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盛煙獲準進入霄香臺後,這幾日的暑氣是愈發重了。
今兒個剛下了家學,就在瓊學館外見着了二姨娘身邊的小夕。小夕捧着個精致的瓷盒子上前,笑盈盈地微微一福,道:“這是蜜煉的青梅,主子命奴婢特意給小主子送來的,屋子裏暑氣逼人時,含上一兩粒那是極好的。口齒生津,還能健脾開胃。小主子閑來無事也能甜甜嘴。”
盛煙笑着接過,給杏兒使了眼神。杏兒立刻心領神會,往小夕手裏塞進細碎銀子,拉着她有說有笑往水榭那頭走。
兩丫鬟咬耳根子,自然要去清淨的地方。
杏兒現今行事也越來越穩重得當了,讓盛煙省了不少心。但盛煙一直在琢磨,如何将杏兒和馨兒真正收為自己人,能成自然最好,如若不成……
他就依然得防着。
杏兒每月都要去浣衣房十幾次,盛煙根本沒有那麽多衣服浣洗,多留個心眼,也就知道那是怎麽回事了。大房的嚴媽媽所居的小院,便在那浣衣房的後頭,進進出出兩相不打照面,他是不信的。
捧着青梅瓷盒往外走,盛煙瞥見一抹人影從兩個榕樹的夾縫中閃過,走過去越過草叢,便是通向零陵軒的一條小道。
盛煙只多看了兩眼,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
他還是看清了的,那是岑夫人身邊的一個年歲最大的婆子。怎麽岑夫人還未離開永嘉,今日又來了嗎?然而,她何必從幽閉的小道走呢?
走着走着,眼看要朱栾院已經到了眼前,盛煙心裏一緊。從那條小道走過去,除了能抵達大夫人那裏,似乎拐個彎兒穿過一道門,便是二姨娘的合香居。
難道……盛煙輕搖着頭,心裏縱然有懷疑,卻不得要領。
那廂,杏兒別過小夕已經從水榭裏出來,遠遠望着岑夫人和大夫人相攜着從含香亭裏走出來。二人身邊皆是沒有人随侍,似乎是要說什麽貼己話,這才繞了遠路,尋到這個僻靜之處。
杏兒額上霎時滲出冷汗,轉身就躲進一座假山的山洞裏,一下子進退兩難。她緊捏着手指,祈禱兩位夫人快些說完悄悄話。
可這近在咫尺,她想堵住耳朵卻是沒按耐住好奇心。
到底是剛滿十歲的丫頭,再穩重也是不如十四五歲的大丫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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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側耳一聽,倒也不是多麽嚴密之事,不過是兩家的主母都有了聯姻的打算。
“說來舒硯是正月裏出生的,八字定然錯不了,明年就十五了,當日瞧了幾眼,我是越看越歡喜。雖說性子冷了點,但勝在四平八穩,凡事拿捏的起,畢竟是管家子弟,這番脫塵氣度才是難得……妹妹何需過謙。”大夫人聲調舒緩地開口,這主動結親的意思已然表露得相當明顯。
岑夫人立刻陪了句笑,爽朗道:“姐姐過譽啦,舒硯是個什麽性子,我豈能不知,他萬般都好,就是……說句老實話,終日沒個笑臉,可不得把人凍死,這将來便是個不會疼惜人的脾性,怕是再好脾氣的閨女嫁與他,會覺得委屈。”
“瞧妹妹說的,我看啊是貴府家教太嚴,管束得太厲害咯!舒硯都十四了,可曾給他物色個通房丫頭在房裏?”大門大戶這樣的事再尋常不過,大夫人說起來也并不避諱。
“唷,也對,倒是我這個做娘的疏忽了不是!”岑夫人的眉眼細細地牽扯起來,一時間北方女人的豪氣渲染出來,毫無矯作之态。
與此相比,大夫人臉上的殷切竟顯得刻意了幾分。
岑夫人卻也是個高明的,一味打太極,也不說同意也未曾拒絕,把龍家到了年紀說親的幾位娘子一一問道,卻也不見對誰更加偏袒滿意。
“不若,趁你還停留這兩日,随我同去別院賞花?”大夫人略微思索,這就轉了策略。
龍家在永嘉的別院,說是別院,其實就是專為培養出嫁女兒們建造的另一處宅子,六歲之後出閣之前,她們都住在別院裏,學習刺繡、女兒經,琴棋詩畫等等。到了出閣年紀,格外出衆的幾個娘子才會由大夫人偶爾帶在身邊見見世面,出門拜佛或拜訪別家女眷。大夫人不想帶出府的,便是連出門的機會都沒有。
眼下與岑夫人說去賞花,便是邀她去親眼瞧瞧,物色物色未來兒媳的意味。
話到了這份上,岑夫人自然欣然點頭,不好推拒。
又東拉西扯了兩句,岑夫人握着大夫人的手笑問:“說來這次遠行之前,妹妹前往桓帝師曾國公府上一趟,見着了曾老夫人,老夫人一聽說我要來容嘉,三言兩句之間,便對我問起碧升那孩子。”
“碧升?曾拜見過曾國公府上嗎?”大夫人有些驚訝,這事兒怎麽未曾聽二兒子提起。
岑夫人嘴角微翹,道:“非也,說來可巧,曾老夫人去年去靈邺時遇上馬匹受驚,剛巧碧升路過制住了瘋馬。那孩子當時走的匆忙,只怕……壓根不知道救的是誰!”
“原來還有這等事……真是勞煩曾老夫人惦記,改日我便請老爺寫封信函,還請妹妹直接轉呈……哎,不如妹妹少待,我這就去請示老爺罷!”思及不久之前大老爺還在擔憂不曾與桓帝師府上增進來往,大夫人亟不可待地想要把這件事告之于他。
岑夫人便也起身,随着她一同前往零陵軒。
自從那日由堤防上回來,大老爺便一連幾日都歇在了大房。大夫人這兩日恰如春風拂面,諸多下人都放下了平素裏七分的緊張與畏懼。
杏兒聽到外頭沒什麽動靜了,這才從假山裏走出來,剛探出頭卻見岑夫人和大夫人還靜靜站着原地,居然還沒走!
吓得她立刻又縮了回去,以至于後頭兩位主母說的話,她只聽了個模糊大概。
“妹妹,有件事……一直想向你打聽打聽的。”大夫人拉着她站定,嗓音不知覺又降低了些許。
“姐姐請說,你我還客氣什麽。”
就聽得大夫人語調哀婉道:“不瞞妹妹,這些年老爺一直因為當年五姨娘的死于我有些猜忌,他雖不明說,但我心知肚明……五姨娘當年是從西北嫁過來的,娘家似乎是從商的,在西北也算有頭有臉。自五姨娘死後,龍家的生意在西北就有了阻礙……老爺一直為此憂心,我思慮再三,覺得這個忙,也許只能妹妹能幫得上。”
“姐姐這是?嗨,姐姐有話便明說,恕妹妹愚鈍不會往深了想。”岑夫人回得謙遜。
岑家那麽大的官宦世家,主母豈能毫無心眼?大夫人心裏暗笑一聲,道:“還請妹妹幫我打探打探,五姨娘當年陪嫁的雙魚玉佩,可是西北那方名家所制……這玉佩的樣子我還留着,玉佩卻是随她入土了。老爺思念甚篤,我便想着去請人打制一個一模一樣的,也好……”
最後半句,被她換做了嘴角一彎含蓄連綿的笑。
岑夫人了然笑道:“既然有樣子,這又有何難,最最難得是姐姐這片心啊。”
随後大夫人将一直紙樣塞了過去,岑夫人打開一看便撐大眼,“這玉佩圖案,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似乎是內裏镂空的形制。”
內裏镂空,但卻為何打不開?大夫人嘴角深抿,額上也多了兩三條的細紋。她原先只以為這玉佩是被碧升無意中撿到,後來才發現其後刻着一句詞,分明是龍碧涎的批命。想來在此之前這個玉佩應當是在小六手中,然而……二姨娘是否知曉這枚玉佩的來歷呢?
如果二姨娘是知情人,那可大大不妙啊。
叮囑岑夫人一旦查出消息就直接給她傳信,大夫人将她請去暖閣休息片刻,自己獨自往大老爺那邊走去。
杏兒這時才從假山後慢慢走出來,恨恨地拽了拽自己耳朵。唉,這下完了,終歸還是聽了不該聽的話,如果以後被大夫人知道了,那可……
她驚惶地回到朱栾院,恍惚了好半天,心裏忐忑地沒個主意。
跺了跺腳準備往盛煙房裏去的,卻被馨兒拉住了胳膊。
“屋子裏,大少爺二少爺,還有方四少都在呢!”
“什麽?”自家小主子這算是走運了麽,這三位少爺怎麽三天兩頭往這裏跑,為難她和馨兒每次都煩惱泡什麽茶,二姨娘上次送來的君山銀針都快喝光了。
可也不能不伺候啊,幸虧盛煙從下月起月錢就漲了二十兩銀子,不然光是茶葉一項就負擔不起。就在這時,茗言敲開廚房的木頭門,把手中的幾個盒子都遞過來,道:“大少爺吩咐我送過來的,這百花茶和雪霧竹葉青是大少爺二少爺愛喝的,方四少慣吃的是碧螺春。還有一盒是大紅袍。”
半個字沒有多餘的,說完便甩手走了。
馨兒愣了半晌,挑起秀眉道:“阿姐,你說這茗言是不是太目中無人了?仗着是大少爺身邊的紅人,就趾高氣昂的。白瞎了他的狗眼,又不是我家小主子央求大少爺往這邊拿茶葉的!”
“哼,我看未必。你可有瞧見他掌心的紅印……那不正是鎮紙的大小?”杏兒白她一眼,輕聲道:“這府裏,你記得……得罪二少爺也別得罪大少爺!”
不會吧,大少爺看起來那麽親切溫柔,長得又怎麽俊逸非凡……馨兒背過身去想,撅撅嘴,揉了揉自己臊紅的耳朵。
屋子裏,方翎正站在窗邊看那一株株歪歪扭扭的梨花樹苗。看了兩眼不忘與龍碧飛打趣:“我說龍大少,你給盛煙的梨花樹苗可挑的不好,瞧瞧,旁邊幾株都蔫了,恐怕活不過幾日。”他并不知四少爺龍碧熏那晚倒騰出的一茬,俨然不曉得這些梨花樹苗其實是龍碧熏親手種的。
由于不得訣竅,龍四少把好些樹苗都種在了表皮,根都沒有完全埋進去,自然是活不了幾日的。
龍碧飛也發現了這點,回頭對茗言嘀咕幾句,準備讓龍碧熏把死了的拔掉重新再種。這回,還得讓人在旁邊提點,免得他又做了無用功。
歪着腦袋也聽見了他的吩咐,龍碧升掩嘴喝茶,暗自偷笑。
龍碧飛見他一臉狡黠地看着自己,把手伸進桌下,掐了他大腿一把。
“啊。”龍二少呲牙一叫,驚得盛煙裝過臉來看他。“二哥哥怎麽了,茶水太燙了麽?”
“別是燙着了舌頭,給我看看……”方翎聽見了馬上走過來,要掰開他的嘴。
“不是!就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呵呵。”尴尬地笑了笑,龍碧升偷偷狠瞪了龍碧飛一眼,轉回頭道:“前日娘吩咐過,說岑二少初來乍到不識永嘉風情,讓我和大哥請他出門游覽一番,我正發愁不知帶他去哪裏玩呢。”
其實大夫人只說讓他一人帶岑舒硯在永嘉城裏游玩。聽見碧升把自己也一同拉上,龍碧飛默然揚起眉梢,嘴角含着笑。
“這還用想,去湖上泛舟嘛!”方翎心底還記得上次的仇呢,頓時冒出一個主意,對着龍碧升獻媚地眨眼。
龍碧升不如方翎知道許多玩意兒,同齡人喜好的東西他也不愛,聽他提了泛舟,便認真想了想,道:“若是泛舟,可順便去湖邊的臨淵酒樓用午膳,哥你覺得如何?”
龍碧飛未覺出不妥,便點了頭,“也好。”
盛煙興致勃勃地聽着,也有些想去,但想起今晚胖酒鬼師傅還要接着來給自己治腿,心裏又生出猶豫,不知明日腿會不會痛呢。這幾日被施了金針,日日醒來都痛得他打顫。
果然龍碧升問他道:“十弟也去吧,臨淵酒樓的栗子糕很好吃哦。”
栗子糕……莫不是小乞丐上次提及過的栗子糕?他那晚嘴巴發饞,就拉着自己念叨了一晚上的栗子糕。雖然念得他耳朵恨不得生出繭子,但意外舒緩了他被施針時的疼痛。
胖酒鬼師傅的逆真十八針,真真是考驗人的意志力。
不過,他也說了,只要能忍受過這十八天,就不會再痛了。
“嗯……盛煙也想去的。”他想了想,還是應了。
每次出門的機會難得,盛煙還惦記着多見見世面,哪怕只是看看書上寫的永嘉六大景呢。就算是腿疼也無妨,他相信自己可以忍住。
幾個人說定了明日的出游,又聊了聊降真香的制法,這才歡喜地散去。
半夜二更剛過,小乞丐便和胖酒鬼師傅到了。
盛煙鑽出窗戶被小乞丐接住,擡眼看了看胖酒鬼師傅,忍不住捂住嘴笑道:“師傅這是做什麽,好端端的怎麽穿上了夜行衣?”
“還不是這個狼崽子非讓我穿的!”師傅很受傷,抱着酒葫蘆很不滿意自己這身衣服,“黑咕隆咚的,如果讓你師叔看見肯定會笑話死我!”
小乞丐無所謂地撇撇嘴,“還好意思說,那晚要不是你在盛煙房頂喝醉了酣睡還掉下來,驚醒了那兩個小丫頭,差點被發現,我才懶得讓你扯布做夜行衣,你這一身的布料夠我做四套的有沒有!這樣穿着被人發現了還以為是武林高手,不會緊追不舍。可要是你穿那身破爛被人看見,肯定被認定是小偷了!”
“敢情你沒偷龍家大廚房的雞腿和黃瓜似的……”胖酒鬼師傅不自在地拉扯着這身稍顯小的黑色緊身短打,嘴巴裏小聲嘟囔。
“你說什麽?”小乞丐跳腳,立馬要拉開架勢和他打架。
盛煙趕緊拉住他,“好啦,要把杏兒和馨兒再驚醒一次麽?”
師徒倆相互瞪視一眼,各自往後退了一步。
還是尋了那個僻靜的廢棄院子,盛煙躺在一張草席上,讓胖酒鬼給他施針。不知為何,今日的金針紮進腿裏,比往日更疼了,沒等所有金針都紮上,盛煙已經痛得渾身發抖。
小乞丐咬着嘴唇,心底何其忍心,但只能下狠心摁住他道:“盛煙你必須忍着,今晚這關最難過,這針要比往日深入三分……不然,你這只腿的經絡恢複不了。忍忍,過了今晚就能打通一截,明日就好受多了!”
“好,我忍着,我可以忍!”盛煙一口白貝般的牙齒幾乎快要咬碎。
摁了他片刻發現他還是抖得厲害,小乞丐幹脆坐在他身後,将他扶起來,伸手箍住他的上半身抱在自己胸前,壓住他的兩只胳膊,再用下巴壓下了他的肩頭。
半柱香後盛煙實在是忍耐到了一個極限,眼珠兒順着眼眶就不停地往下流。
空不出手來幫他擦眼淚,小乞丐只得緊貼着他的臉頰,幫他蹭掉淚珠。
盛煙一直無聲地流淚,沒有哭出聲,但這淚花便是越積越多,都黏在了自己和小乞丐的臉上。
最後,兩人的小臉簡直都黏在了一起,熱乎乎地難分難離。
過程雖然艱難了些,但盛煙總算是熬過去了,最後一根金針被拔出去後,他整個人都虛脫地倒在小乞丐身上,不住地喘氣,半天都起不來身,眼皮也越來越重。
用袖子擦了擦盛煙和自己的臉,小乞丐對想伸手的師傅擺擺手,一手穿過盛煙的腋下,一手繞到他的雙腿之下,輕輕松松就地把他抱了起來。
盛煙暈暈乎乎的,本能地勾住小乞丐的脖子。
看着自家小徒小心謹慎地抱着盛煙走在前面,胖酒鬼輕輕搖了搖頭。兒時情意固珍貴,歲月更疊難言說啊。
從容地跟上去,胖酒鬼看見地上有樣東西,撿起來趕緊塞進腰帶裏,嘴裏低聲埋怨起來:“這小狼崽子,這麽重要的東西也會弄掉……唉喲,真不想回去了不成?”
夜色裏,他腰間的這樣東西即使遮住了一大半,也掩蓋不住其華貴的流光溢彩。
這是一個背面鎏金的玉牌,正面印刻一個工整的“夙”字,旁邊有一圈看不清形狀的圖紋,橫貫祥雲,扶搖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