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酆夙揚近來這一年,心情都不是很好。

當然,與盛煙在一起的時候除外。之所以不好,是因為胖酒鬼師父出門半年有餘才風塵仆仆地回來,回來就回來罷,卻顯得與過去幾次突然的出門不同,問他什麽都是吞吞吐吐,閃閃爍爍,有時話說一半能把人急死。

說來,酆夙揚的性子偏直,盡管從小娘親教導他要圓滑事故,但他很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不愛聽人訓教,娘親的話他盡量聽,但真正做起來總是會忘了。別人打他一拳,他必定回一拳過去,別人欺負到頭上來了,他也是絕不甘願忍耐的。這樣一來二去,是從小被父親教訓得最多也是最厲害的,因為兄弟幾個都會騙慌耍賴,自然把孤立了出去,少不得挨打訓斥,關小黑屋。

但他們家有一條比龍家好,那就是從來不打臉,也從不會往孩子的軟處打,板子大多打在屁股的厚肉上,吃了湯藥養養也就好了。在吃穿用度上也不會克扣,特別在吃上面,講究,只要不惹事被罰跪,吃得都是極好的。

因此酆夙揚離開家到了永嘉龍府藏身,第一次見到盛煙時,心裏非常詫異和同情。他沒想到,原來不止自己是個不被人疼的孩子,盛煙較之他,日子過得更為艱難。盛煙被打折了腿,關進憩園的那一晚,酆夙揚才會多管閑事,大膽從暗處走出來,喂他喝水。

從此,他就對盛煙多了幾分的關注和在意。

不過之後他能與盛煙成為朋友,并且關系變得越來越親密,這點,是酆夙揚沒有想到的。他原本不打算在龍府呆很久,胖酒鬼師父把他放在這裏,也只是是因為這兒的大廚房夥食好,而且廢棄的園子和屋子衆多,他一個孩子藏起來很容易,不會被人發現。

但酆夙揚和盛煙相處得越久,就越不想離開龍府,後山給他提供了絕佳了練功場所不說,他對這裏已經非常熟悉,于深夜之時能夠來去自如。若是換了別處,他不一定能夠如魚得水,很快适應。

更深層的原因是,他擔心自己和師父走了之後,盛煙無人照拂,還會受幾個哥哥的欺負。于是,這離開的行程一拖再拖,拖到現在,酆夙揚對永嘉的眷戀愈加深厚,也更舍不得離開了。然而,他知道,自己終究有一日是會離去的。

只是,他希望這天能來的晚一些,至少等到盛煙再長大幾歲。

因而這幾日胖酒鬼師父時不時旁敲側擊,問他要不要離開,着實是惹怒了酆夙揚。

“師父,你這是怎麽了?” 酆夙揚冷下臉來,“為什麽忽然提起這件事,我不是說過,等兩年再說嗎?”

胖酒鬼搖晃着腦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癟嘴道:“我就是這麽一問,你就姑且考慮考慮,永嘉畢竟離靈邺遠了些。到時如果有什麽事,我不好帶着你趕回去啊!”

酆夙揚的臉色更加煩躁了些,問他:“師父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從回來那日你就顯得怪怪的,有時明明話都到了嘴邊了,卻又咽了回去。你有話就說啊,這樣遮遮掩掩是何意?”

我哪裏是想遮掩,是不知如何開口啊。胖酒鬼輕嘆了口氣,拿起酒葫蘆竄出去,“算了算了,你不想走我哪裏逼得了你,怕只怕……到時候你還要怪罪于我。”

他小聲嘀咕着,酆夙揚沒能聽清最後幾個字,他就一溜煙地跑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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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夙揚坐在蒲團上,憂思更重了。

= = = = = =

今年的初秋比往年來的早了些,突如其來就涼爽了下來,整個永嘉都起了秋風,早晚都是涼絲絲的,夏日的輕薄外衫一下就穿不住了,要換厚些的棉布或緞面的褂子。

盛煙今年順利考上了六品階,換上了赭色的發帶,按說可以休息一段時日,但他反而比其他人都忙了,從早到晚都呆在霄香臺不說,有時到了二更三更也不回來。

這可腦煞了酆夙揚,每晚都撲空,躺在他床上也是翻來覆去睡不着。本來憂悶的心緒這下更是結成了疙瘩,擱在心裏咯得慌。

“唉!今晚很涼啊,也不知盛煙添了衣衫沒有。”他今日是來的更早了些,瞧見空無一人的屋子,只好抱着小司在床上打滾。口中喃喃自語,翻看了幾本書,覺得百無聊賴。

其實盛煙的書挺雜的,四書五經是齊備的,野史雜記、志怪小說也是有的。有時,他也怕酆夙揚來時自己不在,就特意搜羅了一些兵書在這裏放着,估摸着他應該會有興趣。

但酆夙揚看書很快,雖然不至一目十行,但一目五行是不在話下,獨自一個人看書就更快了,盛煙這兒的兵書都差不多被他讀光了。其餘的書都不愛看,随意翻了翻也就擱在了手邊。

“小司啊,你說你主人何時才能回來呢?”還有他上次說的那句話,是不是別有深意呢……酆夙揚自顧自想着,懶洋洋地單手撐着枕頭,捏着小司肉呼呼的後脖子。

小司舒服地眯起眼睛,前爪蜷曲着收起,舌頭有一半吐在外面,然後張大嘴打了個哈欠,對着他喵嗚一聲。

“嗯~你也想盛煙了?你說他這些天都忙什麽呢,連我們都不搭理了……”酆夙揚拎起它的兩只前爪,在半空中搖了搖,覺得小司瞪大眼睛的表情實在有趣,就拎着它左右甩了起來,驚得小司喵喵直叫。

“哎呦,膽子真小!”酆夙揚聽它叫的太凄厲了,怕引來杏兒馨兒,只好放開。

小司一掉下來就竄下床,躲在幾案下趴着去了。

酆夙揚起身在房裏來回踱步,也不能點燈,只好在月光下坐着,視線觸及到一張撒着金粉的宣紙,頓時好奇地拿起來,湊到窗邊去看。

這一看可好,他眉頭緊蹙,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

原來這是一封岑舒硯給盛煙寫的信。盛煙入考五品階那年,岑二少不是說過,自己要替岑三娘子也就是當今太子妃尋的一款獨特的合香丸麽,他當年要走了龍碧升的合香丸,但并不非常滿意,一直在繼續尋覓。

這兩年,龍碧飛和龍碧升也沒有提及此事,盛煙差點忘了還有這茬,但今年岑舒硯突然給他送來這封信,說是希望能夠得到盛煙此次六品階入考,所制的以他名諱命名的合香丸,送與太子妃。

除了這件事外,岑舒硯言語關切,暗示不久之後将會路過永嘉一趟,期望到時可以拿到香丸,并當面對他道謝。

“這岑舒硯到底是誰?”酆夙揚自問是知道一個岑家的,但這人是不是就是那個岑家之人?而且,他與盛煙又是怎麽認識的,看他這寫信的口吻,很是熟稔啊。

想必,盛煙近來就是在忙着給岑舒硯做合香丸,今年他獨創的雪心芙蕖盛煙丸,自己都還沒有得着一顆半粒呢?卻要送給勞什子太子妃……酆夙揚心中略有不滿,擡手把這張紙給扔回了幾案上。

二更時分,盛煙總算邁着疲乏的步子回來了。

杏兒和馨兒聽見動靜進得屋來,伺候他洗漱,這又是一刻鐘過去了。等到盛煙插上了門闩,酆夙揚才掀開床幔,伸出手臂,一把将他拽了進去。

“夙!”盛煙驚訝地瞪着他,“你……你一直在這裏面麽?”

“是啊。”酆夙揚笑嘻嘻地晃晃腳,“你們外頭三個人,居然都沒發現我。”

“這床幔垂着……你用被子蒙着,又一動不動地屏住氣,那确實是難于發現嘛。”盛煙把他往裏面踹了踹,連接不斷地打起瞌睡,“唉喲,真是困死我了。”

“那你不曉得早點回來麽?”酆夙揚摟住他的腰,往自己懷裏拉了拉,見盛煙沒有反感的意思,又翹着嘴角抱緊了幾分,問:“你最近,忙什麽呢啊?”

盛煙閉着眼,枕着他的另一直胳膊,輕聲道:“忙着重做幾顆雪心芙蕖啊,挺重要的,做次了可不行。”

“給誰做的?” 酆夙揚緊了緊手臂。

“就是……嗯,一個哥哥,哦不……朋友。”盛煙迷糊地想,舒硯哥哥在信裏百般聲明要與自己做朋友,那就是朋友了吧。

酆夙揚蹙眉更深,又問:“你和他……怎麽認識的?”

“嗯,就是……在大花園,看花,然後……就撞見了。”盛煙咂巴咂巴嘴,覺得腦袋太重了,不行了他要睡了。

什麽,在大花園認識的,還撞上了?!酆夙揚不自覺板起臉來,還跟着問“你們關系很好麽,他經常寫信給你麽?”結果盛煙半天都沒有回應。

擡起頭往左側一瞧,盛煙的呼吸綿長而平穩地睡着了,酆夙揚霎時郁卒。

翌日他故意把小司摁在懷裏不讓它動,讓盛煙多睡了半個多時辰。臨到杏兒馨兒來敲門,這才翻身起來,從窗戶裏閃了出去。

回到自己和胖酒鬼師父落腳的那個偏院,酆夙揚往蒲團上盤起腿來,調息了一個時辰,睜開眼嘆了口氣。

“喲,幹什麽啊嘆氣?你還有煩心事兒啊。”胖酒鬼師父抱着酒葫蘆躺在草席上,對着他嘿嘿笑。

酆夙揚不解地問他:“師父,我昨晚覺得很煩悶。”

“因何煩悶啊?你這套劍法不是練的很順麽。”胖酒鬼還在計較自己最後一套劍法終于也被套出口的事,忿忿不平。

“我就是不知為何如此,才問你的啊。”這種奇怪的感覺從來沒有有過,說是生氣吧又算不上,就是心口發悶,好像被什麽堵住了氣門,有些像運行內功到一半怎麽也過不去的感覺,特別的不痛快。

胖酒鬼仰起臉瞧了瞧,道:“我看你是精力太旺盛,去後山紮個猛子浸浸涼水就好了!”

“什麽啊,馊主意。”酆夙揚白他一眼,抿着嘴巴自己冥思,半晌還是不解,這次換了個問題問:“師父,你說,一個人如果看見自己的好友與另一人交好,心裏就覺得不舒坦,不想讓他們在一起,太陽穴突突直跳,這是為什麽?”

胖酒鬼一聽來了勁頭,從草席上坐起來,問他:“這人可是壞人啊?”

他從那封信就可看出岑舒硯文采斐然,謙謙有禮,還能得到盛煙的重視,應該不是壞人。于是便說:“不是壞人。”

胖酒鬼又問:“那他跟你有過節麽,與你有仇麽?”

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啊。酆夙揚道:“我與他并不認得,何來仇怨。”

“那他……是不是假心假意,不善待自己的朋友呢?或者說他品行不端,于人無益?”胖酒鬼邊說,邊打開酒葫蘆喝了一口。

酆夙揚想了想,道:“應該不會,他對朋友當是極好的。而且,人也有優秀。”岑家的兒子不可能是草包。

“那就只有一個理由了。”胖酒鬼抹了抹嘴,腆着肚子,打了個酒嗝道:“吃醋了呗。”

酆夙揚愣住了神,問:“……啊?”

“太簡單了,這個人不喜歡自己的好友與他人來往,心裏不舒服,看見他們在一起就心裏不痛快,那不就是喜歡上人家了嘛。”說着,胖酒鬼的眼珠滴溜溜對着他轉。這小子,該不是情窦初開吧?

可他沒與什麽姑娘接觸過啊,這些年見過的都是丫鬟婆子……胖酒鬼驟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該不是——

不好-_-|||不是吧……

喜歡?這就是……喜歡。酆夙揚其實隐約感覺到了自己對盛煙的萌動,然而,在此之前,他并未真的望這方面想,也就并不敢承認。

面沉如水地思慮了一會兒,酆夙揚并沒有困擾太久。

對于他來說,既然明确了這種感覺是什麽,那就好辦了。不過他現在年紀還小,這種喜歡是否能持續很久,他也沒有把握。

“那喜歡一個人,要不要說出口呢?”酆夙揚問。

胖酒鬼師父支吾着道:“這,這要看對方是不是也有意吧,不過……這事兒用不着着急。如果兩情相悅,等年紀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哦,這樣啊,那我不能聽你的。別像你跟師叔那樣……都這把年紀了還沒成親,啧啧,師叔真可憐,早知道應該勸她嫁人的。”酆夙揚撇撇嘴,“等你開口,師父這輩子都成不了親,生不了孩子了。”

胖酒鬼師父立時被嗆住了,喊道:“那你比你強,你師叔好歹是個大美女,你倒好……聽我一句,你和……那是不成的。”

挑起眉頭,酆夙揚負手而立,轉頭看他的眼,“師父,你別忘了……只要我認定了的事,沒人能改變的了。現在我是不願回去,可一旦我回去了,你以為四哥還能坐穩太子的位置嗎?”

胖酒鬼訝然地一擡頭,“你是說……”

酆夙揚扯動嘴角,道:“四哥那個致命的把柄,只有我一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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