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龍家的子嗣歷來多,在七八九子未有夭折之前,龍碧沉也只是個不起眼的庶子罷了。他雖與龍碧熏一母同胞出生,但從小就比小四多長了十幾個心眼。
對于龍家嫡長子龍飛在家中的地位,他是早早看清了的,然而……他這幾年有件事很不明白,為何瘸腿的小十能輕易得到龍碧飛與龍碧升的喜愛,他分明與六哥龍熏都處心積慮、費盡思量地想要博得他們的另眼相待。但可惜,在他們還未能得到要領之前,龍盛煙居然就仗着有大哥二哥的庇護,從一個不得寵的最低庶子,進入了霄香臺。
每當他看見龍碧升親自教授他制香要領,連呼吸都變得苦澀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
父親喜愛六弟龍碧煉多過自己,三姨娘寵愛四哥多過自己,盡管他比六弟要聽話,比四哥要刻苦,但為什麽自己總像是個多餘的?!
他不甘心,在六弟比自己與五哥更有希望去入考時,在六弟不惜犧牲自己的手也要阻止龍盛煙入考時,他就打定主意,這一次必須要給自己創造機會。
他龍碧沉一直以來被忽視太久了,這一次他要讓龍家的所有人都對他刮目相看!
然而他有什麽辦法可想,大哥二哥的光芒太盛,盛煙的天賦又不錯,如果他們三個都成功入考,那他即使順利地考上了二品階,這樣的成功也會被他們掩蓋住。父親更會覺得他能考上那是正常的,考不上才是丢了龍家的臉。
那麽……倘若盛煙失敗了,與此同時大哥又沒能入考呢?
這樣一來,二哥哥的情緒也會受到嚴重影響,在龍家誰不知道二少爺和大少爺感情甚篤,要是龍碧飛出了岔子,他必然也會大失水準。
這樣思慮再三,龍碧沉才兵行險招,趁着自己随侍将大哥二哥身邊的書童都一一引開,自己便偷入了他的房間,将他盒子裏的龍涎香塞進自己袖子裏,裝作若無其事一般回到自己房中。因為心虛,所以他并未多加賞玩,就把這塊龍涎香藏在了自己一個随侍的包袱底。
這名随侍有個妹妹,想入龍府做丫頭,他就賣了個人情給他。
不過,他可沒有私吞了這塊龍涎香的膽子,龍碧沉偷了東西之後只想着能達到讓大哥無法入考的目的,等這天一過,他就得想辦法把東西還回去。那樣,龍碧飛頂多以為事有蹊跷,就算事後追查,也查不出所以然的。
龍碧沉的如意算盤打得啪啦啪啦響,卻始終沒能如願。
第一日,他略施詭計害龍盛煙不成,還看着他考入了五品階,簡直是氣得七竅生煙。第二日,二哥龍碧升也沒有失常,反而是完美發揮,技壓全場。
第三日,龍碧飛也沒有如他所料的愁容滿面,而是準時出現在了衍香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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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隔間內從盒子裏拿出的東西,難道真是龍涎香?
龍碧沉心緒不寧地盯着龍碧飛,不相信他手中拿着的是真正的龍涎香。但如果他作假,一旦被查出來定然會被取消入考資格,他又怎會冒這樣大的風險?
那他現在所用的龍涎香是從哪裏得來的?!
他眼角一瞥,看見龍碧升高高揚起的唇角,心裏就是一震,莫非是二哥幫了忙,但時間緊迫,二哥也無從得到龍涎香才對啊。
轉頭,他看了方四少一眼。糟了,他怎麽沒想到,方翎會把自己的龍涎香給了龍碧飛!此刻他不正坐在品觀席上,一派的神情泰然,與二哥有說有笑麽。
龍碧沉緊緊攥着拳頭,眼眸裏迸發出憤懑不甘的幽光。
而他身邊的随侍神情也有些古怪,站得不安穩,捏着衣衫的手指一直不停地來回磨擦。
然而方翎真的不入考七品階了嗎?
龍碧升看他還不去自己的隔間,也垂下唇角來,推了推他:“淙白,你該不會是……”
該不會真是如他所擔憂的那樣,這笨蛋把自己的龍涎香拿了出來吧,那這個人情未免太大了,他如何還得清?
就見方翎笑着抖開扇子,拍了他腦門一下,半眯着眼從書童手上接過來一個盒子,對他揚了揚,“擔心我不能考啊?我還不知你這麽關心我呢。”
“滾你的,快去快去,都快開始啦!”龍碧升在背後踹了他一腳,重重松了口氣,幸好不是他憂慮的那樣啊。
盛煙在旁邊拉了拉他的袖子,“大哥哥的龍涎香,是翎哥哥拿來的麽?”
“嗯。”龍碧升點點頭,他還是想不出,方翎究竟從哪裏又找來一塊龍涎香的。
直到入考正式開始了,兩人開始認真而專注地忙碌起來,龍碧升忽然發現方翎手上的龍涎香看起來十分眼熟。
由于入考七品階的人不到十人,場內較為空曠,他是看得格外清楚的。
又多看了幾眼,龍碧升輕輕蹙起的眉頭聚攏成一團,一雙眼中有揮之不去的怒意,幾乎要冒出火來。
他捋起袖子,做出了準備揮手打人的架勢。
盛煙趕緊仰起臉,對他道:“二哥哥,翎哥哥讓我告訴你,昨兒個他撞見五哥哥身邊的一個随侍。還講了幾句話,那個随侍好像很怕他似的。”
龍碧升立時轉過臉來,怔忡了半晌,才問:“他說……碧沉的随侍?”
“嗯,對的啊。”盛煙點頭,心裏也覺得奇怪。方翎今天一到早就敲開他房門,交待他等會如果看見龍碧升生氣了,就趕緊把這句話告訴他,其他的什麽也不用說。
但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不過也真是奇了怪,龍碧升聽他這麽一說,還當真立馬消了氣,不知道低頭在沉思些什麽。獨自思慮了好半天,又問他:“盛煙,你前日入考時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突然之間報考了五品階,這可不像你一直以來穩妥的作風哪。”
盛煙苦笑着答:“原本以為二哥哥沒注意到這層呢,其實,是我包袱裏的香料不知為何少了一味,我明明之前查看過的。”
“有這種事?”聯系到方翎的話,龍碧升不由得再次皺緊眉頭。如果事情真是那樣,他不能就此放任,對家人寬容那也是要看情況的。
這次事态嚴重,如若不是方翎靈醒,意外得知了真相,大哥這次說不定真就無法入考了。居然敢做這種事,他當然不能姑息!
想着想着,龍碧升又氣呼呼地咬住了牙齒,盛煙一看覺得納悶,怎麽又生氣了呢?
盛煙連忙從袖子裏拿出一塊帕子遞給他,拍子裏抱着一件東西,眉眼含笑道:“二哥哥,大哥哥說了,如果你在衍香監忽然變得心緒紊亂,讓我把這個給你。”
“什麽東西?”龍碧升心道,哥還有空擔憂我麽,打開帕子一看,原來是一束白璎珞。這不是他去年在靈邺一個鋪子裏看中的,卻被別人搶先買走了的麽?當時他就覺得這束白璎珞很适合做他那塊玉佩的挂穗,但可惜沒能得到……哥怎麽會……
他擡眼看了看隔間裏神情靜穆的龍碧飛,微微勾起嘴角,心頭仿若浮動着一潭泉水。
盛煙暗地裏啧啧稱奇,今日翎哥哥和大哥哥要自己做的事都好奇怪喏,不過……他們都好像很了解二哥哥似的,連他今日會生兩次氣都知道?
殊不知,方翎和龍碧飛擔慮的是兩件不同的事。
有了龍涎香,龍碧飛制香起來自是得心應手,他的動作雖然也是行雲流水,但較之龍碧升多了些許磅礴之氣,即使是一個細微的擡手都能顯出大文豪般的儒雅風致。
若是較之方翎,就更是另種風韻,若不是他手中之物,只怕別人會以為龍碧飛是獨具魏晉風流的文人公子。方翎就顯得随意許多,他的制香手法更像是興之所致,沒有固然的習慣和動作,但依然看得人賞心悅目,最重要的是看他制香,絕對不會令人感覺這是在入考,那般自在惬意。
龍碧升收起白璎珞,臉上恢複了淡然的笑意,時不時打量方翎,但更多的時間還是關注着龍碧飛。
今日,龍碧飛的做的是龍涎香餅,脫花模,不過這花模只有指甲蓋大小,做出來的花餅也就形如棋子,煞為小巧。另做了幾顆芡實大小的龍涎檀香丸,是用以給待會給考官試煉的。
他所用的這花模,還是龍碧升畫出的花樣,讓人去照葫蘆畫瓢做的。
龍碧升看着那白瓷盒裏的小香餅,臉上又添了些許歡愉。
盛煙對比了一下大哥和方翎的香品,也偏向了大哥這邊。
索性方翎與龍碧飛此番做出的香品都是極為出衆的,龍涎香珍貴,考官也試煉了一回,就定下了結論。
方翎和龍碧飛齊齊考入七品階,他們兩個可算是歷代七品階制香師中年紀最小的了。
看見兩人頭上都換上了深藍發帶,最開心的當屬龍碧升了。
剛從衍香監出來,方翎就挂在龍碧升身上,嚷嚷着要去喝酒慶祝,被龍碧飛一把拉開,笑道:“方伯父準你喝酒了麽?想喝可以,只能喝桂花釀。”
“哎呀,現在又不是在永嘉,我今兒個就是想喝酒了,怎麽的吧?碧升,你哥這麽死板的性子,要不就我們倆去喝!”他笑盈盈地伸手去拉龍碧升的手。
龍碧升不着痕跡地躲開,拽起盛煙往酒樓走,“我哥說喝桂花釀,你就只能喝桂花釀,不然就別跟着來。”
方翎憤懑地跺跺腳,只好跟上。
盛煙稍停一步,對遠處馬車邊的龍碧沉招招手,道:“五哥哥也一起來吧!”
龍碧沉沒想過盛煙會喊自己,往前踏出一步,但看着他們幾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還是定住了腳步,道:“不了,我身子略感不适……還是先回客棧了。”
而後快速地鑽進了馬車。
“他當然是不敢跟着來的。”龍碧升冷哼一聲,話中別有深意。
盛煙深深地看了塵土中的馬車一眼,眉頭幾不可查地挑了挑,扭過頭去。
今日四個人都很高興,就尋了靈邺最出名的酒樓去大快朵頤。
盛煙一上樓就看中了一個八角形狀的雅間,小二笑嘻嘻地領着他們進去,說這裏曾是好幾位狀元爺中榜時宴請賓客的地方,牆壁上有好些書畫,都是他們的筆墨。
四個人便興致盎然地走進去,環顧一看,也覺得很清新雅致。盛煙的眼光着實不錯。
“可惜舒硯哥哥臨時要走,不然……今日這頓也該請他一同來的。”盛煙剛坐下,就忍不住慨嘆了一句。
方翎笑着打趣道:“這麽喜歡你舒硯哥哥麽?改日我幫你修書,讓他去永嘉看你?”
“翎哥哥,人家舒硯哥哥很忙的,聽說要去西北的軍中做參軍了。”盛煙邊說邊站起來,讓小二一邊先候着,他自己拿起茶壺給他們一一斟茶。
“為何?這件事,我怎麽沒聽岑兄提起過?”龍碧飛覺得這事兒有些突然。
龍碧升也道:“是啊,我也未曾聽他說過。”
莫非,舒硯哥哥只告之了我一人?盛煙眨巴眨巴眼,道:“小十不清楚,只聽舒硯哥哥說,他想在成親之前去軍中歷練歷練。”
“他這該不是……為了逃避婚事吧?”方翎吶吶道,見龍家兄弟都盯着自己,摸了摸鼻子道:“我是聽娘說的,岑家似乎打算給他定門親事,看中的是魯大人的二女兒,這位二娘子閨名端敏,好像前幾年見過他一面……一直念念不忘的。據說……是魯家先找上岑家,明裏暗裏表示想要結親的。”
“唷,這可是好事,魯家是靈邺最大的世家貴族,和當今皇太後的娘家,這親事若是能結了,岑兄何愁未來不會飛黃騰達。”抿嘴喝了口茶,龍碧飛接話道。
方翎扁扁嘴道:“我娘親也這般說,但是……我覺着,岑舒硯并不情願。”
“舒硯哥哥不喜歡那位魯二娘子麽?”盛煙問。
龍碧升輕嘆了口氣,道:“說到這婚事,歷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成親之前雙方也幾乎沒機會見面,舒硯哥才與人家見過一次,應該談不上喜歡與否,可即便他不願意……到了最後也是拗不過父母之命的。”
方翎似乎不喜他這話,放下茶盞道:“若是今後我也遇上不甘願的婚事,定然是要推拒到底的……娶一個自己不愛之人,那這輩子不就毀了。”
“你說的倒是輕巧!”龍碧升在桌子上踢他一腳,方翎剛要踢回來,被龍碧飛伸出來的一只腳擋住。
“好了好了,都別鬧了,不是要喝酒麽。桂花釀來半斤,你們喝不喝得?”龍碧飛雖說是問大家,眼睛卻看的是碧升。
盛煙就見方翎的一對細眉顫了顫,轉臉對他道:“盛煙,我與你換個位置如何?”
“行啊。”盛煙覺得沒關系,就與他換了換,這下就是龍碧飛、方翎坐在了龍碧升兩側,宛如兩星伴月。
等桂花釀上來之後,三位哥哥都分了一杯,盛煙年紀最小,還是喝茶。
“來,明日我們就要回永嘉了!今次的入考如此順利,我們幹了這杯!”方翎端起酒杯,朗聲說道。
“好,幹了!”三個人一揚脖,都幹了。
盛煙看着他們,默默喝自己的茶,吃自己的菜。
接着是龍碧飛敬了酒方翎一杯,雖然碧升不肯說,但他想了一宿,覺得十九八九,那塊龍涎香是方翎弄到手的,只說了聲“多謝”就仰脖幹了。
方翎疑惑地湊過去問碧升,“你告訴他了?”
龍碧升搖搖頭,吃了他夾過來的菜——沒有啊。
龍碧飛又往他碗裏夾了一大堆的菜,龍碧升只得埋頭苦吃。
盛煙托腮左看看右看看,自言自語地嘀咕:“他們三個怎麽怪怪的……”
接着三個人你敬我我敬你,很快喝幹了半斤桂花釀,方翎便又叫了半斤,結果喝到最後,三個人都醉倒了。方翎一開始叫的最厲害,但最後喝得最醉的就是他,還昏了頭的把盛煙當成碧升給抱住了,一個勁地蹭着他的臉喊:“碧升,碧升哪……上次,上次在我房裏……”
盛煙心裏狐疑多多啊,問他:“上次在你房裏怎麽了?”
“怎麽你忘了麽……怎麽能忘了!”說着方翎一下猛擡起頭,撞到盛煙的下巴。
“哎喲,翎哥哥你站好了,嘴巴離我遠點啊,真是臭死了……”盛煙嫌棄地把他的臉撥開,沒有法子,只有讓小二去客棧喊人,讓幾個随侍過來把他們三個都擡回去。
給他們去廚房端醒酒湯的回來時,盛煙在龍碧飛房門口看見了剛從裏頭出來的龍碧沉,笑着喊了一聲:“五哥哥,你也來看大哥哥的?”
龍碧沉有些惶然地站住了,頭也不回地回道:“是,是啊。”随即步履匆匆地跑掉了。
哼,我看你才不是來看人的吧。
盛煙推開大哥哥的房門,發現龍碧升從淨房裏走了出來,對他揚起眉梢:“我酒已經醒了,他卻不知道……他剛才偷偷進來啊,動了哥的龍涎香盒子。”
“這麽說……”盛煙頓時明白了一大半,“那翎哥哥是不是早知道了?”
“沒錯,他不但早知道了,還……”龍碧升伏在他耳邊叽叽咕咕說了一通。
盛煙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心說翎哥哥這招着實夠損的,忍不住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