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雨露承恩,風月關情。
一個人的心思用到至情至性,無論愛恨,都只在一線之間。
盛煙不知曉夙究竟與龍蘭焰談了什麽,只瞧着他一臉得意滋滋的模樣走出來,懸着的心立刻放了下去,對于其中內容,不甚好奇。
轉了轉眼眸,也并未過問。
受不了規規矩矩的用膳,酆夙揚把神色緩和許多的龍大老爺支走,只留下龍碧飛和盛煙一起用了午膳,午後兩人要在偏廳說點正事,大約是關于朝堂上的事情,盛煙不耐煩聽,就轉出院門,擡眼便瞥見五哥碧沉的丫鬟拿着不少酒壺出來。
想起大哥對自己的囑咐,擺着散步的姿勢就進了龍碧沉的院門。
幾個名義上護衛實際上看守的護院往後退了幾步,沒阻攔盛煙。裏頭的大丫鬟見到盛煙就是一怔,低頭跑進去,随後又跑出來,迎他進去的神态居然有些受寵若驚。
五少爺自從龍涎香末一事,就徹底在大老爺跟前失了寵,仆人都是見風使舵者,除了四少爺和六少爺偶爾來的幾次,來探望的人稀稀落落,已是屈指可數。
那些過往巴結着五少爺,時常投入拜帖要見五少爺的商賈也不見了。
盛煙詢問幾句龍碧沉的飲食起居,微微點頭,大老爺再生氣再嚴苛,吃穿用度還是一如往常,單單限制了他的自由,算是禁锢在家裏,也不準去霄香臺,怕他反省不夠再度惹事。
似乎,對哪一個,都不如父親曾經對自己那般狠。
龍碧沉一早就剛喝過酒,歪歪倒躺在內屋裏,直到大丫鬟輕聲軟語把他喚起來,才驚覺盛煙坐在了對過,正盈盈噙笑,看着自己。
“今日是起了什麽風,把十弟刮來了?”他雖然醉酒,但還不至于頹靡,起身去了淨房一趟,回來時就恢複了往日明達幹練。
盛煙端着茶盞,笑意淡然對他道:“五哥這些日子委屈了。”
“哪裏來的委屈,是我自個兒犯錯,怨天怨地,也怨不得誰。”龍碧沉細細打量盛煙的神情,揣測着他今次的來意,“十弟是有事?還是……大哥讓你來的。”
他也不是個全然糊塗的。
盛煙抿嘴不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半晌,才道:“嗯,是大哥讓我來看你的,想看看五哥……是否真的知錯了。”
龍碧沉偏開臉,苦笑道:“自然是悔不當初的,可即使再悔恨,又如何能讓爹原諒我。”
盛煙緩慢地放下茶盞,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起,“事實究竟如何,我與大哥都不知曉。然而,我只奇怪,五哥怎麽會如此欠缺考慮,用作假的龍涎香更換了原本那份上乘的。若說你有心把原先那份占為己用,以次品代之,我是定然不信的……五哥何等聰明,怎會辦下這等蠢事。”
這一語雙關的,龍碧沉想敷衍過去都不行了。
但這事兒與他而言畢竟是不堪回首的,因而躊躇了半天,也沒能吐出一個字來。
盛煙掀開眼皮,直直凝視着他,聲音裏透着幾縷深意,“大哥有意幫扶五哥一把,可若五哥連盛煙也不信任,這忙……可就無處着手了。”
龍碧沉略帶驚訝地看着他,“大哥真這麽說?”
“不然,我因何坐在這裏……五哥當初在靈邺做的那件事,雖然終未得逞,但小十是個記仇的,至今也還沒忘。”盛煙這話裏有話,不怕他聽不明了。
龍碧沉眉頭重擰,就搖頭嘆息道:“你果然是知道的,那大哥當日遺失龍涎香一事,莫非也……”
盛煙不再故作高深了,想必他是會意過來,便說:“真假難辨的龍涎香,方翎那裏有一枚,還有一枚真的,是他自個兒的……品階試前,他進過你的房,也進過大哥的房。”
這下,龍碧沉才恍然大悟,自嘲地抖擻起肩膀,“原來如此,真是太糊塗了。那日,我也是昏了頭,想見識一下進貢的龍涎香與平日所見有何不同,豈料慌忙之下打翻了一盒,情急之下,就想着把手中這一塊研磨成細末,給替換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會有人知道的。”
“唉,五哥你好生糊塗!”盛煙的眉梢繃緊了些許,“可是,你因何突然想看那批貢品了?”
龍碧沉接着嘆氣,道:“十弟近幾年順風順水,如何知道我身居人後的心情?爹現今只對你與大哥刮目相待,我有時想請教一二他都不理。那日,不過是看到爹忙于準備貢品……心想他年紀大了,那些日子又精神不濟,唯恐爹有所遺漏,才想去私自去查看一番罷了……沒料到自己先闖了禍。”
“爹精神不振這事兒……五哥從何得知的?”盛煙橫眉立蹙。
龍碧沉臉上漸漸浮現出疑惑的神情,“說來也奇怪,我很少去水榭,卻恰巧與二姨娘在環廊裏打了個照面,寒暄幾句,就聽她提起……說爹近來操勞過度,讓我多分擔着些。現在想想,那日晚上,貢品房裏也不少老鼠夾子和放錯位置的花瓶,實在挺奇怪的。”
打亂了擺設……只怕正是為了害人,生怕別人發現不了,龍碧沉進去了。
盛煙抿嘴不語,沉思了良久對他道:“五哥,有個秘密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對爹提起……二姨娘與二老爺在私下有些來往,西北還出了點事……知道爹為何對你格外嚴厲麽?那是你倒黴趕在了他的氣頭上,有人仿造爹的筆記送往了西北,差點出了大事!”
“什麽?”龍碧沉從未聽過此等消息,也難怪,他這段時日盡量收斂,往日派出去打探各方消息的人都按住不動了。
盛煙明示暗示,已經挑露的明白,二姨娘神不知不覺被背後推了他一把,本想的是讓他狠狠摔一跤,卻沒想到效果更好,他自個兒闖出一個更大的禍端。
但龍碧沉納悶不解,問盛煙:“沒道理呀,二姨娘為何……”
盛煙則就此打住,不再多說,只提醒他道:“爹這兩日大概會經常出入朱栾院……”因為夙在自己院中的緣故,“你不妨找個機會,自己去求求情……我和大哥看見了也好趁機說兩句話。可這話要如何說才能幫到自己,五哥……你自個兒衡量衡量吧。”
言罷,盛煙施施然起身,告辭而出。
他估計的沒錯,這日下午,龍大老爺便又來了朱栾院,還沒擡腳走進憐香居,就被聞訊而來的龍碧沉伸手拽住了衣擺。
龍碧沉在守衛在門口的護院身上使了銀子,順利跑了出來,站在不遠處等着大老爺,一見面就跪倒下去,拽着他衣擺嗚咽起來。
龍蘭焰怕酆夙揚見着了丢臉,連忙示意他起來,拉着他到邊上說話。
也不知父子倆說了什麽,說了多久,反正盛煙從杏兒口中得着消息時,龍碧沉的禁步令已經被解除了。
與此同時,管家林叔匆忙伺候着大老爺回到了書房,過了半刻,又即刻去了合香居。
“你沒聽錯,爹說要休了二姨娘?”盛煙坐在夙的左側,手中拿着一塊糕點。
杏兒使勁點頭,哪裏敢僞造這樣勁爆的事情,“是真的,管家林叔這會兒恐怕就在合香居呢。”
盛煙撩起衣擺想去看看,被夙一把拉住,“這時候去,只怕不妥……問問你大哥的意思。”
龍碧飛被夙王殿下點名,眼神沉凝了一會,也勸盛煙別去,“其中緣由還不知道,貿然去了,并不濟事……不過這事兒來的太過突然,還是等我先去探探爹的口風。”
于是話也談不下去了,龍碧飛帶着茗言就匆匆往大老爺書房趕去。
酆夙揚面色無常地低眉吃茶,唇邊倒是掬出了一隅淺灘。
盛煙耐不住瞪他一眼,推了推他的胳膊,輕聲道:“你怎麽不問我?”
“為何要問……這是你的家務事,你處理的游刃有餘,應當不需要我的意見吧。”夙勾起盛煙的發絲靠近了幾寸,“還是說,你并無自信。”
盛煙撇撇靠在他肩上,輕嘆道:“并非如此,我只是有些感慨罷了……二姨娘好歹與他夫妻一場,原來,十幾年的結發恩情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真正與龍蘭焰結發的,是大太太。無論多少個姨娘,在男人眼裏都算不得正妻,休或不休并不那麽艱難……盛煙,在其他大宅門裏,這樣的事也絕非少見。”就算放眼整個天翔朝,這樣的事也是稀松平常的。酆夙揚心知這席話也安慰不了他,說不定,又讓他想起四姨娘了。
盛煙果然把頭埋下去,嗓音變得涼絲絲的,“為什麽人一輩子不能只愛一個人?一個人尚且愛不過來,百轉柔腸都不夠用,卻又娶了那麽許多……現在看來,娘親死得早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她今生得不到想要的幸福,但願來生……能遇上良人。”
這麽一會怎麽又感傷上了?酆夙揚捧起他的臉頰蹭他的鼻子,“或許,你爹這輩子都沒真正愛過,若非真正愛過,當然也就不懂得要固守、專情,不知道一顆心是不能分成幾瓣用的。”
“那你呢?”盛煙摟住夙的腰身,仰着臉看他,“難道這不是他的錯?”
“索性我早早遇上了你,你也早早遇上了我……我們又都是庶出的,自然最最反感這樣等級分明的家庭,總歸是立場不同,心境也不同……換做其他人,大約也不會像我們這樣想的。” 酆夙揚俯身,與他眼對眼,心對心。
兩人目光融合成一塊,仿若清影流轉,化作了輪回路上的三生石。
不管他人無何,只要他們是彼此的信仰,此生足矣。
此後盛煙又遣派杏兒和馨兒都出去打探消息,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杏兒興沖沖奔進來,禀告道:“主子,這下可了不得,不曾想,二姨娘看着那休書就發了癜,這幾月禮佛積下的德行怕是在今日都付諸東流了……眼下,不顧他人阻攔地闖進了零陵軒,冷眼不言語,一把推開嚴媽媽,就從袖子裏拿起一柄剪刀朝大太太刺去!”
盛煙身子一晃站了起來,問:“大太太如何了?”
杏兒拍了拍心有餘悸的心口回道:“臨跟前被易媽媽強行拉住了,幸好沒刺到大太太,不然可不是一紙休書可以了解的事兒了!”
“怎麽就突然發了癫?”盛煙自言自語地嘀咕。
當下明白過來,二姨娘從未真心禮佛過,那不過是借由深居淺出的假象也迷惑衆人,私底下與二老爺搭上了線,想要報複龍家吧。
她恨的不止是大太太,而是整個龍家。這個害得她流失了豆蔻華年,剝奪了她母子天倫,無情無恩的龍家。
魚死網破,不若就折騰個徹底,調撥父子關系,攪亂生意上的一池渾水。
但她沒有回頭想一想,現在的一切,何嘗不是她當初種下了因。如果她不觊觎龍家的權勢,不與大夫人争寵,不處心積慮買通當年的穩婆,将自己的兒子與大夫人的兒子掉了包,讓原本的嫡子變成了三哥龍碧涎,讓原本的庶子變成了二哥龍碧升,又如何會走到如今地步。
女人的狠心毒辣,有時只因了一句……不甘心。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
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是故莫愛着,愛別離為苦。
若無愛與憎, 彼即無羁縛。
二姨娘當初也是愛過的吧,懷揣着少女旖旎的夢想嫁入龍家……不然,心如止水,決不會鑄下大錯。
二哥不願再插手龍家的家事,正是因為這樣的親娘,這樣的養母,都令他無從面對。
“此後,二姨娘好像還說了什麽,激怒了大夫人……頓時就給了二姨娘兩個巴掌,讓下人把她押下去關了起來,說她瘋了!”杏兒這才禀告完畢,見盛煙沒有什麽吩咐,退了下去。
盛煙冷笑着坐下,看向酆夙揚,“看樣子,二姨娘該是把那個她隐藏多年的秘密說出口了。她報複不成,毀不了龍家,卻也不想讓大夫人好過,更不想讓大老爺安穩……心死了,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酆夙揚伸手,把茶杯遞到他嘴邊,“別想太多了,事到如今,你做的也夠了。”
“真的……夠了麽?”盛煙抿嘴,腦海裏就閃過大老爺每次提起日姨娘時的嫌惡嘴臉,心裏仍舊是憋悶,被夙揉了揉手心,倒是好轉了些許,擡頭問他:“夙,我們去後山看看吧……這裏,快要讓我透不過氣。”
“好。”酆夙揚拉起盛煙往外走,只與杏兒和馨兒說句出門片刻,便一晃沒了蹤影。
今日也不知怎麽了,四面八方的風趕着趟兒向盛煙脖頸裏湧來,夙将他摟緊幾分,摩挲着他的耳根,使出輕功,不一會兒把他帶到了山坳裏。
黑壓壓的烏雲像扣下一個蓋碗,盤踞在他們頭頂,只不過朝夕相錯,一處景致已是兩種風貌。
只道人生太匆匆,朝來寒雨晚來風。
盛煙伸開手,攤開掌心,看着碎花從風中滾落,滑過他纖細的指尖,轉瞬又被風高高揚起,在夕陽下翻轉旋落。
他稍稍移步,脖頸往後一揚,倚靠在夙的胸前。
“明日……你就要走了吧?”他輕聲地問,拖着長長的尾音,不肯收音。
酆夙揚把下巴抵在他的頸窩,手繞過前面,覆蓋上他冰冷的手指。“嗯。”
盛煙低下頭,一言不發地把玩着他的手指,仔仔細細地揉搓,用指尖劃過他的掌心和手背,凝視着那清晰的血脈,眸子像是放空了去,久久回不了神。
頃刻,他退開了幾步,回身扯下自己的腰帶,伸出手,拉起夙的手,伸進了自己的衣衫裏。
酆夙揚眸子一顫,張開雙臂,抱起盛煙就撲進了腳下低矮的花叢。
水到渠成,心意相通,兩情相悅的契合不需溝通。
抵死纏綿。
翌日,盛煙依依不舍地送走了酆夙揚,就聽聞了大夫人一夜病倒了,之前的病情又加重,大夫只說憂思過重,卻連吊命的人參也用上了。
盛煙點頭說 一聲自己知道了,讓杏兒去大房看砍有什麽可以幫上忙的,順便讓她去給嚴媽媽和易媽媽帶話。這個時候,越發要謹言慎行,什麽該做,什麽該說,拿不準的都要聽從他的指示。
送到他手上的,西北與西南的賬目,已經擱置了幾日,現下必須要果斷處理了。
盛煙不準備現在和去探望大夫人,回到憐香居就埋進了賬冊裏,專心一意尋找疏漏,寫下應對之法,讓小厮在門外候着,一有吩咐,就讓他出去飛鴿傳信。
不料,到了晚膳時分,嚴媽媽站在了屋外,對他禀告道:“十少爺,大夫人請你您務必去去一趟。”
看來,還是大夫人先沉不住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