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永嘉位于珩河之濱,每年這個時節都會爆發桃花汛。
今天的桃花汛卻約莫來的晚了些,大老爺前幾日匆匆離府,便是被永嘉府的府尹請去,商量如何應對的。臨了,卻有河工在堤壩上發現了白蟻巢,這着實令永嘉好幾位有頭有臉的大人急得焦頭爛額,沒工夫回家,幹脆都住在了堤壩附近,每日監督着河工們護堤。
堤壩重新修築已然來不及,只好就地殺蟻并用泥漿填補,再備以充沛的沙石,期望能順利将白蟻掏空的地方修補起來。
由于龍家後山往外就是珩河漲水段的一處激流險灘,龍大老爺眼看就上了火,唯恐這次的桃花汛沖毀了後山陽面上那些諸多的名貴花品,因此日日蹲守在堤壩上,跟着府尹一同巡視。金銀如流水似的往外撥,也無暇不多加計較了,因為已經等不得向朝廷申請固堤的銀兩。
桃花汛奔湧而來時,龍家府邸的幾口井都發出了嗡嗡的響聲,有的還震動起來,驚得一幹不懂得地理關聯的奴仆還以為龍王發怒了。
龍碧飛與龍碧升則不動聲色地坐在沉香閣的外庭裏品茗,有一句沒有一句地閑聊,談得也大多是制香之事,以及他們近幾日嘗試改良熏衣香方的成果。
歷年桃花汛來時都是如此,只不過今年更兇猛些,但有大老爺的錢袋子在,他們是一點都不擔心。
“聽淙白說,方家迎來的貴客,你猜是誰?”龍碧升舔舔唇瓣放下茶盞,覺得不用露水泡得百花香茶還是不夠滋味。
“你也是,當着讓他的面兒怎麽不這麽叫?”微微低頭,伸手撇去他嘴角的一滴水珠,龍碧飛眸子滿是戲谑的笑意。
龍碧升哼了哼鼻子,“美不死他!”
淙白是方翎的字,三人從品階試相識開始,是交換過各自的字的,但平素鬥嘴的時候多些,倒沒有正經用彼此的字來稱呼,總覺得太過親密了些。
“是岑家的老二,與你年紀相仿,只不過是正月裏頭出生的。我估摸着,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岑家主母定會帶着他來上門拜訪的。”龍碧飛只稍稍打趣一下自己這個二弟,知道他常常口是心非,又倔強,便收起了調笑的口吻,說起了正事。
岑家在江南這代不算出名,但靠着西北的家業,祖上是有軍功的将軍,一直以來也是供認的名門望族。但子嗣們皆好文不好武功,因此在朝廷做文官的有幾個,延續到一代,岑家老爺是當今太子的師傅,又是文淵閣大學士,等到太子過幾年登基,岑家自然更是顯赫鼎盛了。
龍碧升點點頭,“爹爹與岑大人交情應該不錯,岑夫人帶着二公子去方家那是竄親戚,來我們這嘛……呵呵我懂了,二公子十四歲了,眼看就到了說親的年紀。”
“誰說不是呢,不過這事兒娘給我透露的不多,也不知岑家看中了家裏的哪個娘子。”說到這裏,龍碧飛輕笑兩聲。
剛要把茶盞撤下去,添點蜜餞過來吃,茗言從外頭走進來,禀告道:“兩位主子,焚香臺那頭,大夫人有請,說是岑家夫人與二公子到大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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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撩起衣擺進屋換了身衣衫,龍碧飛點了兩個貼身的丫鬟并茗言,偕同龍碧升和西屏,這才慢慢往外走。
“從大門口到焚香臺,最少要半柱香,我們散步而行,時辰剛剛好。”龍碧飛拉住要往前出溜的碧升,示意他不用着急,又伏在他耳邊道:“那日茗言燒了小十送給我的熏籠,我責罰他了,你可能猜到他背後之人是誰?”
“是有人指使他做的?”龍碧升一皺眉,他也想過這種可能,然而……
就見龍碧飛挑起嘴角往上一勾,“這個人很讓我意外,但此人動機我想不通,所以想要你幫我參詳參詳。”
“哥……你都洞悉不出,我豈能知道?”說實話,龍碧升不想橫插一手,他也最不喜思慮這些事情。
龍碧飛像是看出了他的猶疑,給了他一個舒緩的笑,道:“不過随便一說,想聽聽你的看法,又不是讓你幫我拿主意。”
說罷,附耳對他嘀咕了一會兒。
龍碧升顯得有些驚訝,“怎麽會是……不過,茗言可老實了?”
“哼,在柴房呆了一晚就老實了。但也手不準他今後還會忤逆我這個主子!”輕哼出聲,龍碧飛斂了斂自己的眼。
那為何還要把他留在身邊,直接趕出府不就得了?龍碧飛偏頭看過去,陡然覺得大哥此刻臉上的表情疏冷而陌生。
抄了近路穿過一小片竹林,焚香臺已經近在咫尺。
兩人卻是瞧見龍碧煉在臺階下低頭徘徊。
“六弟,才剛下家學麽?”問話的是龍碧升,他這廂已經不再去家學了,準備大老爺回來就說明自己要協助龍碧飛研制熏衣香方的事。
龍碧煉本該下學就回到朱栾院的,貿貿然來這裏作甚?
“見過大哥二哥,碧煉有事想見見娘,但是又不知當不當講……所以一直在此猶豫。” 龍碧煉今日的神情很很萎靡,看起來比往日還柔弱了幾分,眼底裏有遮掩不掉的疲憊。
“何事啊?娘今日要會客,怕是沒空見你的。”龍碧飛細細打量他的眉眼,覺得他當下的神情不是裝出來的。
“原來娘今日有貴客,那我就不打擾了……這事兒,碧煉實在有些難以啓齒,但兩位哥哥遲早就會知道,爹爹和娘也會知道,還不如由我自己說來……也好過那些該死的奴仆們在背後胡亂議論。”輕聲細語地說着,龍碧煉舉手投足間倒多出了一絲病态美。
龍碧升不如龍大少有耐心,挑眉催促他:“有話就說,不必吞吞吐吐的。”
“是,回兩位哥哥的話……昨晚,四哥哥他與我起了争執,失手打破了爹爹賞給我的薔薇水。”他咬着牙一個字地吐出來,神情裏藏着萬般委屈。
“有這等事?”龍碧飛故作驚訝地多看他幾眼,頓了頓才問:“你們卻因何而争執?”
“碧煉也不知為何,四哥哥怒氣沖沖就闖進來,還沒等說清是何事,就猛然推了我一把,我撞在幾案上,裝着薔薇水的瓷瓶便掉在地上,打碎了。” 龍碧煉說着說着,嗓音是越來越低了。
安慰了他幾句,龍碧飛許諾這件事自己會幫他禀告給母親知道,送走了他。
他與龍碧升相視對望,默契地搖了搖頭。
“看來小六也脫不了幹系,昨晚剛要就寝,東屏就把這事告之于我了……薔薇水到底是因誰才破的,呵……我看還在一說。”龍碧飛抿着嘴笑,轉身戳了戳龍大少的胳膊,“哥,你說我們這幾個弟弟是不是都太聰明了?”
龍碧飛擡手刮他的鼻子,笑道:“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嗯,晚上把五弟請到沉香閣說說話吧,你覺着如何?”龍二少不甘示弱,踮起腳也想刮他的鼻子,卻被他一手擋住,“升兒別鬧了,你看……遠處走來的那就是岑家夫人吧?”
“喲,還來的真快,快進去進去!”站在臺階上搭手眺望一眼,龍碧升拉着龍大少趕緊往裏走。
不消片刻,岑夫人帶着一幹丫鬟婆子進了焚香臺的南次間。
兩家主母見面,免不了一頓熱情洋溢的寒暄與客套。
龍碧飛與龍碧升便直挺挺站在一旁,面帶淺淡笑意,盯着自個兒的腳尖。
不過奇怪了,怎麽不見岑二少?照道理他侍奉着母親一同前來才是正禮,該不會如此失禮才對。
“怎不見舒硯哪?”大夫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拉着岑夫人的手問。
“還說呢,我那個兒子你也知道,平日從來沒個笑臉,整天跟座冰山似的……我不想他來礙您的眼,就打發他去府上的大花園轉悠了。”岑夫人仰頭說道,掩住嘴哈哈笑着,竟是一派女中豪傑的氣派。
龍碧升不禁在心裏咋舌,哪有做娘的這樣說自己兒子的,這岑夫人還當真如傳聞中那般不拘小節,別具一格啊。
龍碧飛從袖子裏伸手捏他的手指頭——忍住,千萬別笑呀。
見他這副表情,龍碧升倒還真想笑了,只好掩了掩嘴。
不過,今日盛煙不是要去大花園麽?說四哥哥要去他後院種梨花,他出去回避回避。
龍碧升轉念一想,心說壞了,小十不會被那塊冰山給凍住吧?
“這是哪裏的話,飛兒啊,你這就去大花園一趟,請岑二少過來。”大夫人随即笑得彎下眉梢,吩咐起大兒子來。
龍碧升也想跟着去,但無奈岑夫人拉着他的手就不放了,說怎麽看怎麽喜歡,非要留下他說話。
這廂龍碧飛剛出了焚香臺,那廂,盛煙已經在大花園坐下半刻了。
他今日特地走深了些,花團錦簇的薔薇固然惹人愛,但圍牆邊的忍冬藤也格外纖巧可愛。盛煙駐足在這裏,就走不動路了。見腳邊有塊平展的石頭便欣然坐下,看着身邊的各類小花發呆,時不時伸手撫摸花瓣上的露珠兒,後來又對着一朵藍色的小花看得出神,不自覺勾起了唇角。
再擡起頭時,盛煙赫然睜大眼,發現有一襲幽蘭的衣擺擋住了視線,在眼前随風輕輕拂動,吓得他立刻從石頭上跳起來。
就見這人面若傅霜地瞧着自己,盛煙怔忡地眨眨眼,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這位哥哥,請問你是……”盛煙很快反應過來,這該是誤入了龍家大花園的客人,因為他腰間的配飾與龍家子嗣大為不同。
右側玉環,左側香囊是天翔朝官宦子弟慣用的佩戴習慣。
看年紀,似乎有十四五歲。
這人只靜靜看着他,也不言語,眼眸中似乎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他輕微挑眉,又往前走了一步。
盛煙腳後跟外是石頭,旁邊是花叢,這下幾乎被他逼到了無路可避。
“為什麽喜歡這不起眼的小花?”他沉默良久,問了這麽句話。
盛煙詫異了一會兒,瞥了眼腳底,小心地挪動自己的步子,把那朵藍色小花露出開給他看。“它花瓣不飽滿,是無名小花,但是你看它長在雜草之中,無法施肥也無法照料,卻能看出這麽豔麗的顏色……不是很神奇嗎?”
聽了這話,他眼眸裏的困惑更弄了,但低頭多看了這小花一眼,幅度非常微小地點了點頭。“這也算的上神奇?”
他分明點頭,語調卻在反問,令盛煙有些尴尬,不知他到底是認同還是表示懷疑。
不過這人的一張臉實在讓人過目難忘。
方翎那樣的美男子盛煙多看幾次也習慣了,但看到這人的第一眼還是驚住了,遲遲抹不開目光。說他沈腰潘鬓、容止俊逸都不算誇大之詞,臉色雖冷,但眸子裏的柔光恰如融化不出的暖雪,從寒氣裏透着一股子暖融融的春意,十分奇特。
十四五歲少年的五官已經長開了,不若龍碧飛和龍碧升那樣,眉宇間的俊朗還有些含蓄,他的俊朗已堪稱蘭芝之姿、雅人深致,舉手擡足的風流氣韻也已然舒展出來,整個人只站在那裏,被清風撩起發梢,便是風度翩翩佳公子,會叫瞥上一眼的女子鬥害羞得躲起來,不敢再看第二眼吧。
卻又偏偏沒有絲毫纨绔子弟的輕挑感,正是不自藻飾,自有風儀。
過了許久,盛煙才覺得自己這樣盯着別人看,有些太不禮貌。這才低下頭來,揪了揪衣擺,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才好。
氣氛陡然之間變得有些尴尬了,這人才開口說了第三句話,只有三個字,岑舒硯。
“岑舒硯,是他的名字麽?”等盛煙回過神來,岑二少已經轉身離開,空氣裏似乎有陣陣幽蘭之芳。
盛煙聳聳鼻子,發現這股蘭花香氣不是大花園裏的,那麽……就是他身上的?他暗自稱奇,這蘭花香比他過往聞過的都清淡卻餘味悠長。他身上的香氣與他這個人一樣,都是極為特別哪。
岑二少儀靜體閑地踱步出大花園,迎面遇上龍碧飛,兩人見禮過後往焚香臺走去。
途中,龍碧好奇地問:“岑兄可見着我家十弟了?”
岑舒硯稍微一愣,點頭道:“原來那是龍兄的十弟,不知名諱是何?”
“盛煙。”龍碧飛笑眯眯地看邊答,邊看他的臉色。
沒想到一貫的冰山臉動了動,似乎眼角往上揚了揚,龍碧擦擦眼——他看錯了麽?
從大花園回到憐香居,盛煙還在想着岑二少身上奇異的蘭花香,問了杏兒和馨兒龍家大宅哪裏種了蘭花,便匆忙奔去看。
看了一路,也聞了一路,覺得味道都不對,不如他身上的蘭香好聞。
“想必,他那香囊裏也裝了別的香料吧,或許也是合香?用了什麽香料糅合了蘭花香氣,所以才香氣獨特……”思及到這這一點,盛煙連忙研磨,将自己的疑問寫在一張紙上。記錄完畢後,壓在幾案上的一摞宣紙上。
他撅嘴看了看這摞紙,心說何時這些疑問都解除了,自己也該考上制香師的第一品階了吧。
是夜,小乞丐帶着胖酒鬼師父來了,一老一小從他窗戶裏伸出頭來,就像一大一小兩個圓滾滾的蘑菇,看得盛煙咯咯直笑。
胖酒鬼師父這次是來辦正經事的,由于身體龐大實在鑽不進窗子,只好讓盛煙爬出來,三個人尋了一塊僻靜的破院說話。
卷起他的褲腿,胖酒鬼師父神态嚴肅地摸摸捏捏又掐掐,還擡高到自己鼻子跟前瞅了瞅,最後悠然嘆了口氣。
盛煙心裏就是咯噔一下,沉默地低下頭。
小乞丐最見不得他難過了,擡腳要踹出去,被胖酒鬼單手支開來,“你急什麽,我說不能治了嗎?”其實他上次就确定能治了,這次不過是詳加檢查檢查。
“這麽說是能治好麽?!胖酒鬼師父,您……可別騙我!”盛煙忐忑地攥緊自己的手。
小乞丐拉起他的手揉了揉,伸手又點了點頭的臉蛋,笑道:“師父這話說出口了,那就真的能治好!你放心吧。”
“真的,你說的是真的?”盛煙激動地掐住他的手指,是又想笑又想哭。
胖酒鬼立刻給他吃了顆定心丸,“我拍了胸脯說能治的,那就是能治!不過這法子會比較痛苦,你能忍受嗎?”
“能,能!多大苦我都願意吃,只要這腿能好,我什麽都不怕!”盛煙一臉堅定地望着他。
“好,有骨氣!那我們過幾日就開始,先要準備準備藥材。”但是藥材從哪裏來呢,他和小乞丐現在沒銀子傍身,可盛煙也不見得有,又算有也是杯水車薪不夠的。
剛想和盛煙商量銀子的事,胖師傅就感覺小乞丐在背後掐了自己一把。
“盛煙,那你就好好休息,等藥材齊了我們就來找你!”說完小乞丐拉着胖酒鬼就跑了。
盛煙的心情一下飛上了雲霄,臉上浮現出燦爛的笑,鼻尖動了動,他回頭看了看小乞丐剛才站的地方,心裏覺得奇怪。“小乞丐身上似乎有若有若無的香氣啊?他也有香囊不成……”
搖搖頭,他覺得不可能,自己從未見他戴過香囊,怎麽可能。
又過了兩日,大夫人遣幾位媽媽給各房傳話,招呼衆人今晚齊聚焚香臺,說是要一家人在西次間用膳。
大老爺風塵仆仆地從堤壩上回來了。
一進屋,卻是将五少爺龍碧沉喊進了書房。
作者有話要說:盛煙、小乞丐、龍大、龍二、方翎,包括這個新出場的岑二少,每人都對應着一種花的香氣喲~~~~~~~除了方翎的我沒暗示,其餘的我都有過暗示,親們都知道分別是什麽不?
哈哈!岑二少這個很簡單,你們就不用猜了,是蘭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