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盛煙這幾天都刻意疏遠了夙,說要獨自靜思,不讓夙來蹭床了。
酆夙揚很是疑惑不解,但果真不來了,每晚三更時來一趟看看盛煙睡下了沒,再原路離開,或者又去後山,披星戴月,在山坳裏迎風練劍。
現今已經入了秋,夜間的山風也是涼意襲人,但夙仗着身子骨硬朗,從不在意,只是揮汗如雨,待渾身濕透了就跳進水潭裏紮猛子,直到四肢覺得順暢了才從水裏起來。
他仰面躺在花叢中發呆,遙望着熠熠星空,不知覺伸出手來想要觸摸,卻發現這明亮的星辰只可遠觀卻無法觸摸,看似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心裏,陡然就生出了一絲悵惘。
脖子上的香袋,是盛煙回到龍府就還給了自己的。他本來不想收回來,但盛煙說的對,這是娘親留給他的,即便自己現在不在她身邊,也該時刻記得娘親,不要忘記終有一日,只要有機會,就應該承歡膝下侍奉她,切勿留下遺憾。
想到這兒,酆夙揚幽幽嘆了口氣,想起胖酒鬼師父這次離開之前收到的那封信。
師父只說信是師叔送來的,但若不是急事,何以飛鴿傳書,而且這封信很短,師父只看了一眼就燒掉了,第二日就急切地說要離開一段時日。
莫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酆夙揚禁不住憂慮,更擔心的是……會不會是娘親出了什麽事?
他還依稀記得,自己離開那晚,娘親抱住自己淚濕羅裙的樣子,那麽悲恸凄凄。在他被師父抱走後更是欲言又止,有話說不出。現在想來,當時娘親的神态根本有些訣別的意味,還急忙扯下脖子上的香袋,塞給了他。
這個香袋,她經年累月戴着,他在此之前,都不曾見她取下過。
酆夙揚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心緒繁蕪,剪不清理還亂。
思前想後,更感覺師父有事瞞着自己。或者說,從他上次回來後,就隐約埋藏着什麽秘密,偶爾坐在牆頭喝酒,都會時不時嘆息。
這哪裏是他一貫無憂無慮的師父。
自己闖了那麽大的禍,又被娘親偷偷送走,他那高高在上的父親知道了……會如何對待娘親呢?幾日的冷眼相待肯定是少不了的,那麽會不會責罰呢,會不會把自己的過錯加諸在娘親身上?
這并非不可能,那個父親心狠起來是誰也違抗不了的,酆夙揚愈發覺得娘親的日子不好過。都這些年過去了,娘親過于善良忍讓,極容易被人排擠欺壓,那麽……他當日的離開不是間接連累了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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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事情正如他所料,他是否應該即刻啓程……回去?
酆夙揚煩躁地撓了撓頭,擡起眼時,眸子幽暗的瞳孔裏迸發出銳利的寒光,映照在他還未開刃見血的長劍上,宛若凝霜。
可那個家,他是真的不想再踏足一步了啊……
明月不知曉,愁思惹夢長。
翌日起,盛煙三更時也不再見到窗下的夙了。
“不會吧,這笨蛋真以為不想見他了?”盛煙坐在幾案前自言自語,他不是故意耍性子,不過是自己男子漢的小小自尊心受到了一點打擊,需要幾天時間平複一下罷了。還有,他要用梨子的果肉入香,也需要機會獨自試驗方子才行。
這次不同往常,往常自己在半夜偷偷制香,都有夙在身邊幫忙。但這次是給他做的香丸,自然不能讓他參與整個過程,否則驚喜從何而來?
他可是非常期待看見夙收到他這份特別禮物時,臉上精彩的表情。
但是,他要是最近都不來了,盛煙也很苦惱啊!
到時候他做好了,這小子不來,他如何送出去?偏偏每次只能是夙自個兒來,但凡盛煙想叫他,都沒辦法知會到他。這時盛煙才感覺到,如果哪一日夙突然消失了,自己想找他根本無從着手,無計可施。
“哎呀,我這是操的什麽心?不管了,專心做好這個再說,他可能有事要忙,沒幾日肯定會出現的……”自我安慰一番,盛煙繼續埋頭翻閱香譜,誓要把這方子改進到自己滿意為止。
由于前幾日有了草木真天香做前車之鑒,盛煙再在廚房裏搗弄些瓦缶這些東西,杏兒和馨兒也不覺得奇怪了,一心以為自家主子突發奇想,又有什麽新的主意了。放心大膽地讓他去搗鼓,她們自己看不懂也不問,乖乖做好自己的事就回房間歇息,心裏還止不住感嘆,覺得自家小主子太入迷了,這麽廢寝忘食的,難怪會考上五品階了。
盛煙全然不管這些,前日晚膳後試了一個方子,昨兒個晚膳後又試了一個方子,覺得效果只在中上等,并不算很好。
他就琢磨着今晚再變換一種方子。
第一個方子是比較簡單的,用沉香一兩研細了,加上用十個梨子研成的梨汁,合在一起放進一個小銀甑裏,放在水鍋上蒸,反複地蒸,直到梨汁收幹了為止。這樣做其實就是将梨汁的甘甜運用蒸氣入味的法子,讓沉香末吸入梨汁。
得到的沉香末其實香味還不錯,梨香和沉香算是融合了,但盛煙嫌它的香味不夠平衡,沉香的味道蓋過了梨香,融合的不好。
第二個方子做了改進,盛煙将一枚沉香片削尖了,插入在梨子上,等這個梨子蒸熟了就下火,這回梨子的香氣仍然不夠濃,還是被沉香香氣給蓋住了,只要将沉香上爐子焚爇了一段時間,這梨子的果肉香就愈加淺淡了去。
盛煙苦思了一整日,今晚決定再換一個法子,這種法子是受到了南瓜羹的啓發。龍家的大廚房的廚子有道拿手好菜,便是南瓜羹,将整個南瓜掏空,裏面放進南瓜肉和其餘材料做粥,這南瓜羹的滋味比單獨用南瓜肉熬粥要好得太多。
既然是要梨子的果肉完全入味,他為何不能這樣試試呢?
說幹就幹,就算失敗了也無妨。盛煙這回将沉香片仍然是研磨成細末,但并不把梨子研磨成梨汁,也不削皮,而是直接将十個梨子掀開了頂兒,把裏頭掏空,将沉香末給倒進去,複而蓋上梨子頂兒。依次做足了十個這樣的香梨盅,放在銀甑裏,上水鍋蒸。
一直蒸到了梨子全部發軟,果肉快松散了,才下火。
盛煙原本想把沉香末給取出來的,但無奈發現沉香末都粘在了梨肉上,沒法子弄下來了,就削了皮,幹脆就着這些梨肉,一同放進搗缽給搗爛了。
翌日,他拿着這些雜糅在一塊兒的梨肉和沉香末進了自己的香室,開始進行下一個步驟,繼續研磨得更細,然後添加蜜膏、白芨水和蠟這些必需物,做成了香丸子和香餅子。當即投了一顆在香爐裏,意外發現香氣比前兩種方子做出的更好。
在此基礎上,他又添了自己近日才做好的蒸凝梨花水,重新做了香丸,發現花香、果香與沉香末更是相得益彰。
但這仍然沒能讓他滿意,深思了一宿後,又研磨了檀香末依照此法放進梨子裏蒸,與沉香末做出的香梨盅做比較。
“哎,我把這兩者合起來說不定更好呢?”盛煙想着,又試着把檀香末與沉香末混合在一塊,放進了一個梨子裏蒸,這回,香氣更上一層樓,總算接近于盛煙的想象了。
接下來就是完善配方的工序了,盛煙在霄香臺埋頭鑽研了兩日,把梨花水的分量和梨肉、香末的份兩做了好幾種配方,逐一嘗試過去,每做一種就投入香爐中試煉一次。
這天,終于讓他得到了滿意的方子。
傍晚時分,盛煙捧着裝有十枚香丸的盒子,從霄香臺回到憐香居,穩妥小心地放在幾案上,長長籲了口氣,頓覺全身順暢。
現在……就等夙了。
“今晚到底來不來呢?”盛煙心裏很是惦念,用晚膳時一不留神支吾起來,張嘴就說出了心裏話。
杏兒不解地問:“小主子在等着什麽嗎?今晚有誰要來我們憐香居麽?”
“哦,沒什麽。”盛煙趕忙敷衍過去,“我是說,今晚的西南風到底來不來呢……”
“小主子覺得熱麽,不會啊,最近入秋了,早晚都挺涼爽的。”馨兒歪着腦袋道。
“啊,我就随口那麽一說罷了。”盛煙無精打采地端着一碗魚湯喝,心不在焉地差點被魚刺給卡了。
是夜,盛煙等到三更,酆夙揚依然沒有出現。
他不會因為自己不理他而生氣吧?盛煙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子,半天睡不着,抱着枕頭也毫無困意,折騰了半宿,才迷迷瞪瞪睡過去。
翌日醒來,盛煙就立刻爬起來,看了看幾案上的盒子,心思流轉,失望地嘆了口氣。
“他還是沒來啊。”
如果夙真生氣了卻還不知道我在找他,怎麽辦?盛煙沒心思做別的事,這天便自個兒偷跑出去,帶着繩索,想下到枯井,順着地道去後山。
實際上他已經得到準許去後山了,但走平時哥哥們走的路實在太遠,他為了盡快見到夙,想了許久,還是決定自己走地道。
然而盛煙毫無經驗,身上的繩索帶的不夠長,他只得沮喪地沿路反回,再沒有去試一次的勇氣了。
難道,離開了夙的我就這麽沒用嗎?
盛煙恨恨地踹了凳子一腳,煩悶不堪。
這日午膳他本不想用的,但大夫人傳了話來,說是方夫人攜帶方家三少爺前來拜訪,适逢碧飛碧升在家,盛煙也沒在霄香臺,那就一同吃頓便飯。
估摸着是平日與方翎走得近了,大夫人覺着自己與方家也算有了交情,才順道派嚴媽媽來請的吧。
盛煙并不喜歡這種場合,但自己沒有理由推拒,只好換了身華貴些的淡紫色衣衫,帶着杏兒去了水榭旁的東廂房。
方夫人他是見過一面的,因為方翎曾請過大哥哥二哥哥與他方府做過客,因而寒暄起來也比其他世家夫人要随意了點。
俯首行禮,略微賠笑說了幾句話,盛煙就垂首站立在一邊,緊着二哥哥在前頭,回方夫人的話。
聽了一席,盛煙心裏有些些許訝異,原來方夫人這次上門,是來打聽龍家的幾位快出閣的娘子,問得詳細而殷切,這架勢一出,任誰都猜的到,方夫人是有意與龍家結親的。
而她攜帶着三公子上門,不若是給大夫人相女婿的吧。
盛煙也就仔細打量了過去,覺得方翎着實是方家子嗣中最出色的那個,眼前這位方三少盡管面容清秀,但眉宇不夠疏朗,眸子不夠清明,給人感覺竟是有些孱弱。
難怪方夫人如此着急給這個兒子相門親事了,但看大夫人的臉色,想必并不十分滿意這個女婿人選。
她吶吶回了幾句,轉而問起了方翎,“你家淙白年紀也不小了吧,我記得他比我家飛兒的生辰相隔不過三月,是否有了屬意的人家啊?”
方夫人連忙笑言:“淙白一向頑劣,我與他爹那是頭疼不已,現今啊是想把他幾個哥哥的事兒都定下,再才輪到為他操心呢!”
大夫人這廂點點頭,翹了翹尾指上的指套,才笑道:“淙白這孩子我是喜歡得緊的,我家五娘子比他剛好小一歲,琴棋書畫是樣樣不差的,模子也俊。再則,四娘子與你家淙玉該是良配,年歲也正好相差一歲,就是先後有幾家夫人都派人來過了……”
盛煙聽得一愣,下意識地擡頭,就瞧見龍碧升變了臉色,凝眉低頭,不知在困擾些什麽。
若是方翎成了龍家的女婿……盛煙搖搖頭,他的感覺不太好,總覺得會有哪裏不對勁。
又看了看龍碧升,發覺他的神色更幽閉了幾分。
唉,真是歲數越大,煩惱越多啊。盛煙止不住在心裏嘆息,這頓便飯是吃得味同嚼蠟,相信兩位哥哥也同一樣,伸筷子的次數兩只手就能數過來。
午膳在冷淡的氣氛中結束後,方夫人起身告辭,領着方三少匆忙離開。
或許,是回家與方老爺立馬商量方翎的婚事去了。
但方翎不是說過麽,若非他甘願,這決計不會答應的。盛煙在心裏埋下一個問號,且看着,他能否反抗到底,對抗成功吧。
中午幾乎沒吃,晚膳自然吃得多了些。盛煙吃了頓舒服的飯,散步了半柱香消食之後,便早洗漱躺到了床上,翻來覆去想着夙會不會來。
似睡非睡之時,盛煙突然感覺耳邊有些癢,伸手一抓背後有個軟乎乎的小東西,連忙翻過身轉過來。
就見一只渾身雪白的小貓咪趴在床邊,腦袋斜斜地搖晃着,身子還站不穩,眨巴眨巴一雙墨綠色的眼珠,與他大眼瞪小眼。
盛煙倒吸一口氣,擡手捏了捏它的粉色小肉墊,小貓迷茫地偏過頭,瞅了瞅他,輕輕吐出半邊舌頭,奶聲奶氣地“喵~”了一聲。
啊啊啊,直接戳破了他心頭上咕咕直冒的泡泡啊有木有?!
盛煙一把将它抱起來,舉到臉頰便蹭了蹭,探出頭去找人,“夙夙夙!出來了啦,我知道肯定是你!”
酆夙揚從屏風後踱步走出來,衣袂輕揚,對上盛煙墨石般的眸子,抿嘴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