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黑貓橫死,是不吉利的。

因此無論盛煙無何不肯,如何阻攔,仍然是有小厮聽了四少爺和五少爺的吩咐,将小司的屍體拖走,扔進了一口破井裏。

龍碧升得着消息來找盛煙時,就看見他還趴在井口愣然地看着,發絲散亂地飛散着,臉上不知是何表情。

一邊的杏兒焦急地候着,卻也不敢勸他回去。

“好了盛煙……別傷心了,二哥再給你買一只可好?”龍碧升只以為他為了黑貓的死而心疼,卻無法得知盛煙心底的那份恨。

作為大房的兒子,龍碧升從小沒受過委屈,哪裏有事不順意,那也是少之又少,稍瞬即逝的小麻煩罷了。

一個不得寵的任人欺辱的庶子的心情,他自然不懂。

盛煙輕輕搖了搖頭,眸子裏浮着哀傷的光,“二哥哥,小司是只很聽話的貓……每次小十半夜睡不着,或者忍不住想念四姨娘時,沒人知道……只有它陪着我。”

四姨娘?龍碧升一愣,這才想起來,四姨娘是他的生母,據說盛煙是看着她咽氣的,但在給四姨娘出殡時,這孩子卻一滴淚也沒落。

他倔強堅強,但不代表不會傷心難過。

畢竟只是個孩子,哪有生母死了不悲恸的。這黑貓之死,多半是勾起了他的傷心事。

嘆了口氣,龍碧升伸手把他扶起來,又問:“如果你願意,我找人把小司撈上來。”

“不用了……這裏安靜。”外面太吵,這喧嚣的龍府實在是太吵了。

盛煙勉強勾起嘴角,拒絕了龍碧升的好意,帶着杏兒神色寂寥地回到了憐香居。

杏兒本想開解開解他,無奈盛煙一回屋就關上門,說身子乏了要早點休息。

說是休息,盛煙又哪裏睡得着,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還是踩着鞋走到窗下,睜大一雙眼彎腰仰望着樹梢,看着雀鳥歸巢,日落西山,看着天邊的雲彩一片片被黑暗逐漸吞噬,歸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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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盛煙枯坐到三更都未有睡意。

也正因如此,當小乞丐翻窗進來時,他立刻睜開了一雙眼,從被子裏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小乞丐,你終于來了……”你不來,我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小乞丐眯着眼睛坐在床邊,戳了戳他能硬邦邦的臉,“呵呵,你一個人這麽可憐,我自然是要來的,師父也來了,我們去外面見他如何?”

“是麽?那可不好讓你師父等,我這就更衣!”盛煙即刻打起精神。

還是他們熟悉的那條去憩園的采花小路,小乞丐拉着盛煙行走在初夏的夜色中,間或聞到牆根下雜草裏野花綻放的香氣,盛煙總會偏過頭,多看它們一眼。

不起眼的野花,其實也有馥郁的芳香。

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因為他們從來都不願走近,哪怕是奢侈一道目光。

小乞丐扯了扯盛煙的手腕,眉頭輕蹙地回過頭看他,“你今天怎麽了……很不對勁。”

盛煙深深抿着嘴,不知道怎麽與他說,于是只好沉默着,身子微微有些發抖。

“出什麽事了?”何嘗不知道他害怕不安時就是這般情形,小乞丐把他的手指攥緊了幾分,拉着他繼續往前走,直到鑽到憩園裏才轉過身來擡起他的臉。

盛煙的一張小臉已經是濕漉漉的,睫毛都粘成了一片。

“到底怎麽了?”小乞丐看得是着急上火,還惴惴心疼,握着他的手就有些用力過猛。

“哎呀小狼崽子,你急什麽……你生來力氣大,別把他弄傷了。”一個聲音從旁邊的斷壁後傳出來,随即盛煙就看見一個圓咕隆冬的腦袋冒出來,對着他露出一口雪白的大牙。

盛煙驚訝地眨眨眼,抹了把眼淚,問小乞丐,“這位長得像彌勒佛似的大叔,就是你師父麽?”

沒等小乞丐回答,胖酒鬼從那裏爬出來,哈哈一笑道:“你這瓷娃娃講說中聽,比小狼崽子可強多啦!”

小乞丐翻了個白眼,繼續搖盛煙的肩膀,想知道他出了什麽事,“誰又欺負你了?”

盛煙并不确定是誰有意或者無意弄死了小司,但這心裏的憋屈無邊無際地蔓延着,還要他把打碎的牙齒合血吞進肚子裏,他不甘心!

“小司被人……打死了。”它身上的傷,盛煙覺得是被腳踹的,心裏想想就疼,說話時就不自覺顫抖起來。

“你說什麽?”小乞丐怒目圓睜地看着他,“為什麽……是誰幹的?”

“我,我不知道。”你放開我的胳膊啊,好痛啊,盛煙從小乞丐眼裏看出了一絲責問,頓時覺得眼眶更酸了。

胖酒鬼不知何時閃到跟前,把小乞丐一把拉開,挺了挺肚子道:“有人死了?誰啊誰啊,殺人要償命的啊!”

“不是的小乞丐師父,小司是我們養的一只小黑貓……它很可愛的。”盛煙低頭擦了擦眼角,手背上都是淚津津的。

“诶,你還真是個瓷娃娃。”胖酒鬼無視小乞丐的拉扯,拉下一張臉道。

“小乞丐師父,我不是瓷娃娃!”盛煙咬着嘴唇反駁。

“不是瓷娃娃是什麽?為了一只小貓哭鼻子,羞不羞?你看這只狼崽子……”他說着掐住小乞丐的耳朵往上一拎,癟嘴道:“別瞧平時沒心沒肺的,傻啦吧唧的,但他從來都不哭!手指頭被紮針時都沒哭過!”

盛煙怔了怔,問:“為什麽會被紮針?”

“他大哥陰損的咧,偷偷把他綁起來紮針,就因為這樣,後來他大哥又想欺負他,小狼崽子沒忍住,便把他大哥給捅了一刀。”胖酒鬼邊說,便狠狠拍了小乞丐的後背一把。

小乞丐連忙對盛煙努嘴,“你別聽他的,還是說你,小司怎麽死的你一點頭緒都沒有嗎?”

盛煙想了想道:“我只是懷疑,沒有證據。”轉臉又對胖酒鬼認真說道:“其實若是我自己的委屈,那忍忍也就罷了……但是,小司也是一條命,它若因我而死,我會愧疚一輩子的。”

胖酒鬼摸了摸自己的圓肚子,看着盛煙點點頭,“好好,那你準備怎麽做呢?”

法子他是想了不少,但沒有一個是可以保證成功的,盛煙有些難堪地看了眼自己的腿,輕聲道:“我這副樣子,很多事都沒法親自去做……”

“哈哈哈,是麽?我倒是不覺得,你們還小大概不懂得真正的強者是怎樣的,真正的強者是不會鋒芒畢露的,能于無形中擊倒對方還來去無蹤,那才是真正的高人!”胖酒鬼搖頭晃腦地說着,眼眸灼灼有神。

小乞丐不耐煩地踢了他一腳,“師父,講重點啦!”

“真是的,小狼崽子一點都不可愛~”橫了他一眼,轉眼笑嘻嘻地拉着盛煙蹲在地上,胖酒鬼在一處拱起的泥土上挖了挖,招手讓他們過來看,“你們瞧,這螞蟻很弱小吧。我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他,但是有些螞蟻很聰明,我們來試試這只……”

他順手揚起手臂一揮,再攤開手掌時,掌心裏多了一條毛毛蟲。

這動作快的連小乞丐都未看清,更別說盛煙了。

就見胖酒鬼把毛毛蟲放在一只黑螞蟻附近,還拿根小木棍把毛毛蟲的肥屁股戳了戳。

不一會兒,他們看見這只螞蟻不停地往後退,看似在拼命地逃跑,毛毛蟲跟在後面越追越近……可結果,螞蟻爬到一朵花的根部時往旁邊一閃,這只毛毛蟲嘩啦掉進了一個小洞裏,再也爬不上來了。

随即他們目睹了這只小螞蟻回巢喊來同伴,将這只毛毛蟲從這個小洞裏扛出來,浩浩蕩蕩回到了螞蟻穴。

“好厲害啊。”小乞丐若有所思地站起身。

盛煙也發怔地沉思了半晌,仰起臉來對胖酒鬼道:“那螞蟻看起來在後退,卻是故意示弱,實際上它卻以退為進,因為早知道那裏有一個陷阱!”

“沒錯,所以最終的勝利者是看起來弱小的螞蟻咯……什麽弱者強者,看起來孱弱的未必是弱者!所以人不可貌相麽。”胖酒鬼嘿嘿嘿地笑着,說完還指了指自己,打了個哈欠,打開腰間綁着的酒葫蘆灌了一口,滿足地舔舔嘴。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盛煙微微一笑,對小乞丐挑起眉梢道:“小乞丐,這次就讓我自己來吧!人……總要學會自己長大。”

小乞丐略微擔憂地撅撅嘴,“盛煙……你可別逞強。我和師父都能幫你的!”

“不用了,這是我的家事,所以還是由我自己來解決……最好。”遞給他一個頗具自信的眼神,盛煙臉上的淚珠已經幹了。

把盛煙送回房後,小乞丐心事重重地從屋檐下跳下,盯着胖酒鬼問:“師父,你剛才摸過他的腿了,這次速度不夠快哦,我看見了。”

“你真看見了?”胖酒鬼搖晃着酒葫蘆問他,“去給我再打一葫蘆的,我再告訴你能不能治。”

小乞丐無可奈何地再次翻牆出去,靈猴般地從一溜排的屋頂上輕巧躍過。

由這晚開始,盛煙連續三日都沒有出門。

家學他也不上了,只遣了杏兒去給二哥哥傳信,說自己那日在井邊跪得久了,恐怕要好好休養幾日。

二哥哥便遣了西屏一同過來,捎了一根紅參。

到了第四日,盛煙才步履緩慢地走進了瓊學館,恭敬而疏離地對龍碧升行了全禮,對四五六哥哥也是如此,臉上的表情很是戰兢,小心翼翼地坐了一上午,并時不時地偷看幾位哥哥的眼色。

“十弟,你沒什麽吧?”第一個跑來關心他的,沒想到是五哥哥龍碧沉。

盛煙躲着他的眼神,支支吾吾道:“哦沒事沒事,勞五哥哥費心了。”

見他故意往旁邊退了兩步,龍碧沉疑惑地牽起眉角,定睛多看了他好幾眼。

跟着是四哥哥龍碧熏,抱着一摞書走過來,搭在他肩上問:“十弟,該不是被那日黑貓的屍體給吓着了,這幾日整晚都在做噩夢吧?”

龍碧沉推了推他,瞟他一眼,別說的太過了!

見他咬住嘴更加膽怯了,被夾在他們之間臉色越來越白,龍碧升趕緊走過去,用折扇依次敲了敲他們的頭,“得了,大熱天的不嫌熱啊!十第,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我沒事。”嘴裏不停地說着沒事,盛煙拐着腿往門外走。

龍碧升在後頭憂慮地看着,小十的腿怎麽……比之前更嚴重了。

回頭看龍碧熏和龍碧沉,發現他們嘴角的還隐藏着一縷笑意。

他皺眉往外走,想追上盛煙問問,一眼看見臺階上攔住他的龍碧煉。盛煙似乎很想躲開他,但龍碧煉拉着他的胳膊,硬是讓書童把竹籃子的東西遞給他。

盛煙卻是不肯收,推推搡搡之間一腳踩空,眼看就要從臺階上摔下去。

龍碧升擡腳躍下幾級臺階,想伸長胳膊他把從空中抓住。

但他動作還是慢了,幸好另一個臂彎從下面出現,緊緊箍住了盛煙的腰,把他半摟半抱地送下了臺階。

“大哥哥?”盛煙驚魂未定地看着他。

龍碧飛一擰眉,問龍碧煉:“怎麽回事?不知道十弟腿腳不便,這樣很危險嗎?”

“小六只是想把這只白貓送給他的,大哥哥……誰知道,十弟不喜歡,還推拒了我,這才……大哥哥,對不起是小六知錯了……”轉瞬低了頭,龍碧煉淚眼漣漣地說着。

但與盛煙咬着嘴唇隐忍着劇痛的神情相比,誰在做戲簡直是一目了然。

“哥!我看得把盛煙抱回去,他的腿我看不是小問題。”這時龍碧升走了下來,冷冷地瞥了瞥龍碧煉,看着他的竹籃子道:“小白貓?六弟還真是有心了……這麽快就準備好一只替代的貓給十弟了?”

龍碧煉的眉頭就是一顫,默默捏彎了手裏的指甲。

被龍碧飛抱在懷裏的盛煙掀開眼皮往後望了一眼,再擡眼時神色愈加沉寂了些許,獨幅度極小地扯了扯他的袖口道:“大哥哥,六哥哥是一番好意……但是小十已經不想再要別的貓了,都說貓有九條命……但它若跟了我這個小主人,只怕是九條命也不夠用了。”

龍碧飛詫異地聽着,和龍碧升對視一眼,半晌都緊鎖着眉頭,沒有說話。

從朱栾院回到沉香閣後,龍碧飛撩起衣擺坐在八仙桌邊,慢悠悠地端起茶壺,用滾燙的茶水淋着倒扣的紫砂茶杯。

一陣陣的“嗚嗚”聲在他腳邊響起。

目光僅盯着手中的茶杯,龍碧飛淡淡地吐出一句話:“茗言,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嗎?”

茗言嘴裏塞着一根木棍,雙手被麻繩死死綁住,聽見小主子問自己,立刻匍匐在地上住地點頭,額頭已然磕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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