。永嘉的集市,大多是販賣香品的各地商人,也有販夫走卒,專門買些便宜的香丸香餅,去小鎮上兜售,賣給常年不便出門的婦人們。
盛煙是第一次邁出龍家大宅,一路上都好奇不已,但家教森嚴,他也不好趴在門簾處可勁地往外看。聽見二哥哥說起自家的發家史,又提到大哥哥,立刻面露欽羨,扯着他的袖子問:“這樣說來,二哥哥今年盛夏之末,就可去考五品階了?”
“嗯,每當夏日入了伏,衍香監裏一派依紅偎翠的景象,真真是密葉翠幄重,膿花紅錦張……”似乎是想到了品階試上的什麽趣事,龍碧升盯着指尖抿嘴而笑。
衍香監,位于天翔國的國都靈邺,是制香師進行品階試的固定場所。
有時,皇宮貴族還會結伴觀賞,或者派管家和貼身侍從去看看,一旦有新制的好香,自然能夠近水樓臺先得月。
被他的話一撩,盛煙臉上顯露出無限向往的表情。
龍碧升看着他傻傻地發呆,屈起指節敲他的腦門,笑道:“明年你也滿九歲了,可以随我一同去靈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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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二哥哥,我現在連焚香臺還進不去呢。”想起這件事,盛煙就忍不住嘆息。
“無妨,就算先進了焚香臺,也不意味着可以日益精進,爹爹說過,制香首先講究的是心靜,如果心思浮躁妄想一日百步,那是成不了事的。”攏了攏他的鬓角的發,龍碧升的目光又軟了幾分,沉默片刻,笑盈盈地提醒他:“昨晚的功課呢?”
“真是,還以為你會忘了的。”盛煙撅了撅嘴,把一疊紙掏出來,遞給他,“做的匆忙,恐怕我還記得不全。”
龍碧升拿在手上仔細看了看,倒是莞爾了,“不用妄自菲薄,已經很不錯了。”說罷,撩起簾子往外看了看,勾起嘴角說:“既然做得好,該得賞的,我買個香爐送與你可好?”
“真的,二哥哥你說真的?”盛煙喜不自勝,有了香爐,哪怕是最普通的那種呢,他就可以在房內焚香了。
數日前,二姨娘曾說送給只香爐過來,但不知是小夕忘了還是怎麽的,至今未有看到。
龍碧升笑着摸摸他的腕子,拉着他下了馬車。
兩人往一間香爐鋪子跟前一站,掌櫃的立刻迎了上來,見馬車上挂着龍家的标記,連忙堆出笑臉,“原來是兩位龍少爺,快請進來看看!小店雖小,但該有的香爐都有,不論是官窯、哥窯、定窯、汝窯、煌窯産的,一順溜的宣銅爐、潘銅爐、彜爐、乳爐,盞銅爐是應有盡有!”
這老板是當真會做生意的,鋪子裏各式香爐擺得整齊不說,放得還不緊密,用了紫檀木的櫃子做陪襯,叫人看得沒來由的就覺得十分名貴。
龍碧升只微微一笑并不說話,牽着盛煙往裏走。盛煙沒見過這麽些香爐,自然是看了個眼花缭亂。有些他還說不出名字,莫名就覺得臉上發燒,拉了拉龍碧升的手。
“老板,有定窯産的盞銅爐麽?” 龍碧升稍稍擡眼,笑得雲淡風清,但別有一番清雅的氣勢壓人,小小年紀都熏發出滿身的貴氣。
老板就知道他是十分懂行,直接領着他們就上了二樓,捧出一個有六只腳托底的茶杯大的銅爐來,小巧精致,上面還有麒麟獸的镂空雕紋。
見盛煙看得目不轉睛,龍碧升對着老板一笑:“東西确是好東西,定窯的東西我是買過不少的,也就不還價了,還請老板掂量着給個實價……另外,還要個熏巾籠來,大小和這個匹配。”
龍家少爺就是出手大方,老板頓時眉開眼笑,但這也意味着他沒法擡高價了,若訛詐龍家少爺被知道了,那他可別想在這永嘉待下去了。
付了錢,龍碧升讓盛煙自己抱好東西。
盛煙看着竹篾做的熏巾籠覺得奇怪,“這個是做什麽用的。”
“等你學會了焚香,我再告訴你。”龍碧升看着他笑。
兩人接着在集市上兜了一圈,忽然發現有個深巷子的店鋪外有賣人挂出了龍涎香的牌子,龍碧升眉頭一擰下了車,但沒讓盛煙下來,看一眼西屏,讓他伺候着盛煙去別處随便轉轉。
不該說時絕不多嘴,這是盛煙的優點,他笑着和龍碧升揮了手,乖乖跟着馬車往前走。
馬車行到路中央時,盛煙正抱着新得的香爐愛不釋手地摸來蹭去,忽的就聽見不遠處有馬兒高聲嘶鳴,也不知是誰,在集市上撒開了缰繩飛奔,聲聲馬蹄急。
西屏趕緊撩起簾子出去看,一看不得了,一百米外有一匹高頭大馬直直往這邊沖過來,雖然輕巧地躲避着旁邊的人群,但也依然驚起了一些人的大聲喊叫。
“快快,往左邊去!”西屏焦急地吆喝着車夫。
但車夫一下被吓愣了,哆哆嗦嗦趕着馬,馬兒居然還不聽使喚。
盛煙就決定要抱着銅爐跳下來,要知道這若是沖撞上了,二哥哥剛給自己買的香爐豈不會被磕着。主意一定,他就推着西屏要往下跳。
西屏就覺得腦仁發疼,哎喲小祖宗诶,若是二少爺知道了,十少爺有什麽磕碰的,他這幾個月的月錢算是交待了。
但是拗不過盛煙,情況也實在緊急,他只好一眼盯着那匹馬,一眼瞅着盛煙,将他從馬車裏扶下來。本來,他們是堪堪能躲過這匹馬的,但偏偏他們的這匹馬也跟着瘋,對着沖過來的馬龇牙裂嘴起來,一悶頭似乎想撞過去。
“我的天啊!”西屏拽着盛煙往邊上躲,但忘了盛煙腿腳不便,這一拽可好,盛煙歪着身子就往路中間倒了下去——
驀地,白馬跐溜一聲擡起了前腿,身子在空中輕輕一躍,從盛煙身上躍了過去。馬上之人立刻拉轉缰繩回過頭,撩起飄逸的衣擺跳下馬來。
盛煙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懷裏的小銅爐,拍了拍胸口,“幸好沒事,可吓死我了。”
“十少爺,你沒事吧!啊啊,真要了我的命的,主子知道了非擰掉我的耳朵!”西屏咋咋呼呼叫起來,伸手就想把盛煙抱起來。
但斜刺裏突然伸出一只手臂,從盛煙的腋下穿過,輕輕松松把他摟了起來。
盛煙疑惑地仰起頭,就感覺眼前有一片幽然的青煙在飄蕩。
這人,長得好生俊朗……眼角眉梢是天生的往上翹,輪廓比一般的天翔人要深上一分,頭上只随意地束着一根煙熏色的發帶,眼眸是很好看的深褐色,微微一動仿佛眼角的陽光也跟着動了,一絲一縷都被他融進了眼眶。
而他眉心正中恰好有一顆不大不小的朱砂痣,竟是給他平白添上一股邪媚的味道,使得原本清隽的臉變得妖嬈起來。
“沒事吧。”他這對着盛煙一笑,更顯媚然了。
盛煙拍了拍身上的土,覺得這人應該不是壞人,便道:“幸好沒事,這位哥哥……下次可不要在集市上騎馬了,實在是很危險。”
青衣人眉毛一揚,似乎是非常愛笑,拉起盛煙的手就道:“嗯嗯,下次不會了,都怪我新買的馬兒太野。你真的沒受傷,可需看大夫?”
“不用了,只是手掌破了點皮。”盛煙抱着香爐也笑起來,心說這人是誰啊,如果不說話真像是從山裏出來的仙人,可一說話嘛……就顯得……
西屏在身後扯他的衣衫,小聲嘀咕:“十少爺,我們走吧。”糟了,這方四少怎麽出現在這裏呢,主子若是知道,我這耳朵是真的完了!
盛煙也覺得應該回到馬車上去,就對青衣少年拱拱手,“我已經無礙了,這位哥哥不必介懷,因為同兄長一起出來的,我也該告辭了。”
“诶,別急啊……我的馬害你受了驚,便請你吃茶當做賠罪吧。你看,旁邊就是一品樓,芙蓉點心可是做的一絕。”青衣人笑眯眯地拉住盛煙的手腕,就是不松手。
盛煙掙紮了一會,有些惱了,“兄長就要回來了,我怎好跟你走?”
“那更好,請你兄長一起吧!”青衣少年挑挑嘴角,其實他早瞥見了這輛馬車上的龍家标記,也認得西屏。不過故意裝作不知,非要拉着盛煙去茶樓小坐。
西屏在一邊是急得不得了,但他也不敢上前拉。
“我說不去便不去的,你這人怎麽……”怎麽這麽執拗不講道理呢!盛煙因抱着香爐不好伸手推他,推來搡去的,額上都滲出了汗。
青衣少年輕輕掩嘴,遠看一個人影從遠處巷子裏走出來,抓着盛煙的手更緊了,“對了,我姓方,名翎,字淙白。”
他年紀稍大都主動報上了名諱,盛煙不好不說,只有淡笑地回答:“小弟姓龍,名盛煙。”
這人姓方,莫不是方家的人?
方翎的細長的眉毛微翹起來,忽而低頭在他身上聞了聞,最後目光停留在他腰間的錦香囊上,訝異地皺了皺鼻子,“是薔薇哪,大白薔、十姊妹,還有……這香囊裏肯定不是你的……诶,這個是……”說着他又湊近了盛煙幾寸,鼻子幾乎要挨上他的臉。
“啊,我知道了!可真聰明啊,這個是……”他張嘴就要說出最後這味香料,一襲白衣咻地閃到他背後,一把捂住他的嘴。
盛煙瞪大眼看着他身後,“那個,二哥哥你回來啦。”
就見方翎比龍碧升高出半頭,卻被他捂住嘴巴動不了,原來龍碧升另只手裏藏了枚簪子,正好頂住了他的後腰。
“方翎,你不是和我大哥去求學了麽,怎麽自己先回了?!”這方家老四年紀比自己大半歲,是方家這輩裏最有制香天分的。但龍碧升第一次參加品階試就和他成了冤家,誰也看不慣誰,兩人一照面就鬥嘴掐架。
偏偏,方翎天生就喜歡招惹人,龍碧升越是避之他唯恐不及,他就越是喜歡找他麻煩。
見他捂着自己嘴巴更加用力,方翎幹脆不掙紮了,伸手在龍碧升手背上摸了兩把,眉眼彎彎地看着盛煙笑。
龍碧升“啊呀”的一聲松開手,擡腳就要踩他的小鹿皮靴子。方翎呵呵笑了幾聲,不知是用了什麽腳法,很輕易地轉了個圈就躲開了,氣得龍碧升直咬牙。
“我比你大哥聰明,所以我先回來咯。”方翎反身勾住龍碧升手中的玉骨扇往懷裏一拉,邊說,邊斜着眼對他笑。
“哼,我看你定是被趕回來的才對!就憑你,永遠比不上我大哥!”扯了扯扇子但就是抽不出,龍碧升急得滿頭大汗。
盛煙在後面則是看得一臉稀奇,真是怪哉,原來二哥哥也有奈何不了的人啊。
不過龍碧升這句話倒是成功激怒了方翎,他現在雖然仍是一臉的笑意濃郁,但卻讓盛煙覺得背脊冷飕飕的。
就聽方翎捏着二哥哥的扇子輕輕地笑,“吶,你是看到我回了,你大哥沒回所以失望麽……升兒?”
轟!盛煙就見龍碧升的耳根到脖頸刷的紅了,眉頭轉眼立成一座小山。
龍碧升吐了吐氣,也冷冷一笑,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死、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