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自從那日自靈邺回到永嘉,盛煙每日每夜都盼望着與夙能夠早日重逢。然而他說好了四年,是不是有什麽特定的緣由呢?不然,因何要定下四年。

雖然沮喪,但盛煙很珍愛這套琉璃蒸凝器。因為東西實在太大,他要偷藏起來不大可能,便說是一位好友聽聞自己考上了七品階,贈予的琉璃瓶。

龍碧飛問他這位好友是誰,為何從未聽他提起過,盛煙但笑不語。

“我們小十也有自己的秘密了啊。”龍碧飛輕撫着他的額頭,并未深問。誰人沒有一兩個秘密,小心藏在心底,經過歲月沉澱,年少時的秘密便會從心口結痂,慢慢變成一顆光潔的珍珠,成為回憶裏最美好的一抹閃光。

這份美好隽永而平淡,彌足珍貴。

龍碧飛并無打探盛煙心底秘密的興趣,眼下他正面臨着一個最大的難題,要不要答應大夫人這次為自己看中的婚事。

他并不想成親,但心知肚明自己年紀不小,早到了成家立室的年紀,再推拒怕是真要觸犯一幹長輩的衆怒了。

想到這兒,龍碧飛低垂眼角,愁眉不展。

盛煙知道他在煩惱些什麽,只得旁敲側擊地勸他道:“大哥,昨兒個我吃了靈邺的臭豆腐呢!過去總聞着覺得臭不可當,但昨兒個大着膽子嘗了嘗,味道着實不錯,原來是聞起來臭吃起來香,跟我之前想象的大不一樣。”

“什麽時候也對我拐彎抹角起來了,你想說什麽……”龍碧飛聽得出他的話外之音。

盛煙便輕嘆口氣道:“大哥,大夫人和爹爹選定的人家自然是不差的,若未來的嫂嫂真是秀外慧中、溫柔賢淑,你一味推拒掉豈不可惜?有些事,你不嘗試,永遠不知道自己其實可以接受的了,就像臭豆腐,我不大膽嘗試一次,可能一輩子都覺得它臭,但實際上它很好吃,很對我的胃口……所以,大哥不如……”

“你勸我答應這次的親事?”他自己何嘗不明白其中利害,也知道父母不會選一個惡媳婦給自己,然而……龍碧飛始終跨不去這個坎兒,一想到自己要娶一個陌生的女子,心裏就酸澀腫痛。

虧得當初,他如何對升兒說出即使自己娶妻生子也不放手的蠢話來?實在太過混賬。

人非要在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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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升兒已經不在,他再堅持都是徒勞的,何況自己是嫡長子,肩上有卸不下的重則,無法逃避。

看到龍碧飛陷入沉思,并未向過去那樣反駁自己,盛煙暗自松了口氣。

回到永嘉後不久,龍碧飛答應了這門親事,對方是桓帝師的二女兒,嫡出,年紀比碧飛小了點,說來倒是與碧升同年同月。一開始龍碧飛沒什麽表示,直到大夫人把此女生辰八字說出時,龍碧飛才總算松了口,答應了。

盛煙從杏兒口中聽聞此事,緊蹙起眉頭,心裏為這位未來的嫂子哀嘆了一聲。

随手拿了二十兩銀子給杏兒,道:“你娘不是又病了嗎?銀子不夠就說一聲,我這主子還會怪責你的孝心不成?”

杏兒略帶羞慚地把銀子收好,回道:“主子這些年,貼補了我們不知幾百兩了……杏兒和馨兒自覺有愧,實在是……”

“得了,別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叫其他丫鬟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你。”盛煙勾起嘴角笑了笑,“你們姐妹也算盡心盡力,把憐香居所有事都安排的無不妥當,如此能幹我哪能不賞?那些權當是賞錢,都是你和馨兒應得的……你不也把嚴媽媽的事告之與我了?所以啊,你這丫頭別再說這麽讨打的話!”

“是,那奴婢去做蓮子羹了。”杏兒這才抿嘴而笑,步履輕盈地走了。

盛煙這兩年軟硬兼施,恩威并用,順利地讓杏兒和馨兒徹底變成了自己的人,知道了嚴媽媽一直拿她們母親的病脅迫她們監視自己,也從杏兒口裏聽說了大夫人打聽雙魚玉佩來歷的事,心裏對玉佩的秘密又多了些計較。

二哥已然遠走,他還有什麽辦法,能知道玉佩的秘密呢?

事情沒有什麽眉目,直到盛煙十四歲這年,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雨,給他帶來了知悉秘密的意外契機。

這場大雨是跟着桃花汛一起來的,一連下了數十天,毫無停歇之意,大老爺依舊是帶着人去護堤,一日都不得回府。而府裏有些破舊的院子都積上了水,殘垣斷壁往下垮塌,卻是無人理會。

盛煙心疼憩園裏的那些薔薇花,就想着去看看,哪怕不能像大花園裏那樣鑿個導水渠出來,也該能移走幾株,別都給淹死了。

他便在某日下午,獨自一人披着蓑衣戴着鬥笠出門了。

悄然推進憩園的大門進去,鑽進後頭那個小院子,就發現好多花兒都被雨水打彎了,有些根莖也被暴露出了泥土,完全泡在了水裏。

盛煙拿起鏟子要去挖那一兩株還傲然挺立的,看見牆角有一片泥土被沖刷的特別厲害。走近跟前一瞅,好嘛,一株含羞草完全倒了,但它底下那是什麽?

隐約發現土裏有東西,盛煙用鏟子把泥土挖開,伸手掏出來一看,是個盒子,外頭的棉布套子已經全被打濕了。

原來當年龍碧升拿起這盒子看完後,因為決定隐瞞下去,便原封不動地埋了回去。他自己不忍心揭露,但天意昭昭,要是老天做主,有一日他人發現了這樣東西,那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沒有毀掉這些證據,是因為龍碧升生性正直,隐瞞已是極限,讓自己成為幫兇是斷然做不到的。他思慮良久,把玉佩裏的那兩張紙也放了進去。

盛煙走到屋子裏,脫掉鬥笠和蓑衣,用袖子擦了擦這盒子,打開它拿出了裏頭的東西。

因為見了水,裏面的紙有些濕了,但幸好字跡還未暈染開。

盛煙定神看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才理清了自己的思緒。

玉佩裏藏着的天大秘密……居然都在這個小小的盒子裏!這真是天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是老天給了他機會知道了這一切。看來,二哥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實,這件事促使他下定了要走的決心……即便沒有與方翎或大哥的那些糾葛,他也一樣會走。

因為二哥面對不了這樣的娘!

不過這最後一行,“三弟之死唯恐也與母親有關”是何意?盛煙看的出那是二哥龍碧升的筆跡,他特意在後面添了這麽一筆,是因為他還知道某些事嗎?

盛煙心裏疑慮重生,把盒子揣進懷裏放好,決定回去後再慢慢徹查。

這一查就必得要從嚴媽媽與易媽媽那裏入手,盛煙與杏兒商量後,吩咐她假意與自己生隙,在嚴媽媽面前諸多埋怨,一步步套她的話,看能否覺察到一些蛛絲馬跡。

并隐約透露給她,憩園有女鬼和作祟的傳聞,試探嚴媽媽的反應。

盛煙越來越能确定,當年三哥龍碧涎的死,也與大夫人脫不了幹系。

既如此,他一定要讓這件事水落石出!他手上握有的證據,就是他如今最有利的砝碼,不怕與大夫人真的鬥上一鬥。

每當煩憂難消的時候,盛煙會去後山走一遭,看自己是否長高,能從橘子樹上取下幾塊木牌。小司和小久成了形影不離的夥伴,但現在去後山不能帶着它們倆了,因為小司又長大了一圈,整天慵懶地趴在窗臺上打瞌睡。小久也胖了好多,白絨絨胖乎乎的很可愛,給盛煙取暖正經不錯,可要抱着也很累。

于是,盛煙一個人在後山溜達,索性橘子樹長得地方比較偏,幾位哥哥從不往山坳裏頭來。這裏,仍然是他靜思休憩的好地方。

夙在挂木牌時是想到了盛煙長高的速度的,所以不同的木牌挂在不同的高度,等着他長高了自然就能夠得到。

“不過,你好像小看我長高的速度了!”盛煙把那塊寫着“盛煙,十五歲生辰快樂!”的木牌摘下來,臉上有掩不住的笑意,繼續自言自語道:“夙,我十四歲已經能拿到十五歲生辰禮的牌子咯!”

回頭又去看那塊寫着“十四歲生辰快樂”的木牌後面,發現還有一行字“湖邊大黑石頭下面有個盒子”,随即笑着跑到湖邊找石頭。

大黑石頭還真有一塊,不過這也太大了點吧?盛煙看着這石頭為難了,自己搬不起來啊,要怎麽拿到東西?想了一會兒,把旁邊的小石塊統統移走,從邊上扒土,扒出一個縫來就往兩邊墊石塊,如此挖了幾寸,把大石頭踮起一傾斜的弧度,下方露出了一個盒子的角。

盛煙拍拍手把這個巴掌大的盒子掏出來,把它上面的土都抖幹淨了才打開來。

一看,他忍不住發笑,裏頭只有一張紙:就知道你能拿到的,喏,禮物是這個盒子,喜歡不?

“真吝啬啊,就送個盒子?”盛煙撅撅嘴,舉起盒子在陽光下照了照,才發現這不是俗物,敢情這盒子蓋上有一層琉璃片,能反射七彩日光啊。

“要不要順便把明年的生辰禮也給找出來呢?”盛煙玩了好半天盒子總算放下手,盯着另一塊木牌想。躊躇半天還是覺得算了,今年取了,明年就沒驚喜了不是?

滿足地抱着盒子下了山,這盒子盛煙誰也不許動,裏頭什麽東西都不裝,就擱在他枕頭邊,供他睡覺前看幾眼,摸幾下。

十一月初八,龍府大排筵宴,大紅燈籠高高挂,紅色的絹布從龍府焚香臺直鋪到了門口。這日,龍家大少爺龍碧飛大婚。

盛煙滿目紅幔,滿耳鞭炮喧天,腦海裏出現的卻是前日晚上,孤坐在二哥墳前吹簫的龍碧飛。

身形蕭索,神情寂寥的大哥,手執一碧簫,孑立于風中,背對着他,面朝着墓碑,看不清臉上挂着的是銀白月光,還是眼淚。

那寂寥的身影如重墨潑布,印刻在盛煙眼眸裏,以至于他全然不記得大哥在大婚這日是何等風姿卓絕,他臉上的笑早已沒了過往恣意昂然的風采。

但又能如何呢?

盛煙不想為他人的命運感到哀痛,他只希望能夠把握住自己的。

又一年的制香師品階試,盛夏蔥茏,熱鬧的靈邺迎來了不少新晉入考的少年公子。他們還未開考都聚集在衍香監門口,翹首踮腳,都是為了一賭龍家大少與十少的耀目風采。據說,他們今日要來品觀。

龍家剛得到禦賜的“天下第一香”的牌匾,龍碧飛更有幸得到了皇上的召見,現今的龍家可謂是風頭鼎盛,盛極一時。

撩開簾子,龍碧飛從轎子裏走下來,微微露出一絲淺笑,風度翩翩貴氣拂面。人們紛紛驚嘆,往他身後看了看,卻未能見到那傳說中被譽為“梨香公子”的龍盛煙。

這名號,緣于他身上總漂浮着一股清淡甜美的梨花香,引人沉醉。

待鬧哄哄的衍香監門口人群漸漸散去,不遠處的一座茶樓裏,坐在二樓臺子上的說書人正說到興頭上,一拍驚木,朗聲道:“話說這龍王爺都出沒于海上,吐出的涎沫就成了那龍涎香。龍涎香是神品香料,卻也分為三品:一曰泛水、二曰滲沙、三曰魚食。先說這泛水,便是龍涎香可輕浮于水面之态。善水者伺龍出沒,便可随而取之。滲沙,說的是被濤浪、漂泊洲嶼,凝積多年風雨浸瑤,氣味盡滲于沙土中。魚食,則因龍吐涎。魚競食之,複化作糞散于沙碛,其氣腥臊。這次等者,就唯有泛水者可入香用了!”

角落裏一位樣貌俊秀非凡的少年聽到這裏,高高揚起嘴角,伸手抓兩顆花生米,扔進了自己嘴裏。

就聽說書人又道:“所謂龍生九子各有所好,本朝也有九位皇子,當今太子排行第四,溫煦謙遜,博古通今,仁德愛民,将來那定是一代明君。而如今橫空出世了一位九皇子,不日前在邊關斬殺了那觊觎我天翔朝國土的異族,骁勇善戰,威風凜凜,手中一把淩雲劍使得風生水起、所向披靡……額前一個殷紅的‘夙’字奪目生輝,行如風,靜如林,被朝中大人尊稱為夙王是也。”

這時,少年手指一動,一盞茶潑了一半在衣襟上。

幸好茶已經涼了啊。盛煙深鎖眉頭掏出帕子擦拭着衣襟,嘴裏咀嚼着“夙王”這兩個字,恍恍惚惚出了茶館,漫步目的地走在集市大街上。

距離夙離開永嘉,已經四年有餘了,不是說好要回來的嗎?盛煙憂悶地想着,側過身,與一輛華貴的馬車擦肩而過。

瞬時,盛煙卻忽然定在原地,回過頭。

這馬車裏的香氣……莫不是……是他,是夙!我不會聞錯的!盛煙深蹙眉梢,跟着這輛馬車就追了上去。

因為在集市裏,馬車跑不了多快,盛煙小跑着跟在後面居然沒有跟掉。

看着馬車拐彎進了一個長長的深巷,盛煙停住了腳步,發現馬車也停了下來。

他忐忑地靠近馬車,步子越來越沉重,心跳也越來越快……

如果,如果馬車裏頭的不是夙怎麽辦?

但這浥衣香是自己特制給夙的,天下只有他會有,不該,也不可能是別人。

盛煙這般想着,心裏有了點底,但還是惴惴難安。他深吸一口氣走到馬車面前,驚異地發現剛才的馬夫不見了,是從他眼底下飛走了?

納悶地瞧了那車簾一眼,盛煙一咬牙,擡手用力往上一掀,可是——

怎麽是空的!

“混蛋!夙你這個大混蛋!”盛煙忍不住大罵着一腳踹在馬車上,轉身要走,卻覺得一陣眩暈,胳膊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了出去,身體不由自主地轉了個圈。

再擡眼,面前多了一人。

他雲錦金絲長袍,嘴角噙笑,一雙眉眼疏朗而明淨。笑望着自己。

盛煙愣了一愣,上下看了他幾眼,掙開他的手道:“高了,壯了,還黑了……看起來過的還不錯!那行了,我走了!”

剛轉身,被酆夙揚兩手拉了回去,肩膀上瞬間多出了重量,“怪我呢。”

“怪你什麽?我哪敢怪你啊,九皇子,夙、王、殿、下。”盛煙咬牙切齒地說着,卻也抑制不住地顫抖着,覺得整個人都要被身後的熱量給融化了。

他一直壓抑着的想念,無數個擁擠在心口的氣泡,都在看見夙的那一刻,開始一個個地破裂了。

酆夙揚則抱得更緊了幾分,“猜到我的身份了?所以生氣我不告訴你,對不對?還生氣……我不告而別,一走就是四年,對不對?還生氣,我上次沒出來見你,對不對?”

盛煙偏頭不語。

良久,才低聲道:“你都知道,知道還惹我生氣。”

“對不起。”酆夙揚貼在他耳邊,說的極輕,幾乎讓盛煙一個激靈地掙脫出來,轉身就狠狠踩了他一腳。

“哎喲,盛煙好疼的!明知是皇子你也敢踩啊!”酆夙揚表情吃痛,抱着腳跳了兩步,随即卻哈哈大笑起來,又走過來摟住盛煙。

盛煙掙紮無果也只得放棄了,瞪視他道:“我就踩了,你是天皇老子我也敢踩!”說完,耳朵至臉頰卻有些微微泛紅,整張臉好似一片胭脂雪。

“那……再做點別的事……敢不敢?”酆夙揚低低笑着,伸手順着盛煙的下巴,撫摸上他的臉,目不轉睛地凝望着這雙水霧彌漫的眼,“比如,誘惑一次……當今九皇子。”

慢慢的,輕柔地,鼻子擦過他的鼻子,把自己嘴唇貼在了他的唇上。

癢癢的,暖暖的輕吻,綿長而鄭重,帶着絲絲縷縷的甜蜜與顫抖。

“唔……”盛煙踮起的腳尖繃直了,勉強支撐着逐漸癱軟的四肢,卻在酆夙揚卷起舌尖一個舔舐的動作之後,就不得不繳械投降,伸出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我有什麽……不敢的……”一句話,在夙的耳邊緩緩綻開。

在夜色裏幽然綻放開一道絢麗的光。

夙的眼眸瞬時變深了幾分,轟的一下燃燒了,一時間心悸難耐,立刻趁隙而入,開始攻城掠地,追逐起盛煙的舌尖與其共舞。上下齒龈幾乎全部被夙洗刷個遍,盛煙渾身都戰栗酥麻起來,不僅是舌尖麻麻的感覺讓他大腦空白,從下身湧動鼓脹而起的熱浪充斥着他整個身體都透不過氣來。

他從來不知道,夙的吻也是可以這樣熱烈瘋狂的。

每根骨頭,每個神經都像被嵌入了夙的身體裏似的,那麽脆弱敏感,不堪一擊,無所遁形。

自己的每次呼吸他都聽得見,自己的每聲呻吟他都捕捉的到……與此同時,兩個人的心跳像是合成了一個人的,比萬馬奔騰還要亂糟糟鬧哄哄,怎麽辦?

他們要怎麽辦?

這種相互吞噬掠奪,直至失去呼吸與魂魄感覺,讓盛煙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慌與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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