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杏兒端着洗臉水走進內屋時,盛煙才剛從床上坐起,撩開床幔。
他膝蓋上還窩着半眯着眼睛的小司。就見小司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把爪子又埋進身子底下,趴下腦袋,有繼續補覺的勢頭。
盛煙這會兒是迷迷瞪瞪的,眼睛半開半阖,頭搖搖晃晃地就站了起來。小司也是稀裏糊塗,盛煙一起,就把他直接扔到了地上,但所幸貓是不會摔傷的,小司受驚地跳起來,甩了甩尾巴,白了眼昨晚睡相極差的主人,竄上床,趴到還沒醒的小久身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繼續打盹。
杏兒看着臉色紅彤彤的主子,禁不住馬上轉開了臉,把布巾打濕了遞到他手上。
盛煙擦了臉,總算清醒了些,但一想起昨晚自己做的那個夢,臉上仍然燥熱,連忙走到洗水盆前面,往臉上潑了潑水。
杏兒看得納罕,主子這是怎麽了,臉也太紅了!
順手把布巾遞過去,問:“主子可有那麽不舒服?”
“沒,沒有啊!”盛煙尴尬地咳嗽一聲,“今兒個朝食是什麽,撿幾樣清淡的來吧,中午我去大哥那兒用膳,昨日說好了的。”
“是。”杏兒放心地笑起來,放下布巾,轉身給他從櫃子裏拿出一襲淡藍色的長衫,外罩雲絲對襟,再打開窗子給屋子透風。
龍碧飛在床上躺了兩日就起來了,見盛煙每日來探望自己,臉上雖然還是那般陰郁的神色,但比之那晚在龍碧升墳前的樣子已好了許多。
盛煙與他說一句,他便答一句。
桓氏在一邊看着覺得奇怪,便笑問道:“你兄弟二人平日都是有說有笑的,這兩天是怎麽了?”
龍碧飛淡淡喝着茶,沒有接她的話。
盛煙只好賠笑道:“大哥只怕身子還不舒服,所以懶于開口,嫂嫂近來也辛苦了!這個時辰您也該午睡了吧,不若就讓我陪着大哥。”
桓氏也着實有些困倦,讓丫鬟扶着自己的腰站起來,囑咐龍碧飛記得喝湯藥,施施然轉出了屋。
盛煙看着她遠走,放下茶盞,對龍碧飛嘆了口氣:“大哥還在生我的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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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不會與你怎樣,升兒……會不高興的。”龍碧飛擡眼與他四目交接,但過往疼惜溫潤的眼神是消失殆盡了。
盛煙心裏發涼,鼻子也酸澀起來,躊躇了半晌,只道:“大哥為何不想想,若二哥真因為盛煙受此诘難,失了性命……我如何能夠安心度日,這鋪天蓋地的愧疚就要把我拉入了十八層地獄!”
這話裏有話,說的隐晦,但龍碧飛不可能聽不出來。
龍碧飛愣了愣,一雙眼直直瞪視着他,“你這是……何意?你的确應該愧疚,但我覺得,你并未傷心多久,這也是我一直認為奇怪之處。你與升兒感情甚篤,他常常讓我多照應你,你不該不懂得知恩……難道說?”
他咻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拽起盛煙的胳膊。“你告訴我,難道……難道升兒他……升兒他……”
盛煙這四年把龍碧飛的痛苦看在眼裏,說不難過是假話。即便他是龍家的嫡子長孫又如何,從小到大都被教導着要擔起龍家的責任,有些事不得不做。但要說他這輩子最在意的,除了制香,就只剩下二哥了。妻子不是他想娶的,龍家的重擔不是他想要的,別人豔羨他龍碧飛,但盛煙知道,如果可以,他願意用現在所有的一切,去換得二哥的生。
這樣的大哥,讓他越看越不忍,越看越心疼……
“大哥,對不起我騙了你四年……還是與爹一起騙了你四年。但是……當初我這樣選擇,也是為你着想,為二哥考慮。”盛煙說的緩慢,低着頭不敢看他。
龍碧飛捏着盛煙的胳膊,手指越掐越深,嘴角是一圈苦澀而戰栗的笑,“你只要告訴我一句,別再騙我!升兒……他是不是,沒死?他是不是,還尚在人間?”
盛煙定定地望着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龍碧飛摔坐在椅子上,手掌撫上了額頭,良久都沒有說話。
盛煙不敢驚擾他,知道他現在心裏很亂,百種滋味都在心口,無法言說,便安靜地陪着他坐了很久。
屋子裏一時間靜谧無聲,盛煙只聽得見大哥紊亂而顫抖的呼吸聲。
還有露珠低落在白蓮上的那極其輕微的響聲,一滴一滴,就像砸在人的心尖上,打濕了層層疊疊的花心。
“大哥先靜一靜吧,明日我再來。”盛煙起身,覺得應該讓龍碧飛先沉靜下來再說。
龍碧飛卻突然起身拉住他的腕子,“升兒……他現在,在哪?”
盛煙對他搖搖頭,“當初是翎哥帶他走的,我對他們說過,最好永生永世別在回到永嘉來……現在想想,我只考慮了二哥的安全和他的心情,卻忘了顧慮大哥。”
他內疚地看着龍碧飛,又道:“但是,我以為你忘得掉的。”
“忘得掉?怎麽可能忘得掉……”龍碧飛凄然地側過臉去,不想要盛煙看到自己臉上的淚跡,重重喘息了片刻又問:“那他的傷是……”
“差一點就刺中了心窩,是從鬼門關前被大夫拉回來的。”盛煙握着龍碧飛的手,咬着嘴唇道:“當時這主意……也是我想的。大哥,你怨我吧。”
龍碧飛這時稍微緩過了勁,冷靜地想了想,低聲道:“不,你做的對。在那種時候還能當機立斷,要是換了我只怕沒辦法做到。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因為……我若看着升兒中箭躺在眼前,是不可能冷靜的了的。現在想想,若不是升兒當時死了,你又早早放了消息出去,安溪侯确實不會與我們龍家善罷甘休。”
“不能告訴你們,就是怕……有一日真相不小心洩漏了出去,會被安溪侯知道了,那就白費了功夫!所以我和爹商量過後,就決定,除了當日的幾人,統統三緘其口,對其他人一概不說。”盛煙松開手,給他倒了杯茶。
就見龍碧飛端着茶杯的手,竟有些惶然的發抖。
“瞞着我……也是升兒的意思麽?”他艱難地灌下這杯,才忐忑地問。
盛煙本不想點頭,但答應了他不再騙他,只得輕聲回道:“是。”
龍碧飛還有話想問,想問他,當時升兒是不是已經決定要走了,但猶豫了許久,終究沒能問出口。他如此懷疑,是因為後來在碧升房間發現少了不少衣物,雖然只是很小一部分,但他認得碧升每樣東西,自然比旁人敏感的多。
盛煙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大哥放心,無論如何,即使今後不知能否再見,二哥也定是安然無恙、自由快活的。”
龍碧飛默默點了點頭,對盛煙擺了擺手。
盛煙知道他一時半會不能想通所有事,便告退了出來,吩咐丫鬟都不要進去,現在的大哥只能獨自舔舐傷口。
不過至少,他現在知道二哥還活着,心裏還能有希望有牽挂,不會再那樣絕望。
盛煙把話說出了口也覺得松了口氣,剛回到自己屋內,杏兒匆忙跑進來,禀道:“主子,岑二少來了,前腳才進了大門,說只能停留一個時辰,讓我們別聲張!長輩們就無暇拜見了,他有事要與您單獨商議!”
舒硯哥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盛煙把剛脫下的外衫又套了回去,急急忙忙跟着杏兒去了北暖閣,讓她沏一壺茶過來,擡手撩開珠簾走進去,就見岑舒硯一襲雪白墜地對襟,負手站立在窗前,微風吹過,他雙肩垂落的黑發翻飛,襯得眉目清癯,恰如三月碧波濺開了漣漪。
卻像是比上次見他,又消瘦了幾分。
“舒硯哥哥?”盛煙淺笑融融地走進去,“怎麽來的這樣急?”
岑舒硯慢慢回過頭來,隔着一扇屏風看着從珠簾後走來的盛煙,長長的眼角微微挑起,把深邃的目光撚成了一根細長的線,纏纏繞繞,飄飛在塵埃裏,但都朝向一個方向奔赴飄浮,想要靠的更近。
盛煙出落的越發挺拔俊秀,臉上像是鍍上了一層細密絨絨的珍珠末兒,勾唇一笑,還透着一抹說不清道不的嬌柔。
如滿滿的荷塘又落了春雨,岑舒硯揚起宛若清荷的一彎笑來,“盛煙,我從西北趕來,馬不停蹄地到了永嘉,與你說幾句話……這就要回去。”
“為何?”盛煙輕輕蹙眉,“可是有什麽急事?舒硯哥……你不會一宿未睡吧?”
“嗯。”岑舒硯點着頭,擡手示意他別說話,“聽我說,你應知道我的婚事拖了好幾年,現今是再也拖不下去了。原先,在軍中做了參軍,那幾年雖然勞累但極為充實,邊關寒涼,但卻從不覺冷……只是時而,會感覺寂寞。”
盛煙心裏有些惴惴不安起來,舒硯哥千裏迢迢而來,總不會……就為與自己談心?
“舒硯哥……前年不是成親了麽?”盛煙詫異極了,他記得前年就聽大哥說,岑家給舒硯哥最終選定了一戶官家小姐,是柳尚書的千金,還是嫡長女。
岑舒硯淡淡笑着,搖了搖頭,“不,這門親到最後,還是被我給推了。”
“什麽?”盛煙心驚,柳尚書的親事他也敢推!這……“舒硯哥哥為何要退了這門親?”
門第再合适不過,莫非是人品不好?
盛煙靜靜地看着岑舒硯,就見他明潤的眼眸墨色流淌,好似滴落在宣紙上的朦胧山水,缱绻曲折,就這麽出神地凝視着自己,眉宇中浮現出如履薄冰的點點憂傷。
“舒硯哥……”
岑舒硯一貫冷靜,卻在這時恍惚了視線,陡然上前一步,把盛煙摟進了懷裏,“盛煙,我……”
他不語,盛煙身子一震,心裏千回百轉,岑舒硯對待自己的那一幕幕接連不斷地回想起來,已經明白了他想要說什麽。
“舒硯哥……”盛煙有些不知所措,想要推開他,卻有些不忍。岑舒硯的情藏得太深太濃烈,自己從未有機會品嘗,一掀開來才發現竟是這般的厚重醇香。
是一曲醉花陰,是一壇百花釀。
“對不起。”盛煙伸手撫上了他的嘴,“你要說的我明白,可是……對不起。”
岑舒硯抱住盛煙的雙手頓時緊了緊,頃刻,垂落了下來。
面對面凝眸而視,他緩慢地伸出手,觸摸到盛煙的臉頰,微涼的觸感播散全身,又在指尖結成了一個個細小的痂。
岑舒硯收起了手,終而淡淡地牽起一抹笑,輕柔的聲音像飛絮一樣在空中散開,“好,我知道了。”轉身離開,看來心口上的這個痂,是要永永遠遠埋藏下去了。
盛煙送他到龍府門口,反反複複思慮半晌,也只能化作一句:“珍重!”
岑舒硯在上馬回望着他,深抿嘴唇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還是問道:“能告訴我,他是誰嗎?”盛煙心裏有人,他其實早看出來了,當時他還隐約感覺的到,這個人并不在盛煙身邊。
只是自己……為何沒有早日理清對他的這份情?縱使現在下定了決心,卻是晚了。
盛煙仰起臉來,勾起嘴角對回他道:“他說了,總有一日,會讓天下人都知道……今生今世,他唯我一人!”
“哈哈哈,好,好!”岑舒硯怔忡過後,居然笑出了聲來,“到時我就知道他是誰了!這人好生霸道,不過,霸道的令人欽佩!”
盛煙揮手與他告別,目送着岑舒硯飛馳而去,留下悠然一聲嘆息。
卿本多情,無奈此情已待成追憶。
不久後,龍府收到了岑家送來的請柬,岑二少大婚,出人意料辦得低調,除了世交好友,江南一帶,也只請了永嘉龍家的兩位少爺。
龍碧飛是肯定要去的,家中之事稍微擱置半月無妨,盛煙正躊躇着要不要去,忽聞得聽得大哥說了一句:“聽說,夙王爺在賓客之中哦。”盛煙立刻嗆了口水,把請柬塞進了袖子裏,溫溫笑道:“大哥,你一人獨自上路定然寂寥,我還是陪你一同去吧……聽說西北的風光也不錯的,嗯嗯,是該去看看!”
龍碧飛立時彎起眼角,笑着斜睨了他一眼。
眼前瞬時浮現出碧升的笑靥,以及他過去說過的一段話。升兒曾經極向往西北的白桦樹與河灘,若可遠游,他會不會……去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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