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近來,大老爺手中的生意告一段落,在家中盤桓了些時日,這日便把幾個兒子召集在霄香臺,訓示教導了一番。

他端坐在堂上,指着手邊的四角麒麟香爐道:“《陳氏家訓》中寫道氏族大夫平日生活,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隐囊,列器玩于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

龍碧飛即刻颔首道:“爹爹說的是。”

大老爺輕微點頭,掃視他們一眼,又道:“如今你們之中,已有三個制香師,龍家的家業需得你們固本培元,切勿以為考入了品階便可輕松度日,制香師的最高品階,龍家歷來還未有人可攀登的上……問鼎九品階才是為父對你們的期望,明白嗎?”

“是!”幾個兒子異口同聲,垂首而立,神情嚴肅。

但說到底,制香師的光輝前程是建築在天翔朝佛教的鼎盛與國泰民安之上,如果有一日這些東西一朝傾覆了,他們又該如何?

龍碧飛看着父親遠走的背景,心裏憂思深重,前日他接到岑二少從軍營發來的信箋,陡然意識到龍家這些年來出了香品就無其他經營,實在有些不妥啊。

相較之下,方家不但經營香品,還有打量田産和房産分置在各地,其實顧慮的要更為全面和長遠一些。如今雖說仍舊是龍家在家業上更勝一籌,但誰能料到以後呢?

或許龍碧飛天生比其他人更容易殚慮,什麽問題都會先從最壞的結果開始打算,他在心底嘆了口氣,但願是自己多慮了吧。

龍碧升這些時日的精神也不大好,看見碧飛凝眉,也忘了上前詢問。

反而是盛煙注意到兩位哥哥的臉色,心裏疑慮重重。兩位哥哥最近的心事更重了,卻不知是為了什麽,應該不會是為了制香上的事情,那他……就不好過問了。

自從盛煙考上了五品階之後,四五六三個是卯足了勁頭想做出一番成績,期望明年的品階試能博得一席之位,甚至想要超越盛煙。

因而,霄香臺越發呈現出勃勃生機,整日熏煙缭繞,龍家幾位少爺都在彼此較勁,暗中追趕。

盛煙裝作不知,還是每日按着時辰過來,有時還提前離開。

龍碧沉見他如此,心中更是不忿。

加上他手中還拿着那塊被方翎掉了包的假龍涎香,終日鎖緊眉頭,不能靜下心來。這東西如何處置才好呢?他自然不敢變賣,但也不敢留着自己今後使用,因為擔心一旦被人發現,自己根本解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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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龍涎香就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在他手中颠來倒去。

龍碧煉的手傷好了之後,倒真正消停了一段日子,開始耗費整日整日的時間在霄香臺,确實極為刻苦,但他的身子卻是禁受不起,堅持了半月就不成了,神色萎靡起來,不得不縮短了用功的時間。心裏也是苦悶,看着盛煙的眼神漸漸的,多了些許怨毒。

盛煙對此并不在意,只要他們三個不找他的麻煩,他是樂得清閑度日,不去揣測算計的。

又因了從夙那裏得着了雪白小奶貓,他的心情才傲若驕陽,每日笑臉迎人,對誰都是一張笑意融融的臉蛋,五官也出落的越發精致了。

金雕玉琢且謙遜有禮的十公子,在龍家開始被仆人們津津樂道。

“小司小司小司!”盛煙抱着小奶貓在床上玩耍,因為它剛出生還不足月,走起路來歪歪倒倒,經常看得盛煙哈哈大笑。

那晚上盛煙才知道,酆夙揚消失的幾晚是去外頭找尋覓貓咪了。野貓他見了不少,但毛色都不夠好,心裏不如意,就去了永嘉城裏的大戶人家,在暮色裏飛檐走壁。不知道的若看見了,還以為他是個飛賊,但他不過是想找一只和小司相似的小貓,拿回去哄盛煙開心罷了。

至于盛煙為什麽忽然疏遠了他,他其實壓根沒想明白。

但黑貓沒找着,他發現了一只剛出生的貓崽子。酆夙揚把它從貓窩裏拎起來左看右看,覺得這崽子迷迷糊糊跟盛煙睡着時的樣子好像,就想也沒想地抱了回來。

把它往盛煙床上一放,貓崽子不負他重望,成功俘獲了盛煙的心。

酆夙揚這才走出來,湊到盛煙旁邊撞了撞他的肩膀:“肯理我了?”

“笨蛋!夙是大笨蛋!”盛煙撅嘴瞪他兩眼,懷裏的小奶貓也跟着他睜大眼睛一起瞪。

酆夙揚頓時無語了,摁下小奶貓的腦袋一頓狠揉。“你這小崽子,這麽快認了新主人了哈?”

“夙你不準欺負小司!”盛煙拉開他的手,輕輕地給它順毛。

“這貓也……還叫小司?”找個貓回來就是想他忘記死掉的小司,怎麽還給這貓叫這名兒呢?酆夙揚轉念一想明白了,拍了下他的肩頭,“好啦,反正是送給你的,随你的意。”

盛煙笑得眉眼彎彎,把小司往他懷裏一塞,轉身拿起幾案上的盒子,打開蓋子。

往他鼻子下面一遞,問:“香不香?”

酆夙揚深吸一口氣,連忙勾起嘴角點頭:“這香氣我喜歡,你用了梨花?”

“非也非也,還用了梨子的果肉!”盛煙笑得痛快,把盒子蓋好往上擡了擡,“喏,送給你的。”

“送給我的?”酆夙揚擡眼瞄着盛煙,“你……專門做了送給我的?”

“廢話,說送給你的當然是我特意做的!怎麽你不想要啊……”盛煙說着要把盒子收回去,被酆夙揚單手奪了過去。

小司跐溜一下從他身上跳下去,因為站不穩,還倒了個兒,慢吞吞地半天才翻過肚皮來。

“呵呵呵……小司過來!”盛煙蹲下去撈起它,繼續抱在懷裏順毛。再看酆夙揚,就見他視如珍寶般把盒子放進了衣襟裏,還壓了壓。

“不過,這東西怎麽用啊?我又沒有香爐,就算有也沒地方使啊!”酆夙揚苦惱地問,他可不想收了禮物只能看着。

盛煙早考慮到這點了,微微揚起唇角,道:“用不着,我這做的是名副其實的浥衣香,你只要拿一顆放在疊好需要熏香的衣衫裏,放上幾天,衣衫自然就沾上了香氣……當然用來焚爇也是可以的,如果你今後有機會,可留下幾枚試試。”

“嗯,這樣說,等用了這香,你可以在我身上聞到梨果香了?” 酆夙揚心說這還當真不錯的,盛煙身上有梨花香,我身上就是梨果香。

“是啊是啊,你今晚回去就放一顆好了,三五天後就把那外衫拿出來穿!”也不知道這人有幾件長衫,一顆香丸能熏衣幾件,盛煙倒還是不确定的。

酆夙揚一臉的躍躍欲試,自然是應了,一掃前兩日臉上的陰霾,對他道:“對了,你還未告訴我,前幾日因何生我的氣啊?”

“哪裏是生你的氣,我不過……是跟自己賭氣來着!”看着軟綿綿的小司,盛煙覺得自己不好再端着脾氣,就一股腦吐糟道:“見過你的劍法,我心裏嫉妒,總覺得你這般才像個男子漢,我啊……除了制香,好像什麽都不會了。”

酆夙揚把他的話咀嚼了半天,笑出聲來:“還以為你氣什麽呢?我不也除了武功,其他的什麽也不會。盛煙,所謂人各有志,術業有專攻,你只會制香不會別的有什麽不好?你看,幾枚小小的香丸就能讓人衣帶添香,很了不起的。”

“真的?”盛煙也看過野史雜聞,知道天翔朝之前的這片土地上出過不少能征善戰之人,那是人在他眼裏都是大英雄大豪傑。“比起制香師,作為男子,難道而不是仗劍走天涯更加令人向往麽?”

酆夙揚忍不住擡手揪了揪他的鼻子,“你呀,想得太多了!無論是仗劍走天涯,還是制香,只要是自由自在自己想做之事,那又有何分別?男子漢不一定都要舞刀弄劍的,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制香是你的心願,你也很喜歡,那不就得了。”

“嗯,說的也是。”沒想到這小子挺有一番見解的。

“不過,制香師只能存在于太平盛世,要是遇上戰亂,你們可就沒出路了。” 忽的,酆夙揚冒出這樣一句話。

盛煙沖他癟癟嘴,道:“我也當然也是明白的,所以啊,只有天翔朝有真正的制香師,在周邊小國,制香的人家絕沒有我們這樣的地位。然而,制香師的最高境界應當不是做出絕世之香,最好的香品也不是龍涎香……我總覺着,只要香氣能使人愉悅,哪怕它是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的草木真天呢,也是彌足珍貴的。”

酆夙揚不懂制香,但聽見盛煙這番話也覺得驚詫,從來人們都是追求最名貴的香品,例如龍涎香此類,以此來顯示自己的身份高貴、品味卓絕……皇宮深院更是如此。

盛煙的想法,如果有一日能公布于衆,可想而知,會引起顯然大波,具有巨大的颠覆力。

但是,他打從心底贊同這番話。

何必非要是龍涎香呢,只要香氣能令人感受到快樂和舒暢,那便是好香,是适宜的,是值得真心對待的。

“盛煙,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哪怕是其他人不贊同你呢,我支持你!” 酆夙揚挑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你當然得支持我了!”盛煙笑着抿抿嘴,低頭又去逗弄小司,“夙你看看它,怎麽這麽懶啊,玩着玩着就睡着了……不過啊,給你看個有趣的。”

他說着伸出手指點了它腦袋一下。

小司眯着眼擡起小腦袋,朝左邊歪了歪,又朝右邊歪了歪,然後脖子在空中轉了一圈,頃刻倒下去,伸出爪子按住耳朵。

“噗。”酆夙揚笑得噴口水,瞄了瞄小司又看了眼盛煙,心說你睡着時我戳你的臉,你也差不多是這種反應哪,哈哈……不過,你肯定不會承認的。

于是從這晚上開始,兩人睡覺的床上多了只毛茸茸的小奶貓。一開始小司還窩在兩人之間睡覺,但睡着睡着身子好重喏,掀開眼皮一瞧——盛煙主人你想擠死我麽!

雖然貓是很抗擠壓的,但是,這兩家夥抱得太緊了吧?小司決定馬上抽身,竄到他們腳邊上去團成一團。

喵~終于可以舒服地睡個好覺了。

但有了小司,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酆夙揚再不用煩惱怎麽叫醒盛煙了,在他動手之前,小司會直接爬上來,伸出一只爪子,用肉墊摁住盛煙的臉,踩呀踩,來回踩,再換個爪子踩,直到把盛煙弄醒。

小奶貓也很快得到了杏兒和馨兒倆丫頭的厚愛,喜歡得不得了,還抱去在小夕跟前炫耀,說這是小主子花重金從一個波斯商人那兒買來的,可名貴了。

盛煙對此表示無所謂,只要她們不懷疑這只貓是有人送的,随便她們去腦補。但有一點,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讓小司重蹈覆轍,變成某些人手中玩弄詭計的工具。

為此,他特意抱着小司在龍家大宅裏走了一大圈,務必讓每房的丫鬟婆子都見過他懷裏的小奶貓,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他的貓,誰敢招惹了來,那就是跟他過不去。

說來小司也是格外乖巧,還有點傻乎乎的,旁人逗它,它的反應總會慢一拍。生氣了也會炸毛撓人,但走路還歪歪倒倒,撓出去的爪子就顯得力有不怠了。

龍碧飛這晚遣茗言過來請他去沉香閣一聚,盛煙也不更衣,抱着小司就去了,比過往更随意了幾分。

行至水榭後頭的桃花流落,盛煙停了停步子,看了看水裏的鯉魚。這時,小司卻忽然從他懷裏跳了出去,向一個石頭縫裏鑽。

這可把盛煙急壞了,生怕它卡在裏頭出不來了,擡腳追上去想要抓住它。

不料小司一下掉了進去,盛煙只好繞過這塊石頭,鑽進假山山洞的裏面去找。這個山洞較矮,本就不是給人通過所建,盛煙矮着身子吃力,連忙對外頭的茗言擺手,讓他不用進來,這塊兒兩個人是呆不下的。

他适應着黯淡的光線看過去,發現了小司雪白的身影,剛要伸手去抱,忽然瞥見一塊石頭後面有一只繡花鞋,只露出了一角。

剎那間,盛煙心口一緊,大着膽子探出腦袋,原來裏頭還有一個凹陷的空洞,眼前的景象吓得他頓時腿腳一軟。

他趕緊抱起小司,低頭沖了出去。

那張灰敗的臉孔,盛煙認得,不就是曾經與夙夜間采花,在路上撞見的那個與易媽媽說悄悄話的丫鬟麽?

他還記得,那個丫鬟是……五姨娘的貼身侍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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