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品階試的第二日,龍碧升入考六品階。

方翎與龍碧飛一樣,在第三日入考七品階,但龍碧飛的龍涎香還未找回,龍碧升心有所慮,臨到入考鐘聲敲到最後一響了,才匆忙踏入衍香監的大門。

盛煙今日作為制香師,與岑舒硯一同坐在了品觀席上,他一直往門口顧盼,看見龍碧升進來了,這才松了口氣。

昨日制香失敗的人今日可有一次補考的機會,但需得入考六品階的人應考完畢,才能開始。而入考六品階的人大多要耗費大半天的時間,補考者只能焦慮地等待着,期望今年的六品階試能夠盡早結束。

龍碧飛還在為龍涎香奔走,今日亦沒有來。

眼見着龍碧升神色恍惚地往裏走,方翎忽的從位置上站起來,一把拽住他走到一邊,貼在他耳邊嘀咕道:“龍涎香我有法子,你千萬不要分心了!我還等着看你的絕世香方呢!”

龍碧升擡起頭,瞪大眼望着他,“你能有什麽法子?難不成……你此次從家裏多帶了一塊龍涎香?”

也不會啊,方翎家裏僅有的幾塊龍涎香,用在哪兒了他都知道。這次方翎拿了一塊,就剩下方老爺壓箱子的最後一塊了。方翎平日總把自家那點事兒對龍碧升說了個事無巨細,他對此可是清楚的很。

“那你別管,我自有辦法……等你考成了我便告訴你!否則,你別想我幫你大哥了。”方翎目光狡黠地對他揚起下巴。

“你認真的,沒诓我?”龍碧升拉住他的腕子。

“我何時騙過你!”把他往前推了一把,方翎狹長的眸子眨了眨,“別猶豫了,快去吧!”

“好,我必定會考過的!”再擡起頭時,龍碧升已恢複了往日的傲然神采,步履穩健地走向分給自己的那個隔間。

方翎坐回到盛煙旁邊,被盛煙拉住袖子,問:“翎哥哥,你哪裏去再找了一塊龍涎香?”

“你聽見我說話了?”方翎詫異道,他剛才分明聲音壓得很低啊。

盛煙抿着嘴揚起眉梢,輕聲道:“翎哥哥,看我二哥哥的表情,大致也能猜到你說了什麽,如若不是大哥哥的龍涎香有着落了,他怎會一下變換了臉色,喜上眉梢?”

“哈,這點你倒是看得明白。”手握折扇給自己扇了兩下,方翎才道:“是有着落了,不過嘛……我可沒那麽容易幫龍碧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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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你們不是好友麽?”盛煙奇怪地問。

方翎扯了扯嘴角道:“可惜這世上沒有永久的朋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說到底,盛煙你忘了一層,我是方家人,你們是龍家人,我與龍碧飛一直都是對手。若是他錯失了這次品階試,而我考上了,你說……我是不是就壓過了他一頭?”

沉默了片刻,盛煙眼皮向上一翻,歪着腦袋道:“但翎哥哥不會稀罕的吧,我大哥哥沒能入考,你該覺得沒有對手非常無趣才對。”

“哈哈哈!我們盛煙真是越來越可愛了……”方翎伸手要掐他的臉蛋,被盛煙擡手擋住,只好悻然摸了下鼻子道:“碧飛和碧升真是好福氣,有你這麽個好弟弟。”

盛煙笑着從手裏的瓷罐子裏遞過去,笑道:“翎哥哥莫非沒拿我當弟弟的?”

“嘿嘿,那能,我巴不得把你偷回家,天天陪我種茉莉花。”方翎在瓷罐裏摸了兩下,掏出一顆酸梅子塞進嘴裏,“呲”了一聲,“好酸啊。”

倒牙的當會兒就聽見盛煙道:“把我偷去你家,那我二哥哥可要生氣了,說不準會拆了你的房子。”

方翎便捂着腮幫子笑,再不做聲,指了指前頭,讓他注意看,龍碧升已經開始制香了。

坐在盛煙後面的岑舒硯低着頭看了看他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擡手指着他的瓷罐子。

盛煙立刻會意地把瓷罐子遞上去,讓他自己在裏頭挑零嘴吃。

岑舒硯摸了顆栗子糖出來,放進嘴巴裏咬了一口,發出嘎嘣脆的聲響,引得旁邊的人都側目而視。岑舒硯只好用舌頭卷住含着,淺笑着幫盛煙蓋上蓋子。

他站在邊上的書童禁不住納罕,主子最近笑的次數好多哦,比老夫人張羅着要給他相媳婦那會子開心多了。

盛煙自己嚼着荔枝幹,嘴裏嘴外都是甜絲絲的。這罐子碎零嘴兒,是昨兒個龍碧飛在路上買的,說大的獎勵回家再說,先買點靈邺最好吃的幾種零嘴給他甜甜嘴。

什麽酸棗酸梅、冬瓜糖荔枝幹等裝了一大半,又加了些許栗子糖和糖蓮子,都給放進罐子裏,讓他捧着吃。

盛煙從來在龍家都很節省,糕點零嘴也有,從未這樣放肆着吃過,今兒個便敞開來吃,也算是犒勞自己。不過他還今早還倒出來一些,包在一塊幹淨帕子裏,那是給夙留着的,就他那張饞嘴,才是真真喜歡吃甜食。

但這畢竟是龍碧飛買的,如果要送點什麽給夙,還是買點別的什麽比較好吧。

盛煙就犯了難,自己送什麽給他好呢?

好像從以前到現在,夙給了自己好些個好東西,那本香譜、薔薇水,還有上次那個玉牌和現在戴在他脖子上的香袋,每樣都挺貴重的哇。

他得送什麽,才抵得上這些東西的價值?

想着想着他煩惱起來,越想越迷糊了,差點走神,甩了甩頭才定下心來看龍碧升此時的舉動。

若是盛宴的昨日的制香從頭到尾都是風風火火,如火如荼,那今日龍碧升的制香便是游刃有餘信手拈來,他素來以快出名的“快手”不見了,反而慢了起來。

臉上一派從容淡然不說,細長的手指也宛如撚針線般做出了靜雅的手勢,手中拿捏着幾片降真香片,送到鼻下聞了又聞。

盛煙疑惑地拽方翎,“翎哥哥,二哥哥這次不是要做合香丸麽,還得是他自個想出來的全新的方子,但是……怎不見他研磨香料吶?”

“還沒到時候呢。”方翎不疾不徐地答道。

龍碧升這次的方子較為複雜,卻是以降真香為主,為了尋求降真香最佳醇的香氣,曾依次嘗試過幾十種配料的方子,才得到了今日這一方。

但方翎知道的不到七八,曉得他用的幾味主香料,其餘的也并未打聽了。自己的方子是不便全然告之他人的,即使關系甚篤,也當如此。

因為這獨門香方,已然就是各人私密。

“今次二哥哥用的降真香片,與以往有何不同麽?”盛煙很快看出了門道,他還想起上個月龍碧升沒去後山采花,卻與方翎跑到西郊去了,不知道做什麽,一連忙日半月,日日都是早出晚歸。

奇怪的是,龍碧飛當時還放任不管,似乎早就知道他們倆去幹什麽了。

方翎含笑不語,待龍碧升開始挑選好降真香片,一片片果斷地劈開,放進搗缽裏杵了,才将嗓音壓得極低,道:“上月我們去西郊,是因為那兒有幾百畝的柚子林。”

“難道……用了柚花?”大好的後山群花不要啊,卻用了廉價的柚花麽,盛煙有點不太明白。

卻聽到方翎語帶欽佩道:“名貴的花兒,其他制香師也會用,翻來覆去就是那麽些,香味微妙的也只那麽幾種,制的人多了就顯不出稀奇來了……我倒覺得他這次用了柚花是決勝的一招,殊不知無人會像你二哥哥那般,半月裏用了幾十種法子逐一試過,就為了得到那恰好能與降真香相襯的清芳香氣。”

“那……是什麽法子?”明知龍碧升應該不會說給方翎知曉,盛煙還是問了一句。

方翎撇撇嘴道:“告之我那還得了,不等于把這方子都賣給我了?”

盛煙抿嘴淡笑不語了,挑了顆冬瓜糖塞進他嘴裏,道:“那翎哥哥猜猜呢?”

“唔……猜不到,總不會是将柚花與将真香放在一個鍋子裏煮就是了。”方翎鼓着腮幫子道。

後頭的岑舒硯看着他們低語了良久沒有停歇的意思,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但自己仍舊是插不上話的,心裏頹然有些燥了。

不一會兒,三人就見龍碧升開始快加了手中動作,他把所需研磨的香料全部擱放在手邊,左手放香料,右手執起搗藥杵,疾風似的速度,頃刻被粗研磨成粉的香料猶如落花碾作塵,絮絮零落,積滿了制香臺上的幾個瓷盒。

盛煙看了半晌,已經自愧不如,龍碧升在霄香臺時極少在人前傾盡全力,如今看來,他定是另行下了苦功,個中辛苦滋味不足與外人道。

坐在前頭的龍碧沉這時是神情訝然地凝視着,一動不動地撐大眼,很顯然,此刻龍碧升地對他而言,那只有四個字:嘆為觀止。

幸運的是,他昨日為曾見到盛煙的手法,不然更會大受刺激。

幾個兄弟雖然都在霄香臺學習,但各自都藏有一手,只有到了真正需要傾盡全力時,才會拿出看家本領。

盛煙靠的方翎最近,斷斷續續聽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是在喃喃道出這些香料的名稱和份量:“薰木香二兩,青木香三兩,雞舌香五兩,烏參三兩,雀頭香五兩,香白茞二兩,冰片二兩,白檀二兩,艾香三兩,安息香四兩,零陵香三兩……”

可惜盛煙無法過耳不忘,方翎說的又快,他只能左耳進右耳出。

不過一轉頭,他見岑舒硯對自己使了個眼色,當下暗喜,莫非他也聽見了?

半晌,方翎不閉上了嘴,岑舒硯湊到盛煙耳邊輕聲道:“晚上到我房間來,我寫給你看。”

盛煙不假思索地點點頭,這種過耳不忘之人世間能有幾個,居然讓他遇上一個!

龍碧升這一大張旗鼓地行動起來,一直到了午時才停下手。盛煙有些擔憂地看着他那雙手,隐約覺得有些打顫了,問方翎:“二哥哥剛才是不是半刻都未有停歇?”

方翎的表情比他更要殚慮幾分,道:“是啊,他還真杵了三萬杵不成……”

“三萬杵?!”盛煙何止驚訝,這個數字他根本無法想象。

“碧升說過的,他這方子關鍵之處在于一個‘細’字,說非得三萬杵才可将所有香料的內裏香氣歸于極致……我還以為他只是說笑的。”盯着他那雙手看了良久,方翎也感覺他快要脫力了。

但是,現在沒人可以幫上忙,這是他摸索出的方子,必須由他自己來完成。

後面的步驟便是把那些事先就用柚花熏過的降真香片碾磨成細末,龍碧升一絲不茍地繼續使用蹍船和搗缽,待他将所有的香料都處置妥當,接下來的最後一步就簡單了。

揉搓香丸的手法本來就有幾種,龍碧升自成一派,只用五指而不用掌心,這在許多人看來是很費力的,但他做來卻出奇輕巧,而且是在揉搓途中加入一種蜜汁,這點也與盛煙的做法不同。

然即使他的步驟比其他人繁複上諸多倍,第一個做好合香丸的還是他。

龍碧升的香丸投入香爐後,氣極清香,柚花與降真香之間微妙的差異給人的感覺清新別致,一口氣吸下去會發覺喉頭發甜,少待一會兒還能聞出其餘的幾種香料味,且無哪種香料喧賓奪主或相互抵消的情形,回味冗長隽永。

在考官和在場所有人的一致認可下,龍碧升給合香丸命名為柚花降真碧升香,成功準入六品。

方翎笑得開懷,似乎比自己考上還興奮,雀躍地把盛煙拽起來,道:“走,我們先去留香閣定一桌酒席!”

留香閣是衍香監旁邊最大的一家酒樓,一桌酒席最少三百兩。盛煙偷偷咂舌,翎哥哥還真舍得啊。

幾人也不管要補考的龍碧沉了,叫随侍去請了龍碧飛過來,四人胡吃海喝了一頓。末了還相互對了對口徑,就說去外頭溜達了一圈,可別讓龍碧沉曉得了。

回到客棧,龍碧升就把方翎拉近了自己房裏,關上門。

“龍涎香呢,拿出來我看看!”他對方翎不客氣地伸出手。

方翎挑高着嘴角,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盒子,裏頭是一塊拇指大小的龍涎香。

“還真的有啊!”龍碧升伸手就要拿,被他一手抓住,“等等,我可以白給你,但不能白給龍碧飛。”

龍碧升縮回手,斜着眼瞪他:“你若是不願給,先前耍弄我做什麽?”

“哪有耍弄于你……好啦,拿出來還有放回去的道理麽,不過嘛……這東西價值不菲,你也不想欠我如此大的人情吧?”方翎笑嘻嘻地逼近他額前,鼻子幾乎要挨上他的鼻子。

微微側臉回避了他呼出的熱氣,龍碧升問:“那你說吧,如何才肯給?”

就聽見方翎吐出清晰的幾個字:“親我一下。”

龍碧升擡腳跺在他腳背上,“方淙白,你欠打是不是!”

方翎委屈地揉揉腳,用無辜的眼神看他,“喂,龍碧升你會吃虧嗎?讓你親我一下而已,被吃豆腐的是我也。”

龍碧升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既然你覺得委屈,那就換個條件……”

“不要,就要你親我一下!”方翎死皮賴臉起來,偏偏他那張臉只要漲紅了就顯出七分清秀三分媚惑,誰看了都容易口舌幹燥。

“親了就給?”龍碧升心裏糾結,好像也對,是他被自己親啊,自己能有什麽損失。

方翎點點自己的嘴唇,“喏,要親這裏的。”

罷了,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同是男子也沒有玷污清白一說啊。龍碧升咬了咬牙,把臉慢慢靠近了過去……直到兩人都感覺到了彼此鼻翼的熱氣,龍碧升緊抿着嘴唇,覆蓋在了方翎的嘴上。

兩人的腦袋都是“轟”的一下,剎那間一片茫白。

龍碧升也是懵了,停留了好長一會才猛然把方翎推開。方翎這回也不曉得躲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下意識地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唰的,看見他這個動作,龍碧升頓時從裏到外,整個腦袋都紅透了,彎腰拿起盒子裏的龍涎香,立刻沖出了門外。方翎則坐在地上仰着臉,手指撫在嘴上,對着門口愣住了。

“升兒怎麽了,臉怎麽那麽紅,中暑了?”龍碧飛打開門,就見龍碧升一頭沖進來。

一口涼水灌下去,龍碧升才覺得好些了,支吾道:“是,是有些熱!那個,哥……這塊龍涎香夠用的吧!”

龍碧飛低頭一看他掌心的東西,萬分驚訝,“哪裏來的?”

“這你別管了,反正我有我的法子。”這口氣那麽像方翎哪,龍碧升趕緊甩甩頭,禁不住又紅了耳朵,道:“你先用着,這算是我借的,到時得還一塊回去。”說完他轉身要走。

“升兒!”龍比飛拉住他,“你可千萬別……為了我,委屈了自己。”這麽大的人情,是什麽人願意借給他?

龍碧升笑了笑,道:“不會的,誰敢欺負我呀?哥你就放心吧。”随即抽起手奔回自己的房間,一頭紮進水盆裏,總算把熱氣給褪下了。

這天晚上,龍碧飛要在房裏用功,龍碧升和方翎就不知怎麽了,都躲在房裏不出來。盛煙想給上街買件東西送給夙的,只好去找岑舒硯,說自己想去最熱鬧的地方看看。

剛和岑舒硯走上街頭,聽到沿街玩鬧的孩子齊聲唱着一首詞,還頗有風情。

岑舒硯也跟着随口吟道:“弱柳好花盡拆,晴陌,陌上少年郎。滿身蘭麝撲人香,狂摩狂,狂摩狂……這是顧夐的《荷葉杯》,描繪的是一位衣着熏香衣衫的翩翩少年郎,女子們見了他都暗許芳心,可謂是一見傾心二見傾情。”

“……熏衣香?”盛煙低頭想了想,默默勾起嘴角。

嗯,對了,不如就送給夙這樣東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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