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龍碧煉這次,因中毒而傷了元氣。
本來他從娘胎裏出來時,身體就比其他孩子孱弱,歷經了這次的毒,有一月多都沒能出得了房。
聽聞大夫說第六子中了毒,大老爺眉宇一沉,也沒詳細詢問,只命管家林叔徹查此事,甩袖子回了書房。
隔日,大夫人與二姨娘都來探病。當日下午,龍大少與龍二少也前來探病,送了兩枚上好人參,囑咐龍碧煉好生休息。
三姨娘則是從事發開始就一直呆在龍碧煉身邊,一邊盤問丫鬟書童,一邊照看着。
盛煙是到了這日晚膳過後,才施施然從憐香居出來,進了龍碧煉的院落。
因為苦夏的緣故,龍碧煉服用藥湯過後,總是吃不下東西。盛煙專門讓杏兒和馨兒用山楂研磨的細末做入米糕,送來給他開開胃。
“十弟真是有心了。”龍碧煉擡手,讓大丫鬟把食盒接過去。
盛煙客氣道:“也沒費多大點功夫,都是杏兒和馨兒的手藝,以前吃過一次覺得還不錯,有健脾開胃之功效,恰好聽說六哥哥苦夏,好些東西都吃不了,就讓擅自做主讓她們做好了給拿過來……六哥哥也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嗯,等湯藥這勁頭過了,我就嘗嘗看。”臉色雖然不好,但龍碧煉還是擠出了一抹笑,對書童使個眼色。
即刻,搬椅子和奉茶的都齊齊上來了。
盛煙笑着擺手,“六哥哥不必忙,小十來看看就走的,你我是兄弟,何需講這些個客套。”微微勾起嘴角,又道:“不過,這病實在是來的蹊跷,在護衛森嚴的龍家大宅,六哥哥竟然會中了毒,這也太奇怪了……六哥哥對此可有什麽眉目?”
“哪能有什麽眉目,我也覺得萬分不解啊。”說着,龍碧煉毫不避諱地擡頭瞪視着盛煙。
盛煙笑意不變,轉頭對杏兒微微擡了下巴,示意她先退下。
杏兒微微一福,跟着龍碧煉的書童出了房。
她也不遠走,就站立在門外的庭院中央,看着四周的仆人,笑容滿面地寒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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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諾大的房間裏就剩下龍碧煉與盛煙兩人。
盛煙緩慢起身,在他房裏轉了轉,最後停步在一幅畫前,抿嘴笑道:“沒想到六哥哥一直把我這幅畫挂在這裏啊。”
“十弟這一年來贈予為兄的畫中,就數這幅是我最喜歡的,山居四季圖,幾處飛白都極其到位,明明是煙雨迷蒙的山野情致,卻讓十弟畫出了磅礴大氣,着實難得呀。”一句話有些長了,龍碧煉停頓了好幾次才說完,可見這氣息還沒有完全調理得當。
“六哥哥真是過譽了。”盛煙眯起眼睛,轉過身,俯身看着靠坐在床邊的龍碧煉,語調輕緩地說道:“不知小十送給六哥哥的其餘幾幅畫,如今放在何處呢?““自然是在我的書房了。”雖然裝出對弟弟欣賞備至的模樣很難,但還是得繼續裝模作樣不是?
大哥二哥那麽維護他,自己如何能将嫉恨之意寫在臉上?龍碧煉笑着看他。
盛煙點點頭,看來很是欣然,又問:“那六哥哥可覺出,十弟所作的這些畫有什麽特別之處麽?”
龍碧煉微蹙眉頭,一瞬即逝,笑言:“還請十弟明示。”
“哦,也難怪六哥哥未能覺察,六哥哥自從去年做了那瓶素馨花香露,似乎就對素馨花香情有獨鐘,連房中熏床被的香丸都是用的此種,想必書房裏焚爇的也是這種香……”盛煙稍稍一頓,眸子陡然明亮幾分,道:“因而六哥哥沒能聞出,我這些畫也是散發着同樣的香氣啊……”
“……什麽?”龍碧煉端着茶盞的手忽然抖了抖。
盛煙連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腕,道:“六哥哥可要小心,若不經意甩了茶盞,仆人們進來看見了,還以為是我和你起了争執,給了你臉色看呢。”
言罷,盛煙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眸子裏一點一點地滲透出的涼意,居高臨下睥睨着他。
龍碧煉頓時渾身戰栗起來,擡起一只手指着他的臉道:“難道你,你在這些畫裏……”
“你生來冰雪聰明、心思缜密,如何猜不到我做了什麽了?”盛煙已經決定攤牌,幹脆連自謙之言和敬語都不用了,“要說那瓶素馨花香露算得上是你最得意的香品了,比起其他,你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還不惜單獨為我做了一瓶與衆不同的,足足令我惶恐了一年啊!”
“你,你……你怎麽知道的?”龍碧煉磕絆着把茶盞放在木幾上,兩手抓住被褥,粗重地喘息着。
盛煙冷冷地橫了他一眼,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嗎?本來我只是懷疑而已,沒想過你會對我能有這般狠心,然而……幸而我将墨汁裏加入了這瓶素馨花露,否則至今都不知道,你竟然這樣歹毒,惺惺作态,假意友善,卻是背地裏想害死我!”
龍碧煉從未見過盛煙咄咄逼人的樣子,此時此刻才明白過來,盛煙早就不是過去那個柔弱可欺的小十。而且,他的腿,他的腿怎麽會……
“你的腿,你的腿莫非早就好了?”
盛煙嗤笑着坐在他身邊,低聲道:“是啊,早就好了。六哥哥,我衷心奉勸你,不要再與我作對了,這次的事就此了解,你明日就去對大老爺說,是自己貪嘴,誤食了集市上一個小販賣的糕點,讓他不必再查下去了。該怎麽說謊更逼真,相信,不用我教你吧?”
“盛煙,你就不怕我把這些都告訴給爹爹知道?!”如此被擺了一道,龍碧煉如何能夠甘心。
“那你就去說啊,試試看,看大老爺是否會相信這麽荒唐的事。”盛煙并不怕他挑明,“那瓶素馨花香露我還剩了一點,我可以當着你的面與大老爺對質。哦,忘了提醒你,當日你是吩咐小厮六子給采的繡球花吧,雖然你用五兩銀子堵了他的嘴,但可惜……他現在已經是二房的人了,昨兒個我還給了他銀兩為父親治病。”
這下,龍碧煉的臉色愈加蒼白了,激動地差點喘不過氣,轉而苦笑了幾聲道:“對,我是想你中毒,但并未想過讓你死……龍盛煙,別把我想的那麽壞。不過你還真是狠,這毒放在你身上或許服幾帖藥就沒事了,但我怎麽辦,我這種身子本就活不了幾年,為什麽……為什麽你就不能退讓一步!你退讓一步又怎麽了,你都已經有五品階在身了!我,我……不過是想好好風光幾年,為我死去的娘親争口氣,僅此而已,僅此而已啊!”
五姨娘?
他差點忘了,龍碧煉與他一樣,是死了親生母親的人。同為庶子,他也不過比自己早寫些過入了姨娘名下,比自己多得到一些大老爺的寵愛罷了。
然而,他自出生起就有衆人照料,呵護備至,三姨娘更是待他視如己出,哪裏像二姨娘對待自己那樣心機深沉。他從小到大,該有的父母溫暖他得到了,還有不滿,難道不是太過貪心了嗎?
盛煙喟然地搖了下頭,“六哥哥,你打從娘胎出來身患痼疾,是值得人同情,但三姨娘和大老爺都待你不錯,只要你知己知足,自然有大好的前程,何愁不能考入品階,那都是遲早的事。你不像我,只要稍一懈怠,就有可能受人打壓。今日這事兒,都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呵,呵呵呵……有些事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苦悶又何嘗對外人說過的。”你又怎麽知道三姨娘是否真心視我為己出,爹爹會疼愛我,你又怎知是因了什麽?龍碧煉苦澀地咬下唇瓣,道:“罷了,你說的對,我若不存害你之心,今日也不會自食其果,都是因果循環……我認了。”
随即,他側過臉面朝着內裏,悠悠一嘆,請盛煙出去。
盛煙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他一眼,心底多了一絲奇異的不安。龍碧煉說他并非要想他死,這話是真是假?
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事引而不說,是故弄玄虛,還是真的另有內情?
盛煙雖有疑惑,但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他不姑息龍碧煉,也是希望他不要再逐臭更過分的舉動來。不然,等到了不得不撕破臉之時,他們連這表面的兄弟也做不成了。
只希望他能經由這次教訓而悔過,不要再有這種害人之心。
然而龍碧煉說他沒有多少年月可活,這番話還是讓盛煙擱在了心裏,揮之不去。五姨娘的貼身侍婢死後的樣子,仍然是歷歷在目,到底五姨娘藏着什麽秘密,這件事又與大夫人有什麽牽連?甚至于,五姨娘之死,是否隐藏着一個天大的深宅秘辛呢?
更蹊跷的是,龍碧煉的病因何這麽些年還治不好?究竟是因為從娘胎帶出的病竈太深了,還是有其他原因呢。
盛煙至今,還是琢磨不透。
事隔幾日,盛煙把龍碧煉的這席話,忍不住對酆夙揚說了。酆夙揚聽了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對他道:“龍小六這語氣聽着,倒與我的四哥挺像。”
“你四哥?怎麽個像法。”盛煙抱着小司,認真地聽他講。
小司現今已經長成一只雪白的大貓,長毛抖擻,一張圓乎乎的小臉看起來還是有些呆,眼珠子的顏色比幼時淺了一些,碧綠汪汪的。但它的習慣還是沒變,習慣在盛煙膝蓋上躺着睡覺,習慣蹲在酆夙揚肩頭搖晃尾巴,經常把尾巴甩來甩去,就為了能把酆夙揚頭上的發帶給扯下來。
只要扯下來,他就歡快地喵嗚一聲,叼着發帶竄到盛煙懷裏,獻寶似的仰起頭。
這會兒它是睡着了,趴在盛煙大腿上發出細細的鼾聲。
盛煙摸着它的後背,就聽見夙慢悠悠地說道:“我四哥也是一出生娘親就死了,打小給我那爹的大夫人養着,在名義上勉強算是嫡子吧,所有人都挺疼愛他的,他要什麽就能有什麽。我一直羨慕他,以為他什麽都不愁,應該過得很開心吧,但後來才知道……他并不開心,有一次無意中對我說,娘只在人前對他好,背過身去對他就是另一張嘴臉。爹也不是真的喜歡他,不過是因為他對其死去的母親心存愧疚,所以一直想着要補償他罷了。”
“如此說來,你這四哥也是人前笑人後哭了?”盛煙的手指冷不丁一緊。
小司忽的被掐醒,扭了扭腦袋,從他身上跳下來,三兩下躍上了酆夙揚的肩頭。
酆夙揚淺笑道:“那也不盡然,他對我說的這番話或許也半真半假,要說到委屈,如果一個人總想着自己,他永遠不會覺得事事公平,總會感覺委屈。但如果他願意為他人想想,換個角度,說不定就不會這樣認為了。”
“嗯,你說的對。”自己何必為龍碧煉的話兒介懷呢?是非黑白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标杆,自己只需做自己認為對的事,不存有害人之心,也就夠了。
總之,還是那句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心懷寬廣固然好,寬容待人固然好,但……忍無可忍則無須再忍!
想通了這點後,盛煙的心情好多了,把小司扔到床上自個兒玩去,拉着酆夙揚出了院牆,趁着夜黑風高,他想去四哥哥龍碧熏的院子裏瞧瞧。
“這麽想到要去龍小六那裏?”酆夙揚拽住他的手,要他慢些。
盛煙伏在他耳邊道:“我覺着最近他很古怪啊,三天兩頭不來霄香臺,有時來了就一個人躲起來神色恍惚的。”
“是麽,你怕他在謀劃什麽壞事?”如果又來一個想害盛煙的,酆夙揚想好了,這回直接扼殺在搖籃裏!免得他事後還憂心煩惱。
兩人就偷偷摸摸潛入了龍碧熏的後院,發現他房裏的油燈還未熄,輕手輕腳來到窗下,準備聽聽牆角。
但房裏很是安靜,莫不是龍碧熏在用功讀書?
盛煙才不信,他大着膽子湊近了一些,從縫隙裏偷看裏頭的情形。卻見龍碧熏并未伏在幾案邊,而是坐在床邊,半躺半坐,也并非小憩,而是手中拿着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但他的動作很奇怪,另一只手放在哪裏不好,偏要往自己褲裆裏鑽……看起來不像在撓癢,只是來回磨蹭,身子跟着抖動,不一會兒手指揉搓的幅度還加大了,速度也加快了,口中發出了啊哈啊哈的聲音。
轉過頭剛要問他這是在幹什麽,酆夙揚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他牽走了。
“怎麽拉我走了?還什麽都沒聽到呢。”盛煙把酆夙揚往回拉了拉。
酆夙揚不自然咳了咳,道:“我看啊,你那六哥哥現在沒興趣找你的麻煩,你放心好了。”
“為什麽?”盛煙納悶,跟他剛才奇怪的摩擦褲裆動作有關麽?
“那個……盛煙,你大哥二哥有了通房丫頭麽?”這種事的啓蒙,大戶人家多半是找一兩個年紀大些的通房丫頭,往公子的房裏一放,自然而然就知道了。酆夙揚雖然離家時年紀也不大,但好些事他都是知道一些的。
盛煙更加疑惑地搖搖頭,“沒有啊,大哥二哥都不要通房丫頭,大夫人為此還生氣過,但我不知為什麽。對了……丫頭就丫頭,通房丫頭有什麽不一樣的啊?”
酆夙揚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好支吾着道:“就是,可以和主子做很私密很私密之事的丫頭。““很私密的事?比如呢……”他這該死的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習慣,讓酆夙揚瞬時愣住了。
想了半晌,酆夙揚對盛煙勾勾手,雙手摟住他的腰,把他抱在懷裏,下巴擱在他肩上道:“喏,我們現在這樣子就很私密了,通房丫頭,可以做比這個更私密的事……再比如同榻而眠……什麽的。”
“啊?”盛煙苦惱地擡起頭,凝視着他,“我才不要!”
酆夙揚怔忡地眨眨眼。
盛煙神色認真且鄭重道:“我才不要跟其他人同床睡覺呢,想想就受不了!怪不得大哥二哥不要通房丫頭呢,那有什麽好的啊……真是,不知道大人們怎麽想的……”
說着說着,馬上把龍碧熏的事兒忘在了腦後。
“那……你……”酆夙揚心說,你不喜歡柔綿綿的軟妹子麽?現在不喜歡以後也會喜歡的吧,你長大了總歸是要娶妻生子的。
盛煙見他步子慢了,回頭瞪他一眼,道:“夙你想什麽呢,快回屋啊。我困了,要睡覺了……什麽通房丫頭嘛,就算長大了,我只想跟你一個人睡覺。”
嗳?!!!!!!
酆夙揚的一顆心在風中顫抖了,盛煙……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