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端坐在幾案前,盛煙手執狼毫,臨摹着一副芙蓉圖。

此地,卻不是他的憐香居,而是四姨娘生前住過的一處偏院,是剛嫁入龍府那會兒,住過的屋子。

嚴媽媽和易媽媽在門外看了幾眼,額上不由得滲出幾滴冷汗。這十少爺平素與她們沒有什麽見教,雖說去大夫人那裏請安也是勤的,但是從不多言,對她們也溫和有禮,算得上是謹言慎行,更是沒有與大夫人紅過臉。

今兒個讓杏兒請了她們過來,本以為是有事相托,沒料到是被領來了這兒。

放着好好的憐香居不坐,坐在這裏畫畫,是何用意?

兩位媽媽躊躇在門口,就覺得背脊上爬上了陰冷的山藤,忍不住橫了旁邊的杏兒一眼。杏兒只當沒有看多,笑道:“還請兩位媽媽進去吧,主子有話要問你們。”

怎麽十少爺如今也端起主子的架子了?嚴媽媽第一個不屑,拉着易媽媽走進去,微微一福,便擡起了頭。

盛煙低頭蘸墨,嘴角含着笑,聲音卻帶着涼意:“兩位媽媽,我叫你們起來了嗎?”

嚴媽媽和易媽媽都是一愣,面面相觑,但十少爺畢竟也是主子,這幾年風頭又盛,只得又福了下去,“給十少爺請安!”

“嗯……”盛煙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遲遲沒讓她們起來,仍舊是執筆畫畫,淡淡地道:“今兒個請你們來……知道我是為了何事麽?”

“還請十少爺示下。”嚴媽媽腰板挺了挺,還以為他只是擺擺少爺架子,使使威風。

盛煙輕抿着嘴唇,在宣紙上勾勒出一支花莖,不蔓不枝,不緊不慢道:“嚴媽媽跟着大夫人快二十年了吧,從進了龍府那日起,大夫人就格外器重于你,凡事都仰賴你為她打理置辦……說來,嚴媽媽真是功勞不小,兢兢業業。但主子麽總有些自己不便親自插手的手,嚴媽媽這麽些年也幫大夫人分憂了不少吧……”

嚴媽媽立刻聽出他話只有話,弦外有音,眼前黑了黑,道:“為大夫人分憂,自然是奴婢的本分。”

“好一個本分!”盛煙勾了勾嘴角,擡起頭瞥了她們二人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笑道:“所以,嚴媽媽這些年的苦勞,大夫人定當是牢牢記在心中的吧……哦,對了,還有易媽媽,我先前只以為,易媽媽是掌管零陵軒外閣事務的媽媽,但其實,您也是大夫人跟前的紅人哪。”

易媽媽一時腿軟,只得忐忑答道:“十少爺說笑了,奴婢确實只掌管零陵軒外閣的事物。”

盛煙“咦”了一身,從幾案邊站起了身,手中像是握着什麽,走到她們跟前,輕聲笑道:“我看不止于此吧,兩位都是大夫人跟前的心腹……不但管着零陵軒內部的瑣事,還十分關切其他房的下人們……不然,你們為何會與五姨娘的那位貼身婢女……在深夜的廢棄園子裏會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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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這話,嚴媽媽的身子頓時抖索起來,神色慌張地彎下了膝蓋,勉強才鎮定下來,回道:“十少爺是哪裏聽來的閑言閑語,這種事兒只怕是多嘴多舌的丫頭婆子嚼舌根,哪兒有的事兒!”

“是,是,這種事從未有過。”易媽媽也跟着接腔。

盛煙笑着挑了挑眉梢,輕描淡寫地說起當晚自己看到的情景,“哦?可你們當日把那個婢女扔進井口時,所說的話,與今日所言可是相差極大呀!怎麽的……敢對主子有所瞞騙麽?可知……這是何罪啊?!”

嚴媽媽全然沒料到盛煙會看到那一幕,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俯首道:“十少爺饒命,那那是……那日是易媽媽錯手殺了人,奴婢看在相識多年的份上,就給他出了主意,讓他把屍首扔進了井裏!其餘的,其餘的……奴婢真的什麽也不知啊!”

易媽媽跟着也跪倒在地,惶然地回道:“十少爺開恩!這事兒說來是奴婢無意為之,那小妮時常來府裏來探望奴婢,雖說是探望,但每次都是來要錢的……奴婢,奴婢看在家裏與她與幾分親戚關系,就時常會給些銀子她花,誰知她不知節省,把奴婢當做了錢袋子,又來讨要……當日奴婢不願給她,争執之中就錯手把她推倒在地,豈料她的頭撞上了石頭,就這麽死了!”

呵,好極,這兩位媽媽的頭腦都是轉的快,小小的算盤打得啪啦啪啦響。

如此錯手殺了人,易媽媽只要在大夫人面前認個錯求個情,就這麽揭過去也并非不可能。畢竟官府也不願管世家大宅裏的這等閑事,錯手殺了個丫鬟罷了,在這些官老爺眼裏,根本稀松平常。

但盛煙不準備讓她們就此混弄過去,忽的擡高了聲調,慢聲道:“如此說來,只是錯殺。可惜的是,易媽媽你殺了誰不好,殺了五姨娘身邊的貼身婢女,可知這婢女死後冤魂不散……曾托夢于我,送給了我一件不得了的東西?”

深宅大院的婦孺大多信奉鬼神之說,拿這個來吓唬她們,是最管用的。

就見易媽媽一張臉霎時慘白,癱軟了身子,“十少爺,您……您別吓唬奴婢。”

盛煙靜靜彎起眼角,負手在兩人面前踱起步子,“這等事若不是冤魂作祟,我還真不敢相信……這樣東西,因何會出現在我的枕下?”

他慢悠悠攤開手,露出了掌心的雙魚佩。

“這,這……這玉佩怎麽會?”嚴媽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眸子裏立時填滿了憂懼與恐慌,心裏揣測盛煙是用了不得了的手段得着了這玉佩,但她們竟然半點風聲都不知道,如今他拿出此等證據,還不知是否知道了內裏的秘密……這可如何是好?

大夫人那裏又該如何交代?

嚴媽媽只得拉着易媽媽叩首在盛煙腳下,坦白道:“十少爺,奴婢知錯了!這玉佩……不知這玉佩,您是否……”

“是否有打開過麽?”盛煙的話在兩人耳邊似驚雷般炸開,“我說過了,那個婢女只怕是知道我當晚看到自己被扔進了井裏,所以才化作冤魂托夢與我,不但送來了雙魚玉佩,還告訴了我……打開它的法子。”

此話一出,嚴媽媽是徹底蔫了,跪倒在地不敢言語,滿身的冷汗形如瀑布。

易媽媽更是抖如落葉,趴在他腳下,額頭快貼到了地上。

盛煙暗暗冷笑,收起玉佩在袖子裏,又道:“五姨娘當年知道的事兒,現在我也都知道了……兩位媽媽怕是脫不了幹系。這東西一旦我呈給大老爺,你們可知會有何種下場?”

大夫人是龍家的主母,娘家背景深厚,論起來絲毫不比龍家差,她再狠毒毒辣也仍然是主母,想要大老爺休了她基本不可能。況且這事兒傳出去是天大的醜聞,大老爺見了證據壓下去的可能性最大。然而,為了安撫衆人,大夫人把一幹過錯都推诿給下人,再殺一兩個以正視聽,便是她們最有可能面臨的下場。

嚴媽媽和易媽媽甚至大夫人的脾性,連忙給盛煙磕了幾個頭,期期艾艾道:“求十少爺饒了我們老婆子二人吧,這所有的事……都是聽命于主子,奴婢們不敢不從啊!”

好一句聽命于主子,就把所有的罪責給撇清了?

這幫兇要清楚,罪魁禍首自然是更加不能放過的。盛煙眸子一冷,先不問其他,只道:“我要你們一句實話,四姨娘當初病的那般重,大夫人可有派人過來……動過什麽手腳?是你們之中的哪一個?”

嚴媽媽想了想,趕緊搖頭道:“四姨娘的确是病死的,與人無尤。只不過,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盛煙緊攥着拳頭,可別讓我知道,大夫人與親娘的死真的有關!

“只不過,大夫人有交代給四姨娘看病的大夫……”嚴媽媽戰戰兢兢說道:“方子無需認真開,也未曾對症下藥,只是最平常的傷風藥喝着……于四姨娘病情并無有益但也無害罷了……”

說到最後,看着盛煙越來越沉靜的臉色,嚴媽媽再也不敢說下去。

盛煙就像一尊玉竹站在原地,堅韌光潔,良久都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的臉上,只有眸子散發着冷冽的寒光。

……好,很好!

盛煙又問了她們幾句話,讓她們先行離去,“若是不想死,今日之事該爛在你們的肚子裏……”

“是,是!”嚴媽媽和易媽媽點頭如搗蒜,虛軟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跄着走出了門。

盛煙把幾案上已經吹幹了的畫收起來,回頭看了看這間屋子,讓杏兒關好門,眉頭深蹙地回到了憐香居。

晚膳後,抱着小司在後院的梨花樹下枯坐着,盛煙的面容好似被月光浸透了似的,滿滿的銀雪浮光,模糊了眉宇。

“主子,更深露重的,還是回屋歇着吧!”杏兒走上前,給他披上一件紅色的披風。

盛煙默然點了頭,一言不發地回到屋內,發現窗邊夾着一封信。

是暗衛來過了?他伸手拿起信,把門窗關好,放任小司去與小久玩耍,這才坐在床邊拆開來。

夙的字體筆鋒遒勁大氣,還帶着幾分灑脫。

信不長,只有區區三行:

一往情深深幾許,

生生世世與君栖,

守得半日偷閑時,

侯君亭下月堆煙。

“呵……還跟我賣弄起藏頭詩了!”盛煙抿嘴而笑,把信收好,臉上的憂思仿若一時間全被風吹走了,不留下一絲痕跡。

靜坐了一會兒,他還是把窗戶支開了一半,翹望着高挂的月亮,喃喃自語道:“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愁思才下,情思又起啊……”

又想起自己給夙裏的信裏只寫了兩個字——想你,禁不住抹了臉頰上的火燒雲,自怨自艾起自己,哎呀,自己怎的這般不知羞了,下次見面定要被夙給笑話!

難道,夙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應了岑家的婚宴?可是他怎知自己一定會去呢?盛煙一下子胡思亂想起來,低聲嘀咕着“也不知道在信裏交待一聲”,才磨磨蹭蹭蓋上被子,摟着小司睡覺了。

翌日,龍碧飛派茗言過來問,送給岑舒硯的賀禮該準備什麽好。盛煙想了想,自己畫了一幅鴛鴦戲水,交給茗言,讓大哥在上面題一首《蝶戀花》的詞。

龍碧飛也覺得這樣的心意不錯,題好詞後交給管家去裱起來,等他們出發那日,挑選一個紅色的錦盒裝起來就行了。

因為惦記着改良香球的香盂和軸承,盛煙在霄香臺的香室裏坐了大半日,直到杏兒來請他回去用晚膳,盛煙才活動了手腳走出去。

趁着距離出門去西北還有幾日,他決定明日去找那個金銀工匠商量商量,至少也要畫下圖紙,才好在他離家的這段時日,能讓老工匠開工忙活起來。

自從到了永嘉,這工匠被盛煙安置在了龍府偏院的一個兩進兩出的院子裏,除了盛煙,只有龍碧飛知道他是工匠。其他人,還以為這是十少爺新找來的廚子。

為了這改良的香球技藝不被他人探聽到,盛煙這掩人耳目的功夫還是要做的。

一連忙碌了幾日,盛煙的腦海中已有了這個香球的雛形,在圖紙上寫道:“将其通體镂刻葡萄、忍冬纏繞藤枝,銀球應由上下兩個半球組成,以鉸鏈相連。兩球側面應有一鈎環,可讓香球上下開合,上球頂部應安置一銀印鏈,以供懸挂,但亦可取下……”

“嗯,裏面的話……”盛煙對照的圖紙繼續揮筆,“銀球裏,有一盛放香丸的香盂,以內外兩個平衡環來承載,兩環之間可活動,外環與銀球、內環與向盂之間分別用活軸相連着,因此可靈活轉動,軸與軸要互成直角交叉的角度……如此做來,才可讓香球無論如何滾動,裏頭的香盂都會因為其自身的重量而保持水平……這樣,焚香時香盂的香丸和香灰都不致外漏而出……”

盛煙放下筆,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如果這個香球能夠做成功,不但可随意懸挂在任何一處,還能直接放進被褥裏熏香……因為無論如何滾動,它也不會灑出香灰來,比起以香爐熏被要方便了許多。

“到時……定會讓夙吓一大跳。”盛煙銀鈴般的笑聲在房中回蕩着,看了看這份圖紙,未免遺失,他又依照着畫好并抄錄了一份,藏在了暗磚底下。

又過三日,龍碧飛算算日子差不多了,讓盛煙收拾好所需衣物,兩人乘坐着馬車,在蕭瑟的秋風中啓程,趕往西北詹東城的岑府。

盛煙看着越來越遠的龍府大門,心思深沉地半合起眼眸——

等我再回到龍家之時,便是那徹底反攻清算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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