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自那日始,小乞丐來憐香居的次數果然減少了。

盛煙每每趴在窗臺邊仰頭,對望一輪明月,樹梢上皎潔的光輝又顯得清冷起來。

小黑貓窩在腳邊,懶懶地舔舐着自己肚子上的毛。還是那日小乞丐把它翻來覆去地逗弄,才發現這小家夥肚皮內裏也有一撮白色的毛,很是有趣。

“起了名字沒有?”小乞丐抱着小黑貓問他。

“送與你的貓,自然該由你來起名。”看他和小黑貓玩得那麽高興,盛煙也不由得勾起兩側嘴角,連眼角都是上揚的。

撓了撓小黑貓的脖子,小乞丐緊蹙眉頭想了半天,擠出幾個字,“不若叫小司吧?”

小司,小司不是小十諧音麽?盛煙橫了他一眼,“不好聽。”

“那且叫着,等我回頭想想再取一個好不好?”也不辯解,小乞丐低斂下眼睫笑了笑,撂下這麽一句,是夜也不賴着盛煙同寝了,把桌上那瓶本屬于六少爺的薔薇水瓷瓶揣進懷裏,與他閑話了幾乎便跳出窗戶走了。

翌日,六少爺容光煥發地出現在憐香居門前,時隔多日,再次邀邀盛煙一同去上家學。

盛煙了然地低頭,扯了扯嘴角,笑着和他同行。

朱栾院的桃花是開得愈發盛了,盛煙卻連梨花樹苗還未尋到,不知自己期望種滿一庭梨花的向往何日才能實現。

讀書讀累了,他就抱着小黑貓上了梯子,靠在高牆上往外遠眺,不知覺小司小司地叫着,也不知小乞丐何時能再來。

想他那身裝扮,莫不是真在習武?

仔細琢磨着,盛煙心裏也有些蠢蠢欲動,既然是男子就該身強體健,如能習武真是再好不過,不指望能成為高手,但至少學的一門可自保的功夫,隐瞞于人前,那是當真不錯的。

只可惜……盛煙看了自己的腿一眼,他這副模樣又如何能習武?

重重地嘆了幾口氣,聽見杏兒在下頭扶着梯子喊他:“哎喲我的小主子,您別爬那麽高,這要是摔了怎麽辦?您的腿本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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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剛一出口,她趕忙捂住自己的嘴,“奴婢這口沒遮攔的……小主子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盛煙只淡淡笑着,順着梯子趴下來,揚起眉梢問她:“這霄香臺怎麽了,平日不見有這麽多仆人進出。”

杏兒掩了掩臉上悻然的神色,把小司從他懷裏接過來,才道:“聽大房的幾個管事媽媽說,怕是大少爺要回來了!”

說罷,臉上有些如潮水般湧起的紅潮。

也是,雖說才是上了十歲多丫鬟,但也到了懂得欣賞各式男子的年歲,不經意瞧見俊俏的小厮都是會品頭論足幾句的,更何況是自家出類拔萃的少爺。

盛煙暗自就是一笑,莞爾道:“這事你也多上上心,我身邊也沒有什麽貼近的人兒,若說有,那便是你了……論年紀我還該喊你一聲杏兒姐的,不過這話也就我們私下說說,你與馨兒來我這裏也不少日子,沒有外人在時,大可以松散些。”

“是,小主子。”杏兒微微一福,心裏多了幾分訝然,但旋即笑着告退,說去浣衣房一趟。然她回來時就帶了消息,說大少爺的歸期眼瞧着近了,就在三日後。

“三日後?這麽快……”盛煙輕輕蹙起眉頭,怪不得這幾日四哥哥五哥哥都收起心不玩了,在屋裏做起了刻苦好學的寶寶,還張羅下人着去永嘉各大店鋪搜尋珍奇的古玩器物……原來如此啊。

大哥哥不在時,這猴子也能稱霸王。

如今他要回來了,不管是誰都得收起兩分嚣張八分跋扈了。

盛煙靜靜地撐着下巴,坐在幾案前想,自己是否也該做些什麽。

本想找二哥哥讨個主意,但二哥哥近來也忙,不知那個方翎方四少當日與他賭了什麽,連日都派人請他出游,二哥哥也未有拒絕,但這出門的次數也實在太多了些。

不過,這日晌午剛過,二哥哥就遣東屏過來傳信,手捧着一個黃梨木的盒子,說是他看了裏面就知道了。

盛煙打賞了東屏,把盒子放在幾案上,想當日那裝着降真香的檀木盒子都沒送還,如今又給他送東西來,着實令他有些許的不安。

打開盒子一看,盛煙納悶地愣住了,“裏面什麽也沒有,只有幾朵白薔薇?”

這是何意?

二哥哥每次都愛與他打啞謎,從不直接告訴他有些事該如何做,然而……他總提點幫助自己确是不假,這次特意在這個時候送這個盒子來,想必是有深意的。

于是,盛煙對着這幾朵白薔薇枯坐了一下午,終于有了那麽一點頭緒。

招呼着杏兒過來,他伏在她耳邊說:“待掌燈後,你且去幫我取一些竹篾來。”

“竹篾?小主子要那些割手的東西做什麽?”杏兒煞是不解,但作為一個奴婢是不可質疑主子的吩咐的,也只猶疑了一會兒,便面色如常地出去辦事了。

盛煙方才笑着對她說的話,猶然在耳,“近來日子乏了,想做幾只竹蜻蜓來玩耍,你且去取,幾十根竹篾不在話下,我也好借此消消這日漸濃烈的暑意。”

這番話被杏兒自動解釋過來,就只剩下了一句話:十少爺太可憐了,連一兩只玩偶都沒有,只能逗逗貓玩玩竹蜻蜓,唉!

本着這種憐惜的心思,杏兒想方設法向看守大花園的管事要了許多竹篾,捆了一大堆,自個兒愣是拖了回來。

盛煙看着她累得滿頭大汗,心裏稍稍一動,自己親自搭手幫忙不說,還把晚膳的綠豆羹賞給了她。

這一晚小乞丐仍舊未來,盛煙也不閑着,握着一把鋒利的小匕首,對這些竹篾修修砍砍,嚴肅認真。門外的杏兒和馨兒看了只覺得心酸,也不好上前勸說,只好多守了一陣,等到盛煙熄燈,她們才回屋就寝。

第二晚,盛煙就不準她們守着了,再三保證自己不會熬夜,責令她們回去睡覺。

其實,哪裏有下人比主子睡得還早的好事?但她們知道盛煙不同于其他小少爺,脾氣還倔,因此囑咐了幾句也就乖乖回屋了。

盛煙一邊翻書一邊用油燈上的火将竹篾烤彎,不一會兒已是汗水淋漓。

這時,窗口下響起了一聲貓叫,尾音還帶着拐彎。

剛剛還在睡覺的小司蹭一下爬起來,蹿到窗口下,喵嗚喵嗚地叫起來。

“真是……你這只朝三暮四的貓!”盛煙撅撅嘴,小聲埋怨了一句,但當他看見小乞丐站在面前時,還是高興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偷偷溜出來的?”

小乞丐握住他的手扯下來,沒回答他,一雙眼只盯住了他的指尖,皺眉道:“你這指頭又是怎麽了?”

盛煙這才低頭去瞧,抿嘴道:“哦,剛才烤竹篾,大概沒留神,把指尖也給燎了。”

“笨死了,哪有像你這般握這麽近烤的?”小乞丐瞪他一眼,自己拿起來幫他烤彎一根,又幫他揉揉手指頭,“我看你還是算了,這是要做什麽啊……非要你自己動手?去把杏兒馨兒喊起來,有燙傷藥膏的沒有?”

“你想被她們發現哪?”趕緊捂住他拉高聲調的嘴,小乞丐緊張兮兮地說:“這東西我得自己做,還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喏……就是這個……”

小乞丐細細一看,笑得捏住他的耳廓,“我當是什麽呢,這個簡單……如果不講究它的樣子,我都會做。”

“真的?”別說的自己什麽都會一樣好不好,盛煙東翻西找,把上次二哥哥給他買的那一件精致的拿出來,往桌上一放,“就照這個樣子,你也會?”

“呃……這個麽,好像難度有點大了。”小乞丐不甘心地撇嘴。

“所以啊,還是我自己來,反正竹篾夠多,我失敗幾次也無妨……”盛煙是打定主意要做出來。

結果好嘛,來探望他的小乞丐再次變成盛煙的小幫工,一直到三更兩人都在烤竹篾,中途還烤糊了幾根,只好重來。

“對了,改日我帶師父來看看你。”小乞丐忽然停下手,對盛煙道。

“為什麽?”如果是謝謝我這段日子照顧你,那就算了,還不知是誰照顧誰更多呢,認真算起來那可麻煩。盛煙在心裏一陣計較,但其實……能教出小乞丐這樣的孩子,他師父應該也是個好人。

小乞丐輕笑幾聲,像是想到何等有趣的事,道:“因為我對師父說,你比某個人小時候長得還要可愛,他不服氣且不相信,就要親眼來看看。”其實,是想他來看看你的腿,如果能治那就明說,如果不能治療就立馬拉着他走,別弄巧成拙才好。

盛煙睜大眼睛瞅着他,道:“你師父的脾氣好怪哦。”

“是啊是啊,非常奇怪的。”見盛煙不反對,小乞丐思慮了片刻道:“那就後日的二更十分,我帶着師父來找你。”

“後日……後日恐怕不成,我大哥哥正好回來,家裏怕是要擺宴為他洗塵的。”他好歹也是十少爺,即使不得寵,也是不容缺席的。

“這樣啊,那就再往後推一天。”小乞丐心說也行,自己正好多點時間對給老頭子吹吹耳邊風。要說服老頭子給外人治病,那可是相當不易的。

兩小孩又碎碎念了半個時辰,總算是放下竹篾,決定吹燈上床睡覺了。

盛煙看着抱着自己腰的小乞丐,故意提高嗓音問:“你今晚不走啊?”

“不走,嘿嘿……我陪你睡麽。”小乞丐死皮賴臉地賴上了,放開盛煙就往床上跳,滾了好幾個滾才消停下來,被盛煙一枕頭拍上腦袋,“好啦,快點睡了!”

在睡夢中,盛煙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像是被什麽牢牢纏住,動彈不得。而鼻下又有缭繞的香氣四溢,比他過往聞過的任何一種香都要沁入心脾,暗香浮動之餘,他分不清這是合香丸,還是某種未曾接觸過的香料。

不過……這味道真是很好聞啊,盛煙不知如何形容,只感覺這香氣不但誘人,還缱绻邈遠,聞上了就不想遠離,魂魄都像是要陷入進去似的,通體輕盈舒暢,周遭的所有一切都仿佛被香氣籠罩,連呼吸也變得深重酣然起來。

但當他第二天醒來時,這種感覺已經消失殆盡。

他看了眼敞開的幔帳,幾不可聞地嘆了嘆,小乞丐也已經走了。

真是黃粱一夢,似幻似真啊。

這日,盛煙還是循着習慣,去了南偏院,意外地看見二哥哥坐在亭子裏,手上捏着一塊手指粗細的東西,好像是一塊亮瑩瑩的白玉。白玉的中央,有一點殷紅,恰如白皙的手掌中盛着一顆紅豆。

他看得專注,嘴角噙着淺淡的笑,絲毫沒有覺察到盛煙的走進。

“二哥哥!”盛煙隔着幾步,輕聲地喊,有點不敢打擾眼前這幅幽谧的景色。

龍碧升還是一愣,像是被吓到了,趕緊把手上的東西塞進腰帶裏,笑着回過頭道:“是小十啊,昨日我送與你的白薔薇可收到了?”

“嗯,收到了。小十還要多謝二哥哥的提點。”含笑走過來,盛煙坐在石凳上,笑盈盈地對他一笑,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龍碧升略微勾了勾嘴角,這事兒也不再提,只問起了他的功課。

“對了二哥哥,我昨日不經意翻閱《本草綱目》,發現這本書上也有對降真香有所描述,上書:拌和諸香,燒煙直上,感引鶴降。醮星辰,燒此香為第一,度篆功力極驗,降真之名以此。但不是很懂,二哥哥知是何意麽?”盛煙扯了扯龍碧升的衣袖,奇怪了,今日二哥哥怎麽說着說着便走神了?

目光從湖面上慢慢轉回來,龍碧升頓了頓才道:“李時珍之言,是說降真香在燃燒後的煙是直直往上的,不似沉香那般燃出的煙會左右飄移,這一點……不失為鑒定降真香真假的一個好法子。”

盛煙恍然地點了點頭,随即把腰間的香囊取下來遞給他,“二哥哥,我物歸原主咯。”

龍碧升勾起一抹笑,不像往常那般喜歡撩起他鬓角的發絲把弄一番,這次只摸了摸他的頭,便說自己還有事要忙就匆匆離開了。

遠遠地看着那飄飛的月白衣袂,盛煙心裏若有所思。

轉眼到了大哥哥龍碧飛歸家的日子,整個龍家大宅都忙活起來,仆人進進出出地清掃前庭,尤其是将焚香臺好生布置了一番,大香爐裏也更替了沉香撞來點,而不用檀香了。

大老爺在管家林叔的伺候下,端坐在焚香臺的中廳裏。

素來冰冷嚴肅的容顏,凹陷的眼角裏在今日也多了些許柔和。

大房的幾個媽媽也都随着大夫人,站在了焚香臺前高高的臺階上,鼻觀眼眼關心,眼睛盯着腳尖,不動聲色地候在一邊。

至于二姨娘三姨娘等一幹姨娘們,帶着膝下的子嗣,站立在大夫人的身後,皆是一派欣喜恬靜之色。

一貫調皮惹事的四少爺五少爺也乖巧地垂首站立着,偷偷窺視大夫人和大老爺的神色。他們身旁的書童俯首而立,手裏端着兩個大大的錦盒。

六哥哥今日的氣色也不錯,臉上還算是紅潤,手裏也攥着一只精巧的長盒子,目不斜視地盯着自己的的衣擺。

盛煙則站在二姨娘手邊,抱着一個小小的包袱,不知道放了些什麽。

只有二哥哥龍碧升沒有在行列之中,因他得了大老爺的吩咐,此刻正率領着沉香閣的所有奴仆等候在龍府大門,迎接龍碧飛的車駕。

翹首企盼着,龍碧升本以為會看見那輛珍珠白的流雲紗幔馬車,卻是看到了一匹馬鬃如蓬勃大雪的馬兒,馬上端坐一人,外罩冰絲雲錦長衫,內裏身着一襲湛藍盤鏽束腰袍,袍底是以金絲銀線暗鏽的忍冬花與忍冬藤,枝枝蔓蔓,隐隐綽綽之間恰有一番甘香清雅的香氣飄散,随風而來,淡香拂面。

馬兒緩慢踱步,在大宅門前停下,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

馬上之人,一頭墨黑長發飄散于冰絲上,雪白發帶自頭頂垂于兩肩,遠遠看去,宛如二尺白蓮藏于其間。

龍碧飛比去年又長高了一些,纖瘦的身子也可撐起這十四五歲少年郎所穿的錦袍了,窄窄的兩肩也寬闊起來。

他略微揚起下巴,高高擡手,輕輕将馬鞭扔了出去,早已等候多時的馬夫立刻上前接住,拉住馬缰。随即他撩起衣擺,自馬上一躍而下,舉手擡舉利落而潇灑,滿是一派華茂春松,流風回雪之姿。

待輕拍衣衫看向門口衆人,龍碧升輕揚嘴角,丹唇外朗,白璧無瑕的臉上添上了融融笑意,随後目光只定了在一點,像是并不确定地又看了幾眼,才緩了口氣走上前,嘴角微翹道:“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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