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自龍碧飛十二歲考取制香師五品階後,他便拿着大老爺的一封信,去尋訪一位九品制香大師,說是游學,卻算是制香世家中的獨一個,正正經經去向這位高人拜師的。不久方家主母不知從何處聽聞了這件事,帶着厚禮前來拜訪大夫人,三番兩次噓寒問暖,每提及龍大少自是一片羨慕慨然之态,殷勤得過了頭。
幾月下來,大夫人不勝其煩,便也勸說大老爺寫了一封信,略微提了提方翎,許他與龍碧飛一同去游學,只不過方翎使出渾身解數也拜師未成,呆了數月還未能學到什麽真東西,這才提前收拾包袱,懶于送信說明緣由,就匆忙回了永嘉。
那日在集市上,盛煙遇到的便是剛回方府被方家老爺打出來的方翎。
方翎在方家是出了名的跳脫,五歲上房揭瓦,六歲下塘摸魚,雖望之如濯靈泉,生就了一副颠倒衆生的美貌,心性卻較為浮躁,讓方家老爺是日日頭疼操心。偏偏只有他在制香天賦上堪堪能與龍碧飛一較高下,方家老爺也只能在諸多事上由他折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不,前幾日他就折騰了一艘畫舫,一連幾日都芸夢湖上泛舟。游玩便游玩吧,十來歲的孩子能玩出個什麽花來,可他偏偏出人意表,昨日愣是把畫舫弄沉了……據多嘴的書童說,自家少爺是與某家的少爺吵了架,一是沖動生氣才命人鑿沉了船。
龍碧飛看着眼前的拜帖,眼皮抖了抖,端起茶盞吹了吹,卻是不喝,只是看着龍碧升笑,“升兒,你又與方翎置氣啦?”
“哪裏是我與他置氣,是他惹我生氣了才對!”龍碧升側側臉,擺出一副不願聽這人名字的姿态。
“吶,我剛回來他後腳就要上門……只怕不是多日未見,想我了吧?”微微笑着,這才喝了一口茶,龍碧飛喝茶的手勢都精致到了每根手指頭,看得後面的幾位弟弟都有些汗顏。
龍碧升倒是看得習慣,挑眉道:“他要來便來,反正拜訪的是你,我是不出來見他的。”
“呵呵,這般躲着,他又該說你目中無人了。”龍碧飛歪了歪頭,勾起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子。
“哥!”這個動作還是他們八九歲時常來常往的捉弄,龍碧升過了十歲就覺得自己大了,認為此舉幼稚,不樂意地瞪了大哥一眼。
“好啦,我就這麽一說,上次見你還是在靈邺你外公家裏……現在我回來了,倒要看看你的制香水平是不是日新月異,明日我們一同去霄香臺!”其他的事情他都不急着做,就是很想與碧升鬥香。
想起上次和碧升鬥香時還被捉弄了一把,龍碧飛就忍不住輕笑出聲來。
聽見大哥哥笑了,幾個耳提面命的庶子都籲了口氣,僵直的身子也放松了一些。
又與龍碧升兒講了講拜師的過程,龍碧飛這才得空看了看坐在遠處的幾個弟弟,笑意柔和牽起嘴角,閑話道:“四弟和五弟愈發俊秀了,個頭也高了,顯得精神挺拔了好些。喏,六弟的氣色也好多了,想必是爹爹又給你請了名醫調理,這藥是萬萬不能斷的,你覺得苦也要吃,有什麽想要的就與大哥說……咦,那莫非是十弟麽?”
他詢問地瞟了龍碧升一眼,見他抿嘴勾起一絲笑,右臉頰的嘴角邊瞬時笑出一方酒窩來。“原來真是十弟,來來……你過來讓我好生瞧瞧,我呀,過去總忙着功課,從去年又出門在外大半年,還當真沒見過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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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煙眨眨眼,看了看龍碧飛對他微笑的臉,這才敢上前幾步,低頭走到龍碧飛跟前,剛要行禮被他伸手攔住。
“現在只有我們幾個兄弟,兄弟之間還講什麽禮。”他又輕聲一笑,真真是清亮悅耳。
盛煙便松弛了許多,很快揚起笑靥來,把懷裏的小包袱往前一遞,道:“大哥哥,這是小十的一點心意,雖然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但是小十親手做的……”
“你親手做的,那我真要看看!”龍碧飛笑着打斷他的話,打開小包袱一看,笑渦又深了幾分,道:“原來是一只竹熏籠,看這大小可是送給我熏手巾的?”
盛煙腼腆地點了點頭。
龍碧飛顯得很高興,拉着盛煙的手說了好幾句話,直到龍碧升捏了喉嚨咳了咳,他才依依不舍得放開他,轉而問小四小五和小六,“你們剛才送與我的禮物,我也是喜歡的,都讓茗言收好了……不過下次就別這麽破費了,你們每月的例錢也有限,如果真心想讨好我呀……不如快些用功,像你們二哥那樣每次拿香丸來砸我好了!”
幾個龍家少爺便都笑開來,屋子裏回蕩着少年獨有的清朗笑聲。
龍碧升也彎曲起眉毛,默默低下眼,在八仙桌下擡腿踩了他一腳。
氣氛就此變得活絡了些,幾個說說笑笑打發掉了一下午的時間,不過……四五六三位少爺送給他的禮,他卻是一只沒有打開來看。
六少爺碧煉第一個起身告辭,說是服藥的時辰到了。他這一開口,龍碧熏和龍碧沉也不好意思多留,也起身告辭。
龍碧飛客套地說了兩句挽留的話,親自送他們出了沉香閣。
臨走,龍碧煉從茗言身邊走過,擡起寬闊的長袖,往他手裏塞了樣東西。
茗言的眸子略微一閃,随即恭敬地埋下頭,往後退了一步。
盛煙見狀也要走,卻被龍碧升一把拉住,“小十留下,我要考你的功課,看你偷懶了沒有!”
想到二哥哥送一盒白薔薇給他做提示,所謂禮輕情意重,重在一個投其所好的點上,盛煙暗暗牽起嘴角,乖巧地任憑二哥哥拉着自己,不客氣地坐在龍碧飛的卧榻上。
“升兒~”龍碧飛斜斜睥睨過來,故作生氣地撩起衣擺,硬是擠在他身邊坐下,“我累了,想躺着歇會兒,你就不能帶着小十去坐凳子?”
“不!”龍碧升眼角一翻,不移,我就是坐在這裏你奈我何啊?
盛煙撓撓下巴,尴尬地想要起來,被他一把摁下來,“小十別動,凳子硌人,大哥的卧榻可是紫檀木做的,多坐坐也能沾沾香氣。”
真的啊?盛煙好奇地挪了挪屁股,伸長脖子往底下看,好身手摸了摸。
龍碧飛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又嗔怒道:“二弟,怪不得你不回我信了,原來是和十第好了,就忘了我這個大哥。”
“什麽呀,誰讓你拿了我的翠羽不還?!”言罷掏出懷中的小玉石,氣鼓鼓地說:“你的紅蕊還給你,把我的翠羽拿來!”
盛煙定睛一看,這不正是那日二哥哥拿在手裏,看得愣神發呆的那塊玉石麽。
就聽龍碧飛嘆了口氣道:“升兒,我們的東西還分得那麽清楚做什麽,這翠羽就讓我再多把玩半年……大不了,我的紅蕊也再多借給你半年。”
“哥!”龍碧升哭笑不得,瞪了他幾眼還是沒辦法,總不能撲上去搶。論個頭他還不到龍碧飛的眼眶。明明只大了一歲,怎麽就比他高了那麽多?
想了想洩氣地把紅蕊又踹回去,沉默了片刻,伸出胳膊掐了龍碧飛的胳膊一下。
“升兒!”這小子下手毒啊,還是這麽沒輕沒重的。
“呃……大哥哥,我這熏籠做的粗糙,要不我去打磨幾日再送來吧。”盛煙看着差點笑出聲,忍不住插了句嘴。
龍碧飛擺擺手,笑道:“不用,我上層蓖麻油即可,這活兒你幹着吃力,還是我自個兒來……說起熏籠,我恰好想起一首詩,是南朝齊人謝朓做的,升兒你可記得?”
自然是記得的,當初我發現這首詩時可是被你笑了好一陣,說這是描寫閨房景象的,害我羞臊了大半月……實際上麽,在天翔朝,男子也有熏被熏衣的講究,一點不足為奇。
撇了撇嘴,龍碧飛緩慢沉吟道:“庭雪亂如花,井冰粲成玉。因炎入貂袖,懷溫奉芳褥。體密用宜通,文邪性非曲。本自江南墟,便娟脩且綠。暫承君玉指,請謝陽春旭。可有一字差錯?”
龍碧飛把白色發帶挑在指間,笑融融地贊賞道:“确是一字不差,十弟可知這熏籠的來歷?”
盛煙皺着眉頭想了片刻,道:“熏籠在戰國時候好像就已然出現了,歷代有篝、牆居、庸君、簫局等不同的說法。我朝慣用竹火籠的稱謂,應該是沿用了南北朝時期的叫法。”
“嗯,不過我倒是喜歡盛唐時期的叫法,穹籠!李商隐就曾作詩曰:又如洞房冷,翠被張穹籠。這才确切将熏籠的用處和意味描繪到了極致。”龍碧升禁不住感嘆了一句。
說道這裏,龍碧升也不知是有意無意,對大哥哥提起了熏衣香方,當着盛煙的面也不避諱,就道:“哥,你去拜師可學到什麽特別的方子?我可是新創了兩三種,但皆不是熏衣香方,你對此不是一貫感興趣得多麽,說來聽聽?”
“呵,你當随便傳幾個方子就算是傳藝了?哪有那般輕易的,《香乘》裏不是載入了不少常用不衰的熏衣香方,如千金月令熏衣香、熏衣梅花香、熏衣衙香和熏衣芬積香嗎?師父說,讓我找出它們的缺點來,然後一一改良,做出新的改良新方來……我最近可愁死了,師父說兩月後要過來,到時我做不出可就慘了!”
“哦這确實挺難的……那,我來幫你吧?”龍碧升興致盎然地挑高了眉梢。
“升兒你就快考下一個品階了,這樣不好吧……”心底暗喜,龍碧飛面上還是推遲了一會,見碧升拽住他的袖子不撒手了,這才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好吧,你來幫我。”
盛煙在一邊坐着,細細地聽,把方才龍碧飛說的幾個熏衣香方名牢牢記在了心裏。
這晚,因為龍碧飛挽留,他便在沉香閣用罷晚膳才回去。一推開院門就見杏兒和馨兒笑意濃郁地站在門口,對他道:“小主子這下可好了,大少爺收了您的禮,還親自說了喜歡,以後啊……看四少爺五少爺還在背後亂嚼舌根、使絆子!”
“噓,你們的嘴啊……真是越來越利了。”盛煙做了個噤聲的姿勢,但心裏也是極痛快的。這算是第一次,他在三個庶子哥哥面前占了上風吧。
“聽說,四少爺一回屋就砸了好幾個北朝的花瓶,可把三姨娘給心疼死了。”等把盛煙讓進了屋,馨兒又叽叽喳喳地說起來,眉飛色舞的,好似她親眼見着了。
“五少爺也是一樣,把院子裏的桃花樹給揪了,可憐那棵桃花成了禿頂樹唷。”杏兒捂着嘴,也跟着笑。
盛煙僅淡笑着搖搖頭,問她們:“小司呢,跑到哪裏去了?”
“可能是去哪裏抓老鼠了,小主子別急,我們一會去找。”小司其實從一個時辰前就不見了,杏兒只覺得它貪玩藏起來了,準備服侍盛煙梳洗完畢再去找。
半個時辰後,杏兒和馨兒愁眉苦臉地走進來,禀告道:“小主子,這屋裏屋外找遍了,就是沒見着小司的影子,這可怎麽是好……”
她們是知道盛煙非常喜愛這只貓的,如果在她們手上弄丢了,那可是罪過。
盛煙冷靜地思慮了會,吩咐她們去後院的角落裏再找找,可找了半天還是沒個影子,夜晚天色又黑,倆丫頭實在是找不下去了。
只好打發她們先去休息,盛煙打開窗子和門,希望小司玩累了能自己找回來。
可惜到了翌日晌午,也依然沒看見小司。
沒有法子,盛煙只好等着晚上小乞丐過來,把這件事給他說一說,但願他經常在夜間穿梭,找起來比較容易。
剛剛開始用晚膳時,杏兒臉色黯淡地從外間走進來,喘了好大幾口氣,像是有話不知如何說。
“怎麽了?”盛煙放下筷子,靜靜地望着她,也不催促。
杏兒一咬牙,道:“小主子,您送給大少爺的可是一只手巾竹熏籠?”
見盛煙點頭,她忿然跺腳道:“哎,這叫什麽事兒,小主子怎就這樣倒黴……今兒個大少爺身邊的茗言在屋裏熏香,不小心把火折子掉在熏籠上,将這熏籠燒得是一幹二淨!”
“什麽?”盛煙一下站起來,挑眉問她:“茗言?”沉默了半晌又問:“這消息是從何人那裏打聽到的?”
“哪裏用打聽,整個朱栾院都傳開了,不過……六少爺身邊的兩個書童說得最為繪聲繪色,說是小主子的東西要不得,還……”杏兒緊緊抿住嘴,不願再往下說了。
“好,我知道了。”盛煙面無表情地坐下來,也不再問,端起碗筷繼續吃飯。
“小主子……”他怎麽不發火呢,或者委屈地痛哭一場?杏兒無聲地嘆息着,束手站立在一旁。
直到用完晚膳,盛煙再也沒提這件事,臉上仍舊是淺淡的笑,和往常一樣開始挑燈讀書,心無旁骛。
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這一宿他都沒有入睡,時而睜眼看着床頂,雙唇微抿。
“你師父呢,怎麽沒來?”不是說好了今日來的麽。
小乞丐讪讪地摸摸頭,覺得有些丢人,道:“他那個老不休,白天喝酒喝醉了,結果……到現在沒醒呢。”
“哈?”盛煙奇了,原來是個酒鬼師父麽?小乞丐真可憐呀,還以為師父回來他就有依靠,有好日過了呢,看起來還得打水漂!
旋即拍着他的肩頭說:“唉,偶爾喝酒沒事,但不能多喝,你也多勸勸他老人家……喝酒傷身體的。”
“嗯,你不怪我言而無信啊?”小乞丐扯住他的一縷頭發問。
盛煙就捏他的鼻子,道:“這也不能怪你,要怪就怪你那個酒鬼師父!我等到三更喂,下次他來了,我藏起來讓他來找,這便算是扯平,你看怎樣?”
“噗,這主意不錯,我幫你瞞着他。”小乞丐趴在他肩膀上笑。
這一打鬧,盛煙忘了提小司丢失的事。
半夜,以為盛煙睡着了,小乞丐輕手輕腳地爬出去,看也不看地往黑暗裏伸腿一跳,正好猜中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哎喲喂,你個小狼崽子!想欺師滅祖啊!”就見晦暗的月光下一個胖墩墩的老爺子從地上站起來,就像一坐小土堆拔地而起,抖着一個肥晃晃的下巴橫他一眼。
“好啦師父……你也看見了,怎麽樣嘛?”小乞丐蹦過去,挽住他那看不清粗細的胳膊搖了搖,問:“他很可愛對不對?”
“嗯,可愛是可愛,但是他不讓你給我買酒喝?小壞蛋!”他聲音壓得很低,但只要有內家功夫的人就能聽出來,這人內功渾厚,絕對是個武林高手。
只不過,平常人看見他這副尊榮,是如無如何想不到他會武功的。
“師父!”小乞丐毫不猶豫地踩了他一腳,“不準不幫!再說了,他什麽時候說不讓我給你買酒了,是讓我勸你少喝酒!”
“差不多的!”
小乞丐急了,一直瞪着他,直到伸手要往腰間掏東西了,他才不甘不願地舉起手,“得了,別拿你那腰間的東西晃我的眼!我答應就是了,明晚再來,先回去睡覺了……”
話音剛落,就見他拎起小乞丐的衣襟往空中一甩,接着一個龐大的黑影一閃,兩人都消失在了龍家大宅的渾噩夜色中。
次日醒來的盛煙很是後悔,現在可好,他還得自己繼續找小司。
然而這日的家學算是上不成了,因為盛煙與六哥哥龍碧煉一同走近瓊學館時,擡眼就看見臺階上有一灘血。
龍碧煉吓得驚呼一聲捂住了眼。
盛煙愣然地看着,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小小身軀,根本移不動步子,牙齒上下打顫,咬都咬不緊了。
“哎呀這是哪裏來的死貓啊,還是黑貓,太不吉利了!”龍碧熏和龍碧沉從後過來,看到了不約而同甩臉走開,連忙呼喊旁邊的小厮去把東西處理了。
盛煙突然仰起臉,對着他們厲聲道:“別動,你們誰也不許動它!”
他的目光緩緩地從龍碧熏和龍碧沉的臉上滑過,又看向龍碧煉,一瞬間氤氲的眸子裏泛起了滾燙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