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盛煙一直懷念夙脖子上香袋裏的香味,但他遲遲未能辨別出那是什麽香料的纏綿香氣,直到他這年決定入考七品階,大哥龍碧飛帶着他步入霄香臺的驗香室。
将一截龍涎香拿出來,放在帕子上遞給他品嗅。
這味道……盛煙又聞了聞,自己竟是再熟悉不過了!
“哥,這就是龍涎香?”盛煙看着這不起眼的一塊,顏色略顯灰白,有些像蠟,但十分幹燥,湊近了聞能聞到一股特別的香氣。其實他也是看過龍涎香一眼的,就在龍碧飛入考七品階的那年,從盒子裏拿出龍涎香那片刻功夫,他遠遠看過。
龍家規矩,不到時候,也不能輕易拿出龍涎香供以辨認和賞識的。就算是有能力和資格入考七品階了,也要得到大老爺的準許。
盛煙此次,也是費了功夫請示過大老爺的。
這東西,跟夙香袋裏的那白色的小指頭大小的東西,看起來有七八分像啊!盛煙在心底小聲嘀咕,被自己這一刻的發現吓到了,待龍碧飛與他講述完龍涎香的傳說,以及辨認真假的方法,就更為震驚了。
只見龍碧飛把這一截龍涎香放在制香臺上,從一個小匣子裏拿出一根針,将針尖在油燈上燒紅了,就迅速插入香中,并立刻順手将針抽出。動作之快,讓盛煙驚嘆。
龍碧飛将針抽出後,倒置了針尖給盛煙看,緩慢說道:“你看,這針尖上會有一小粒滴狀的香汁,能這般即刻溶化在針尖上的,就是真的龍涎香。你需記得,但凡不能輕易而順利地把針插入香中,或者在插入後香把針給黏住了不易拔出,或者在抽出針後,針尖上沒有溶化的香汁,即使那不是仿冒的龍涎香,便是摻了假或低劣的龍涎香……都是不能要的。”
“品質低劣一點便不能用麽?”盛煙覺得這辨別的法子未免太苛刻了些,自己也拿着針尖試了試,覺得有趣。
“既是要用龍涎香,就是沖着它珍稀的香氣而來,品質稍有低劣,這香氣也會大打折扣……”龍碧飛神情嚴肅地教導他,“其他制香世家如何,我是不知,但龍家所用的龍涎香一定要是上品,想制出最好的香品,有一條是必須要謹記的,那就是寧缺毋濫!”
盛煙鄭重地點點頭,“我明白了大哥,那……這龍涎香究竟從何而來,是像沉香檀香那樣,由樹木上的凝脂而來麽?”
龍碧飛見他聽得認真,神色柔和了些許,“非也。龍涎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香料,也具有藥性,傳說只能在海邊的沙灘上撿到,或者漁民出海打漁時從海上打撈起來……起初,這東西并不香,剛出水時會有一股強烈的腥臭味,但只要幹燥之後,放置一段時間,就能發出持久的香氣,燃爇時更是香味四溢。比麝香和沉香都要香氣長久!第一塊龍涎香被發現時,當地一位官員把它當做寶物獻給了當時的皇上,後來用以做宮裏的香料,或者是藥物……以為神品!”
“這麽神奇?”盛煙趴在幾案上,看着這截龍涎香,仍舊覺得很不起眼,它不若沉香還可幹燥制造出“香山子”當做擺設放在房裏,不僅好看還香味隽永……這龍涎香,固然奇特非常,但一般人恐怕難以想象它長成這副尊榮。
龍碧飛喝口茶,繼續說道:“要說龍涎香的來歷,這還是個謎。過往,很多書上寫它是海中的寶物,沒人知道它是從什麽地方,什麽東西上掉落下來的。但大部分人都覺得,它是海裏的龍王在睡覺時流出的口水,滴到海水中凝固成塊,歷經天長日久,吸納了日月精華,慢慢就形成了龍涎香……一塊龍涎香不知要花費多少年月才可形成,因而才異常珍貴。所謂千金一片,也是絲毫不誇張的。”
盛煙驚訝地張大嘴,指了指它,輕聲問:“海龍王的……口水?”
Advertisement
“呵,你那麽驚訝做什麽?”龍碧飛淺淡地笑了笑,“但我對這個傳說一直不信,不過那又如何,就因為這個傳說,龍涎香成了皇族趨之若鹜的神品……只要我們龍家一日掌控着天翔朝數量最多的龍涎香,龍家的地位就一日不會往下降。”
“大哥你不是說龍涎香千金一片麽,我們龍家原來……這麽有錢的嗎?”盛煙有此一問,是因為他回頭在櫃子裏看見了大約二三十塊的龍涎香,與方家僅有的幾塊比起來,這簡直就是嘆為觀止!
龍碧飛猶豫了一會,才對他道:“其實龍家的龍涎香并非全是高價買來的……”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看了看盛煙的臉色,接着說:“每年,龍家都會派出不少人去臨海的村莊尋覓龍涎香,可不是所有村民都認得龍涎香是何物的……何況龍涎香剛被打撈上來時腥臭的很,漁民只當是廢物,如若在這時被我們的人發現了,低價買走,你說是不是很節省錢財呢?”
盛煙張口結舌地眨眨眼,心說果然無商不奸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覺得那些把龍涎香賣給我們的漁民吃了大虧,但其實不然。良駒需得伯樂識,好香須得貴人品,這世上的好東西都得遇上懂行的人才可發揮它的價值,你想……那些漁民并不懂香,有一些得到了龍涎香搞不好直接扔掉了,與其白白糟蹋掉還不如賣給懂它之人,如此才可物盡其華。”對于大老爺在龍涎香上的精明和遠見,龍碧飛是認可的。
“大哥說得有理。”聽他這樣講來,盛煙也打消了心裏的那一點鄙夷,思慮了半刻問:“那,要用龍涎香合香,用的是生香還是熟香?”
龍碧飛覺得他這話是問在點子上了,彎腰從敞開的櫃子裏找出一塊顏色還有些黑的龍涎香給他瞧,“這看這塊,是上月才從南海送回來的,色黑氣惡,這會兒就還是生香,不能拿來制香的。”他伸手再拿起盛煙剛才看的那塊,道:“這塊就不同了,放置了一年有餘,原先黑色變成了灰白色,算是‘熟了’,香味也才慢慢散發出來。龍涎香,是只能用熟香的。”
對比着看了好一會,盛煙點頭,原來如此……忍不住回想起夙那塊香的樣子,其色潔白,那不便是品質絕佳的上好龍涎香?
讓他較為介懷的是,夙哪來的龍涎香?早料到他不會是平常人家的孩子,但他也不曾想到,夙能擁有這樣一塊龍涎香……他娘既然将其裝在香袋裏,想必是懂香之人。但她似乎從未對夙炫耀過這是龍涎香,行事低調,想必不是一般大家閨秀的出身。
盛煙想着想着,就失了神,看着龍涎香發起了呆。
夙家裏到底是做什麽呢?他也有好幾個兄弟,父親也娶了好幾房的姨娘,應該很富裕。他雖然離家之後淪為小乞丐,但言談舉止不俗,讀過四書五經,懂詩詞,知道的奇聞異事也多,說不定是家裏有人做官的大家族,讓他從小就讀着家學。
而且,他還會武功,有個武藝高強的胖酒鬼師父,好像又和武林扯上那麽一點關系。
盛煙實在猜不明白了。
在不斷猜測之中,盛煙如願以償的考上了這年的七品階。
也是從這年起,天翔朝開始流傳一句話:龍涎之香與日月共存。正是因為龍盛煙這位龍家十少爺,将龍涎香在他手中與青木香、安息香、沉香等樹脂香融合在一起,配以金盞花和茉莉花的花香露,制成了一味香氣天真無暇的合香……好似可與日月同輝。
小小一粒香丸,終日香煙凝聚而不飄散,可謂“翠煙浮空,結而不散”,所到之處宛如慢步春雪山間,異香盤桓不絕。
不過,盛煙更換上蘭色發帶之後并未顯得如何歡悅,他從制香開始就覺得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徘徊,這種感覺很微妙,很淡,很輕,卻能讓他心頭微顫。
同年,龍碧飛入考八品階終于成功,成為了這二十年來最年輕的八品階制香師。當然,盛煙十三歲就能入考七品階,也着實令人啧啧稱羨。
而四少爺龍碧熏也入考至了三品階,五少爺龍碧沉考上了五品階,雖說已經被盛煙遠遠甩在身後,但較之過往要用心刻苦許多,也不知是是不是因為真的開竅,知道要為自己和龍家的将來發憤圖強了。
原本,如果龍碧升還在,這七品階也是輕輕松松的囊中之物,然而……盛煙偷看一眼龍碧飛的臉色,只見他目光呆滞地盯着不遠處的一個隔間,臉上無喜無哀,真真叫人擔心。
龍碧飛嘴上從來不說,自己有如何想念碧升,但盛煙怎麽能看不出,他是将思念刻入了骨髓裏,合香時會不知不覺改用降真香,沉香閣裏的薔薇花還是一如往日般茂盛嬌嬈。二哥的房間誰也不讓進,不讓碰,他卻常常整宿整宿地坐在裏面,沏一壺百花茶,倒滿兩杯,獨自品茗。
見不得他這副孤寂的樣子,盛煙強拉着他去用了午膳,讓四哥五哥都先回了客棧,陪他坐在酒樓的二樓欄杆處飲酒,喝的還是往年他們都會點的桂花釀。
酒入愁腸愁更愁,但盛煙勸了這麽久,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大哥每當看到這些與二哥有關聯的事物,哪怕是一盤他愛吃的菜,也還是控制不住,會悵惘失神。
自己又如何能勸的他不醉?
或許醉了,他還能好過一點。盛煙每思及于此,總會想,自己當初是不是做錯了?但這不但是他一個人的選擇,也是二哥重重思慮後的決定,只希望大哥過兩年成親之後能變得開朗些,等有了妻子子女作為新的牽挂,應該……能如二哥所想,放下他過去所有的執念。
不過看着大哥醉倒在桌前,盛煙還是很苦惱的,是叫小二把他送回客棧,還是喊茗言過來把他背回去呢?
正矛盾的當口兒,一個馬夫打扮的人跟着小二進來,對他低頭拱手道:“請問這位爺,可是龍家十少爺?”
盛煙疑惑地打量他一眼,道:“哦,在下便是。”
“那太好了……”馬夫說着從身後拖出一個碩大的錦盒來,擱在桌上,說道:“有位少爺,托我把這件東西送給您!”
說完也并無要賞錢的意思,笑呵呵地走了。
盛煙沒來得及喊住他,視線被眼前這個錦盒吸引力住了,心說誰會送自己東西?前些日子,舒硯哥倒是寫信來說要來靈邺觀摩自己的品階試,但至今沒見人影,難道是他失信所以送了件禮物來?
納悶地看了幾眼,盛煙抿着嘴把它打開來。
就見大小不一的幾個琉璃器皿碼放在裏頭,用柔軟的棉花和布料塞着,以免意外磕碰。盛煙乍一看沒看出這些是什麽,拿起一個仔細放在手裏觀賞了一陣,驀然,狂喜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屏住了呼吸看着這精美的物什……“這是,這是琉璃蒸凝器?”
他一直想要得到的,一整套用以蒸凝花香水的琉璃蒸凝器。
不同的大小,不同的凝結槽可以制造不同濃度的花香水,是盛煙曾經根據那本神秘香譜上的圖解,重新繪過圖的。可惜,他不知何人有這樣的手藝,可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思,巧用琉璃。
而這份圖紙,除了自己,只有一個人看過……
盛煙把東西小心翼翼放回去,蓋上盒子,塞給小二十兩銀子,讓他看着盒子和龍碧飛,就撩起衣擺跑出了酒樓,想要找到剛才那個馬夫。
但是,哪裏還有馬夫的影子。
盛煙在人聲鼎沸地街上來回跑着,于人群中尋覓着那個熟悉的身影,額上滿是剔透的汗珠。臉上帶着惶急之色的淺笑,昭示着他此刻是如何焦急與欣喜。
“夙,我知道是你!你在哪……你出來見我啊!”他大聲喊着,在人群中放聲呼喊,卻沒有人答應。
盛煙焦急地又跑了幾步,氣喘籲籲地繼續喊道:“夙,你出來!我知道你就在這裏,為什麽敢送我禮物,卻不敢出來見我?!”
路邊的行人都奇怪地看着這個少年,看着他大汗淋漓,從長街的東頭跑到西頭,不停地大聲喊叫,卻還是沒找到想找的人。
“夙你出來,我讓你出來啊!”
“夙……你這個混蛋,為什麽不肯出來見我?”盛煙脫力地靠在一棵樹幹上,喃喃自語。他已經跑不動了,汗水從眉頭上滲透下來,打濕了眼睑。
背街的一條巷子裏,一輛馬車上坐着一個歪歪道道的胖車夫,頭帶一頂大大的黑色紗帽,腰間挂着個胖圓的酒葫蘆。
他掏了掏耳朵,對着馬車的簾子嘆了口氣,輕聲道:“我說你啊,出去見一面又怎麽了?聽盛煙這喉嚨都喊嘶了……你不心疼,我可心疼了。”
半晌,裏面傳來一聲壓抑而低沉的回答:“師父,你就別戳我心窩子了。再等兩年……等我徹底得到了四哥的信任,等我有能力保護他不受傷害……”
少年緊緊攥起的拳頭擱在膝蓋上,膝蓋上是一襲滾邊金絲、繡着盤龍的白色雲錦。斑駁的光影中,他眉心一個如火似焰的“夙”字,宛若一束火苗,映照着他蕭蕭肅肅的清俊面容,豐姿隽爽,骨玉眉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