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四月晴和雨乍晴,南山當戶轉分明。

這入了初夏,平日裏各自關上小院門的朱栾院倒是熱鬧起來。

龍碧熏和龍碧沉本就是好玩的性子,龍碧煉雖說不常出門,但耐不住窗外的桃花一夜之間争相開放,嬌嬈妍豔,煞是可人,瞧見那細碎的花瓣被風吹落在幾案上,也笑着讓書童張羅藤竹椅,說要搬到後院的桃花樹下,邊品茗邊賞花。

眼下,朱栾院只住着四位主子,四少爺五少爺六少爺,再則便是十少爺。忙活去的仆人們也懂得,除了十少爺的憐香居沒有種上桃花,其餘的院子都是或多或少栽種有桃花樹的,這賞花一事自然就沒了十少爺的份兒,因而都極為默契地不去敲響憐香居的門,僅僅在蕭逸居、及品居和緋月居之間來回穿梭。

杏兒捧着一盒奶酪酥打從邊上過,略微蹙起眉頭,在心底輕嘆了一聲。

回到盛煙的屋子裏把奶酪酥送上,她随即換上一副笑臉,“二姨娘說了,小主子近來格外用功,要奴婢們都小心伺候着……這不,一高興還特地留了奶酪酥給您,說是永嘉城裏最有名的廚子做的,軟嫩柔滑,入口即化的。”

“有這等美味?”盛煙笑着接過來,微微打開一角,指了指裏面白絲絲的幾塊,對杏兒莞爾道:“我一人吃不了許多,這東西甜,膩牙,你與馨兒一人取一塊吧。”

杏兒先時一愣,但很快回過神來,笑着用帕子包了兩塊,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奴婢替馨兒那饞嘴兒,謝謝小主子了。”

“去吧去吧,我這兒也無需你伺候着,四哥哥他們不是在賞花麽……你與馨兒也去湊湊熱鬧吧。”盛煙拿起一塊塞進嘴裏,唇邊還留着笑。

“小主子您……”也是,這外頭的動靜這麽大,嬉笑聲不斷的,他如何能聽不見。

盛煙淡笑着擺擺手,“無妨,我這廂有夫子囑咐的功課沒做完呢,也不好和你們一起偷懶。想去就去,不過……就怕因我的緣故……不若,你們去六哥哥那裏,他那裏丫鬟多,也比較好說話!”

聽着這話,杏兒就陡然覺得眼眶發酸。

就算是貓兒狗兒相處久了都會生出感情,杏兒和馨兒原本不過十來歲,本質上都是單純善良的,這些日子以來盛煙是如何對她們的,她們心知肚明。不知不覺之中,也對這個小主子多了幾分親近,看多了盛煙被人輕視,也會覺得心底發疼。

何況,只要将自家主子與其他幾位庶出的少爺比一比,就能知道,自家主子是當真不拿她們當做下人的,平素都客客氣氣不說,有好吃好玩的還會想着她們,問她們一句冷暖,更不會打罵她們。就算目前這邊的月錢少,但千金難買不受氣,她們是越來越覺得跟着盛煙是難得的福氣。

“小主子,那……我們去半個時辰就回來。”杏兒看向盛煙的眼神裏又多了幾分疼惜,告退後便帶着馨兒一同出了門。

盛煙看着她們的背影,眼睫扇了扇,面上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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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午膳過後,杏兒和馨兒仍舊被盛煙打發了出去,不因為別的,只因今兒個是大老爺納新的日子,大房那邊缺人手,其他幾房都派了自己的丫頭或小厮去幫忙,盛煙想了想,不知二姨娘那邊是否要派人出去,就讓她倆過去伺候着,若是小夕去了,二姨娘跟前沒個懂事貼心的丫頭是不成的。

二姨娘最近身子略微不爽,這個消息,還是杏兒聽到的。

杏兒明白盛煙的意思,點點頭,了然地帶着馨兒去了。

納新,卻是納新之前就送了斷子湯服下,對于被大夫人挑中送給大老爺的這位丫鬟,真不知是福還是禍。

盛煙沒心情湊這份熱鬧,更不稀罕賞桃花,午膳過後就仍是去了南偏院。

一挑眉遠看,二哥哥居然來了,想必是和自己一樣躲了出來,不喜聽見這樣的喜事罷。

步子就跟着輕盈了起來,對着二哥哥行了半禮。

“得了,這裏又沒人看見,勞什子行禮,我是不在意這些的。”龍碧升微微擡高下巴,伸手拉住盛煙的腕子,想了想說:“今兒個不坐這裏了,我帶你去大花園走走。”

“大花園?”盛煙頓時仰起臉來,那裏的花可比憩園多得多了。

“嗯,是啊……你還沒去過麽。”他哪裏知道,十少爺根本不知曉還有座大花園的存在,二姨娘也未曾帶他去過,他還當真沒有去過。

龍碧升淡淡地看着盛煙,迎着風把他飛散的發攏到耳後,薄薄的嘴唇一抿。

随即牽着他往前走,穿廊過院,路上卻還不閑着,“檀木盒子的東西,可看明白了?”

盛煙連忙笑着答:“是,二哥哥把這麽名貴的東西借給我,就不怕我弄丢了。”

“你不會的……”龍碧升的神情一貫倨傲,但笑聲素來很輕,恰如清風拂面,“看來你是辨識出了,說來聽聽。”

點了下頭,盛煙回憶了片刻,有條不紊道:“西晉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中寫道,紫藤葉細長,莖如竹根,極堅實,重重有皮,花白子黑,置酒中,歷二三十年不腐爛,其莖截置煙焰中,經時成紫香,可以降神。二哥哥給我的,便是降真香了!仔細聞過,這香囊裏裝的确實是降真香,不過不知道二哥哥用了什麽法子,将薔薇花的香味也糅合了進去……這香味,如何形容呢,簡單卻悠遠,清潤卻纏綿。”

“哈哈,不錯不錯,這般形容我很喜歡,正是我期望得到的效果。”龍碧升笑了笑,又問他:“那你可知,它為什麽叫做降真香?”

盛煙心說就知道你會考我這個,不慌不忙道:“嵇含指其降神,說的是,這種香可以提出真正純正的香氣,另外嘛,他由此意指,這種獨特的香氣太過清高脫俗,甚至能引降天上的神仙,是為降神……降神二字,後來又被引做降真。”

“奇怪了,這些……你從哪裏知道的。” 龍碧升覺得驚奇地挑挑眉,他記性很好,《普澤香譜》上冊裏寫了什麽,都能逐字逐句背下來,自然知道那上面不曾有這些內容。

盛煙稍稍遲疑了一會,眯起眼睛笑道:“二哥哥,我那日問了夫子的。”

“哦,是嗎?”那你又如何得知這是降真香的呢?總不會是拿着檀木盒子去問的吧。

龍碧升狐疑地瞥了他幾眼,并沒有問,而是笑着指了指眼前一道圓拱門,道:“進去吧,這就到了。既然你說出了答案,我說話算數,不但告訴你這香囊裏香料的制法,還可以告訴你……這薔薇水個中的奧妙。”

盛煙不動聲色地翹起了嘴角。

大花園裏果真是繁花錦簇了,龍家因為常常需要用花,因此整個花園建造的很大,能比上一般人家的幾進幾出的宅子。盡管有些花兒才剛生出花骨朵來,但那栽種在中央一大片的白色大花薔薇,還是讓他看傻了眼。

“呵,這就看呆了?其實龍家真正制香所需的花并不從這裏來,而是來至後山,那裏成片成片都鋪滿了花,你看了可不得傻上一天?!”龍碧升擡手敲他的額頭,興致勃勃地把他拉過去,指尖撫摸上一朵白薔薇道:“大食國的薔薇水用的是紅薔薇,并非其他品種,所以我當初試着做時只能是失敗,花的種類不同,做出來的香水香氣自然會有不小差異。但是,天翔國的幾種薔薇花試下來,我依然覺得白薔薇最佳。”

“那……二哥哥是如何做的?”他現在最需要知道的,就是制法啊制法!

龍碧升狡黠一笑,捏着他的下巴道:“想制薔薇水,關鍵有要做到兩個字——蒸凝。”

盛煙面上一愣,心裏暗暗喜悅,看來那本書果真沒有诓我!那上面也寫了這兩個字。

“這兩字,我從一本大食國的書上看到的,不過麽……到底如何做才算是完整的蒸凝,卻還不得而知。” 龍碧升攤攤手,他也嘗試過許多次了,但也只是能做到略微相近。

“這樣啊。”盛煙埋下頭略有所思,連二哥哥都不能成功,自己就能做到麽?

就聽得龍碧升又道:“不過,若能改良蒸凝的器具,說不定尚可有更多的突破。”

“二哥哥不能自己做麽?”對于龍家習慣自己制造制香器具這點,他還是知道的。

龍碧升搖着頭笑道:“哪裏那般簡單,據說大食國的蒸凝器皆是用錫或琉璃做的。偏偏……我們天翔國不産錫,而琉璃易碎,我不主張用。”

錫,難道非要錫制的器具才行?盛煙瞬時又覺得自己陷入了無限遙遠的奢望中。

但無論如何,他已經知道往哪裏努力了。

從大花園出來,午後的日光刺得盛煙眼皮發麻,也不知永嘉的初夏為何來的這般早,四月末始,幾乎到九月才真正結束。不過……也正因為夏日綿長,這裏的花兒的品類最多,也适宜生長,花期更是長。

盛夏過後,倒是有十來天的清涼日子,這會兒且還不到盛夏呢。

抹着臉頰的薄汗回到憐香居,盛煙看到門匾,眉頭微微蹙起,說來他老早就覺得這個名字不好,憐香憐香,他是堂堂男兒漢,何須他人來憐?真是太過女氣了。一丁點的男子氣概也沒有。

若是往後有機會自己為自己做主,這第一件事就是要換掉這塊門匾,或者換個住處。

杏兒見着盛煙進門,這次也不打聽他去哪兒了,只笑呵呵地将他迎進來,對馨兒招招手,讓她抱着懷裏一團黑黑的毛團兒過來。

盛煙低頭一看,嘴角不知覺的往上揚,“喲,好麽品相的貓兒,你何處要來的?”

“哪裏有地方要的,這是一只野貓,不知從哪裏鑽進來的,馨兒方才發現了就覺得可人疼,抱着手裏不肯扔了……小主子看看喜不喜歡,若是喜歡就留下可好?”杏兒見盛煙的臉色,就知道這事十拿九穩了。

這貓臉很小,通體都是黑色,但四只貓爪卻有半截是雪白的,脖子下一圈也是雪白雪白,跟圍了白圍脖一般,也不怕人,就歪着小腦袋盯着盛煙,着實招人喜愛。

抱起來看了好半天,盛煙笑得開心,“好,那就留下吧。”

說罷,吩咐杏兒和馨兒去打水給他洗澡,拾掇幹淨了才能讓它進屋。

這貓兒……剛才看他的眼神,盛煙怎麽瞧怎麽覺得很像小乞丐,心下就有了一個念頭。小乞丐送了他這麽本好書,他也應該還禮才對,但不知他是否從哪裏偷來的,如此有危險的事,下次可不能讓他再幹了。

上次薔薇水的人情沒能還上,又得着小乞丐拿來的東西,他多多少少覺得受之有愧。

如果他喜歡這只小貓,就送給他好了,平日爬樹鑽洞也能有個伴兒了!

盛煙琢磨着一陣,覺得這主意不錯,他別的東西送不了,也只能時常給小乞丐留些點心,那些算不得禮物。小貓的話……他應該不會嫌棄,會喜歡吧?

于是還忐忑起來,猶豫了半天總算被書本吸引過去,認認真真地臨摹起那頁紙上的器具草圖。他的想法是,不能找到一模一樣的,但至少找相似的東西,先替代着試試,實在不成再想辦法。

這一忙就到了晚上,今日的晚膳比往日要豐盛了些,清清爽爽的蜜汁豆腐、翠玉竹筍,還有鲈魚片湯和他愛吃的香菇木須肉。盛煙看得就口齒生津,覺得胃口大開,一連吃了三碗米飯,驚得杏兒驚訝地問他是不是午膳不夠。

不過這晚小乞丐沒來,盛煙沮喪地在窗便等到三更後,才打着哈欠就寝。

莫不是自己那天太過分,不依不饒的樣子讓他生氣了?盛煙想了一整天,有些心神不寧的,逗了逗小黑貓也覺得沒勁,喃喃自語道:“還等着你給它起名呢,你卻不來了。”

小黑貓用尾巴忽的甩了他一下,盛煙冷不丁吃了口貓毛,打個大噴嚏。

掌燈過後,盛煙假裝在幾案便專心讀書,耳朵倒一直豎着,細細聽着窗外的動靜。一更未過窗口就傳來了悉悉索索的響聲,盛煙坐不住了,立刻跑過去,幫小乞丐把窗戶給支起來。

定睛一看,小乞丐怎麽變樣了!

就見他身上的粗麻布料的乞丐服不見了,換了一身幹幹淨淨的細棉布衣衫,白色腰帶上鑲嵌着一塊貓眼大的玉石。緊致貼身的湛藍色的短打裝扮,腳上蹬着雙白色的小羊靴子,看起來十分精幹。

最令盛煙吃驚的是,他一貫雜亂的頭發束了起來,绾了個時興的少年發髻,在頭頂紮了條黑色的發帶,長長地垂在兩肩。

這麽一來他額前的發都梳了上去,露出了潔白的額頭。

盛煙這才發現,小乞丐這張臉長得才是真真好看,五官精致不說,那股子神态不羁卻又眉眼清俊的味道十分特別,和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從內到外都透出與不同常人的逼人英氣,黑亮的眸子泛出幾重光來,像是一對燒化了的瑪瑙。

看着他的眼神,很高,很清,卻根本不像一個這個年歲孩子所擁有的目光。

小乞丐見盛煙發愣,自己翻窗跳進來,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麽了,我換身衣服你就不認得了?”

“哦,不是……”盛煙把窗戶放下來,暗自掐了自己一把,“還以為你生氣我了呢。”

“我哪裏敢生你的氣,十少爺不生我的氣,我都要謝天謝地了!”小乞丐看着他的眼眸嘻嘻一笑。

“好啦……是我小題大做了。”盛煙拉住他的手搖了搖,露出八顆牙齒,笑。

小乞丐俏皮地撇撇嘴,把背上的包袱往幾案上一扔,“喏,我今兒個一早幫你去薔薇了!”

盛煙一看,呵,比他們上次采的薔薇花還要多啊……而且小乞丐是拿綢緞包的,不由得驚奇,“你哪裏來的綢緞?”

“嘿嘿,我師父回來了……算那老頭有良心,給我帶了不少東西。”他指了指自己身上。

盛煙這才了然,笑着拉起他,把他往凳子上一按。

“對了,謝謝你送給我的書……”說着他把床鋪上睡着的小黑貓抱起來,笑盈盈地說:“所以我把這個送給你,就算是還禮了……你可別嫌棄它!它是只很乖很乖的貓才對,就是不知被什麽人遺棄了。”

小乞丐看了看小黑貓又看看他,接過來捏了捏,發現小黑貓只動了動耳朵,就又把頭埋進肚子裏睡覺了,覺得很是有趣。“嗯嗯,我會好好養它的!不過,就放在你院子裏養吧,你這裏夥食好些麽。”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盛煙也學他的樣子,捏了捏小黑貓的耳朵,它果然又往肚子裏縮了縮。

“哈哈~”兩小孩相視而笑。

後半夜,盛煙拉着小乞丐還是去了廚房,這次他們按照草圖,一一找到了比較相近的器具,但是盛煙還是不大能理解“其頂圩使盛冷水,其邊為通槽,而以一咮流出其餾露也”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總之他明白了主要的步驟,便是要将薔薇花放在底部帶有小孔甑裏,放置在水鍋上,然後把水鍋放在爐子上加熱,利用水汽來蒸發薔薇花中的香精。至于那甑裏的通槽,應該是收集香精用的,可是這個槽子要怎麽鑿,怎麽放,如何引出,他是一籌莫展。

沒有槽子,盛煙臨時想了個湊合的辦法,讓小乞丐拉着錐子幫他在甑的壁面上打出一個小孔,他找了一根小拇指粗的空心麥稈,插在這小孔上,自己用手拿着,下面放一只碗。

接着他們就正式開始行動了,小乞丐負責控制火候,盛煙則一絲不茍地拿着麥稈,生怕它掉了。

蓋上了蓋子的甑很快從邊緣蔓延出了蒸汽,不久之後,盛煙感覺手中的麥稈裏有東西流出來了,他穩穩地拿住,好奇地盯着從裏面流出的幾滴液體,就覺得香氣撲鼻,十分濃郁,真的是比之前的法子好太多了!

“小乞丐,快些把門關上!”他唯恐這香味一不小心流瀉出去,就被杏兒馨兒給察覺了。

直到麥稈裏流出來的液體積滿了一小碗,盛煙才擦擦汗,告訴小乞丐可以熄火了。這一趟已經夠累了,兩小孩得休息休息。

盛煙拿着這只碗跟寶貝什麽似的,遞到小乞丐鼻子下讓他聞聞,還得瑟地吹了吹。

“香!真的好香!”小乞丐說的是老實話。

“不過,還是和那瓶真正的薔薇水差了些,那我們就多做幾次再試試……想必替換原來的那瓶也差不離了。”盛煙笑得舒心,一雙丹鳳眼彎曲成細長的彎兒,就覺得通體順暢,仿佛從來就沒有這樣高興過。

胸腔裏也滿滿當當的,充實而舒坦,覺得十分滿足。

小乞丐就伸手勾起他鬓角的發,笑他:“你這身上也都熏染上了香氣,聞起來香噴噴。甜絲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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