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今年能來到衍香監入考的應考者共有六十五名,有十三位是初次入考,這其中就有龍盛煙和龍碧沉。
不少來自其他制香世家的應考者沒見着龍大少和龍二少,覺得奇怪就尋望了一圈,最後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在了他們兩人身上。
若是今年龍家又有兩個兒子考上了品階,他們其他幾家都要岌岌自危了。通常,沒有哪個家族會像龍家這樣,連續幾年都有子嗣考上。
不過換個角度想,誰讓這龍家大老爺會生,一氣生了這麽些寶貝兒子呢。
坐在考場十幾丈以外的岑二少并不知道盛煙的香料丢失了一味。而盛煙也不知道不遠處有那麽多雙眼睛在凝視自己,他根本不在乎他人眼光是怎樣的,只專注地看着眼前的香料包袱,在裏面挑挑揀揀,拿出了第一批需要研磨的東西。
所有應考生的香料都已經被檢查過了,沒有問題,這才發還給他們。
盛煙來之前打算考二品階,是臨時在哥哥們的鼓勵下才改了主意。如今卻是騎虎難下,因為少了一味關鍵的香料不能做出昨晚想好的方子,他幹脆破釜沉舟,報了五品階。
然而,五品階有那麽好考嗎?
先來看看天翔朝制香師品階試的硬性要求好了。天翔朝制香師從一品階開始,一共有九品階。
要獲得一品階資格,需要應考者能辨識并制造《普澤香譜》上最基礎的三十八種香料配方。這考得是制香師對香料的基本認知基礎,要博學并能分辨真僞。
但考入了第一品階,還不能對外公開販售自己做的香。
二品階的要求,是制香師需得辨識并制造《普澤香譜》上中等難度的二十六種香料配方。
到了三品階,則需要完全掌握并制造《普澤香譜》上十八種經典合香丸中的一種。
四品階開始加大難度,制香師必須能制造出《千金香方》中十二種浥衣香與帳中香的配方。對着方子制造香丸可一點不簡單,要香味适宜,過濃過淡都是不能過關的。
其後就是五品階,也就是盛煙現在面臨的難題:他必須制造出《千金香方》中一種符合要求的花熏香。
提及花熏香,方翎在入考五品階時制的是《千金香方》中最難的十大花熏香方之一,當時香丸一出,所有人都驚嘆不已,啧啧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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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品階過了,便是龍碧升此次要考的六品階。六品階的入考按慣例排在第二天。這六品階的要求是,制香師能做出一種全新的合香丸。如果這枚香丸能得到所有考官的一致認可,便是過關,制香師可以自己名字命名這種合香丸。否則,失敗,來年重考。
那麽龍碧飛要入考的七品階就更難了,需得正确使用龍涎香制造一款合香香料,必備材料是龍涎香。
其後的八品階将香丸的用途了提高了一個層次,制香師要能使用各類中藥香料,制造合藥香丸,使香丸具有藥用價值,并行之有效。
龍碧升和方翎曾經做過的糖香丸,嚴格論起來,也屬于合藥香丸的一種,但糖香丸是最最初級的。八品階的制香師一般要熟讀醫術幾年,并具有糅合并導出香料藥性的悟性,才能考得上。
而最高級別的九品階,在天翔朝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
這最高品階,要求制香師能制出一種得到全制香行業公認的香器,并同時制出一種全新的制香法,推而廣之得到廣泛認可,才可算是考上了九品階。
先不論九品階的制香大師十幾年也只出了不到十個,能從衍香監走出去的制香師那也是鳳毛麟角了。
盛煙初生牛犢不怕虎啊,第一次入考就報了五品階。當他的隔間被挂上對應入考的品階縧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一片嘩然。
驚訝并有所期待之人只在少數,大部分人都表露出了不屑,覺得這位龍家十少爺未免口氣太大,太過自負了吧?
岑舒硯當然也吃了一驚,擰着眉頭望着盛煙瘦弱的身形,不認為他是突發奇想改的主意。那麽……就是出了什麽事,讓他不得不改了主意吧。
不管是哪種情況,盛煙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岑舒硯唯有在心底為他鼓勁,希望他順順利利,不要出什麽差錯。
盛煙這廂,正愁眉苦臉凝思着呢。
他雖說不是一時頭腦發熱報了五品階,但也是有賭氣的成分在裏頭的。憋着一口氣想給龍碧沉好看,就大筆一揮,然而現在他要選做《千金香方》裏的哪個花熏香方呢?
無論是木樨、桃花、梨花還是薔薇,他都覺得不夠特別。
他包袱裏只剩下一種花了,那就是朱栾。而一個小瓷瓶裏,盛滿了他去年制成的朱栾水……其法與制薔薇水如出一轍,而他這兩年把蒸凝器皿改良了許多,不但薔薇水越來越逼真了,這朱栾水的香氣是意外的出衆。
“《千金香方》裏不是有一方朱栾降真丸麽……”盛煙喃喃自語着,“但這方子有一半是缺失的,我該不該做呢?”
制香其實很忌諱補方子,因為若是補好了,自然能贏得一片贊賞,但要是補砸了,引來的就是一片唏噓和蔑視了。
若不是十有八九的把握或者試過許多次,大部分制香師都不會做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盛煙思量了半柱香的功夫,下定了決心,他就做朱栾降真丸!
在場邊來回逡巡的方洛同,就見一個個頭不高的孩子手執一塊長長的降真香,另只手握着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将它劈成一片片的細長條。
又看了眼他手邊的攤開來的朱栾花瓣,他不禁訝異地怔住了。哪家的娃娃有這麽大膽子,看這選取的香料……莫非是要做朱栾降真丸?
方洛同有些不信,擡眼看了看他的品階縧,眉頭高蹙。嘿,既然考的是五品階,可不就是要做朱栾降真丸麽。
見盛煙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東西,心無旁骛,嘴角還揚起清淺的笑,方洛同捋了捋胡須,暗暗點了點頭。
他既不緊張也不憂慮,而是在享受制香的過程,這資質和悟性就已經被許多人好上許多了。有些應考者,一張臉苦大仇深地埋頭苦幹,真是毫無美感,看得他直搖頭。
制香師不但要做的出好香,其制香的過程也該賞心悅目,令人感覺得到其中美妙才對。
方洛同看了良久,這才踱步往前走。
盛煙壓根沒覺察到這位大師的目光,他專心劈開降真香片,直到一寸許的薄片有了一百多枚,才停下手。用旁邊水桶裏的水淨了手,将朱栾花的花瓣先倒出來,放置在制香臺的棉布上,取過一個瓦缶洗幹淨了。
接下來是比較細致的活兒,但他的動作仍然極快,先将花瓣鋪在瓦缶的底部,放一層降真香片鋪滿,跟着再放一層花瓣,又放一層降真香片,如此重重覆蓋,直到整個瓦缶被層層花瓣與降真香片塞到七八層滿,才停住手。
下一步,他抽出一張油紙,把瓦缶的口給封上,示意旁邊伺候的小厮過來把飯甑給架在火上。待火候适中時,他再将瓦缶放在飯甑之中,其他的什麽也不做,就看着它蒸!
這個舉動令不少看清楚了的制香師都大為驚奇,“他怎麽能這樣補方子呢?”“就是,也太不靠譜了吧!”“真可笑,原方子上的降真香是需浸泡在朱栾汁中數十日,再做晾曬的……”“哎呦,真是初出茅廬的小鬼啊!”
岑舒硯聽着旁邊這些人的話很是不滿,不自覺冷下一張臉,在盛夏的棚子裏散發出屢屢寒氣。他跟班的一個小書童瞧見了倒是高興,立馬放下了手中給他扇風的扇子。
這些喧鬧,盛煙是不得而知的。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這個瓦缶,緊張地看着火。火大了花瓣搞不好會燒焦,火小了蒸氣唯恐不夠,他必須時時刻刻盯着,不能有一丁點的差錯。
幸好,衍香監提供的柴火是極好的,不但幹燥,長短也便于添置,使得盛煙比較容易控制火候。
過了半刻,他看着火勢短時間內不會變了,這才站起來把幾個瓷盒子裏的棗膏、蜜煉拿出來,按照一定比例倒在了一個大口瓷盤裏,又添加了一些白蠟和白芨水,讓它們漸漸融合在一起。花熏香丸的做法也與合香丸大同小異,不一樣的是主要香料的制法和配方。他這是在為揉搓香丸做好準備。
也許是他的手上功夫被兩個哥哥練出來了,也許是他比別人專心,總之他這一長串的動作宛如行雲流水,毫無停頓,十根指頭靈巧翻飛,幾乎能與以“快”出名的龍碧升媲美。諸多制香師都見過龍碧升那一套果斷利落的揉丸手法,這次看到盛煙的手法,立時不敢小觑了,目光都變得認真和欣賞起來。
而盛煙接下來的一個“抛甩”的手法,更是讓這些人都瞪大眼睛,長大了嘴。
只見盤中的這團膏體被他捏在手中甩了甩,反手一個打花就直直抛上了天!盛煙兩手揉拳一般讓它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身,手背手掌之中來回颠簸,反反複複了十多個來回……
而後端起瓷盤接住,繼續揉面似的對它施以揉壓。
不遠處看得仔細的幾個制香師都擰住了眉頭,打結了。
岑舒硯則微微抿唇,臉頰浮現出笑痕。
其實盛煙全然不覺這套手法有什麽奇特的,他這可是跟夙學的。
那日他在霄香臺做晚課,夙偷偷來找他,在他香室裏轉了半天沒找到好玩的物件,就看見他瓷盤裏的一團沒未揉好的膏了。他也不知道那是做什麽用的,就拿起來抛上了天,三下五除二,用自己新學的一套掌法給在空中甩拍了幾下,沒成想……盛煙阻止他放下來時發現,被他這麽折騰一會,自己竟是省了不少功夫。
此後,他就讓夙把這套掌法教了自己一個套路,一來二去自己練了幾個月,就形成了現在的習慣。這個手法除了好看,最大好處是大大縮短了他揉壓膏丸的時間。
待他把這都做好了,其他應考者還在費力揉呢。
從瓦缶放在飯甑上蒸,已經過去一個時辰了。盛煙覺得差不多了,便讓小厮過來幫着他把瓦缶給取出來。
等着瓦缶稍微冷卻了,他才慢慢掀開了油紙。
掀開油紙的一剎那,正好一陣微風吹過,坐在棚子裏的制香師和其他看客人都不約而同地感覺到,有股特別甘醇的柑橘香拂面而來,清爽怡人,襲人鼻觀,一時間全身的熱浪都消散了。
分明,這香氣是從熱烘烘的瓦缶裏傳出來的,怎麽會讓人一聞到就有了清涼的感覺呢?
有些人都忍不住翹首去看盛煙的下一個步驟,好奇他接下來會如何做。
盛煙等着整個瓦缶都完全冷卻了,才伸手用白銅筷子,将降真香片都一一取出來,放在一邊風幹。
為了加快它們風幹的速度,盛煙接着用塊布兜着,把它們放在有陽光但卻不會被暴曬的地方,任其晾曬。
這段時間他也不閑着,将瓷瓶搖了搖,搖勻了之後,開始剝開瓶口封着的蠟。
方洛同這會兒追着那縷香氣走過來,看見他這小瓷瓶也好了興趣,也不理會自己蹲在這隔間門口會不會影響盛煙,就那麽伸長脖子往裏看,那表情跟嘴饞的胖酒鬼師父有的一拼。
突然,有個隔間發出了一聲摔碎東西的聲響。
大家都扭過脖子去看,都紛紛“切~”了一聲。怎麽的了,原來是龍碧沉打翻了一個瓷盒,裏頭做好的一顆合香丸掉了出來。
他那邊大發雷霆地斥責身邊的小厮,動靜是鬧得特別大。但大家都沒注意到他是幾個初試者當中第一個做好合香丸的。
他們的目光都回到了盛煙這裏,尤其是方洛同擋住了一側以後,都更加好奇地想知道盛煙現在做到哪個步驟了。
有幾個急性子的,幹脆繞到隔間的那一邊,站在幾步之外探頭探腦地看。
岑舒硯氣定神閑地對書童攤開手,道:“扇子給我,你去買兩碗冰酥酪,用冰塊冰着送過來。”
“是!”書童歡喜地跑出去,心裏感慨了一聲,看來這一次,在衍香監名聲大噪的還得是龍家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