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許多日子不來零陵軒,這裏的景象倒是與前段時日有些不同了,凋零的薔薇相互依偎歪倒着,臺階上有細碎的落葉未能及時清掃。
整個門簾也顯得陳舊了,透着一股子寂寥的蕭索。
大老爺多有日子不到零陵軒和其他姨娘處過夜,整日窩在書房和南暖閣,擺出一副誰也不願見的架勢,除了大哥因某些生意上的事要請示,也沒有人敢擅自打擾他。
盛煙被嚴媽媽迎進去,隔着一幅牡丹繡屏,望了卧床不起的大夫人一眼。
請安還是要禮數周全的,盛煙略微颔首道:“小十來給娘請安了,不知娘近來可睡的安好?”
不溫不火的問候,此刻在大夫人耳中,卻是猶如荊棘利刺一般,生長在一馬平川之上,切斷了她看得見卻摸不到的退路。
“盛煙……你……你靠近些。”大夫人氣息不穩,沒說一個字要喘上好半天。
她對身邊伺候着的易媽媽使了個眼色,片刻,易媽媽把一個小匣子從幾案上取下,遞到她眼前。
盛煙怎的不認得那裏頭的東西,約莫着,應該是自己謄抄的那份“秘辛”。
“這字跡……是你的。”不是疑問,不是質疑,而是決然的肯定,大夫人脖子僵直着想要坐起來,但一只手擡起,終究癱軟了下去。
一對眸子,直愣愣地朝向盛煙。
盛煙臉上沒有出現吃驚的神情,他直面着大夫人的目光,緩慢擡起眼,輕聲道:“沒錯。是我的手筆……大夫人想問什麽呢。”
“我要知道,要知道……這是不是真的,還有葭蘭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你們合夥捏造的,還是……”大夫人面如土色,艱難地吐出聲來,滿眼的不甘與不信。
葭蘭,是二姨娘的閨名。
盛煙淡笑着搖頭,“我與姨娘本就不是一條船上的。而她走的是獨木橋,我走的……才是陽關大道。都到了這個地步,大夫人覺着……二姨娘還有必要騙您麽。”
“你……給我拿出證據來!”大夫人兩手扒在床沿上,憋着一口氣,重重擲了出來,仿佛就能唾在了盛煙身上。
等待她的卻是長久的沉默。
嚴媽媽和易媽媽看着她下口氣要喘不上來,連忙遞過茶水,一個灌水一個拍背,好歹讓她平靜了些,雙雙扭過頭,看盛煙的臉色。
她們對這主子還是衷心的,若不是盛煙拿住把柄要挾她們,如何忍得驕縱跋扈了一輩子的主子被人淩駕。
作為龍家的主母,固守自己大房的地位,壓迫姨娘和庶子,均衡各房勢力……站在她的立場,這些都算不得什麽;弄死個把兩個不聽話的姨娘,碾軋幾個與她沒有掌控價值的庶子,這也算不得什麽。
對于一兩個丫鬟,死在大宅裏,杖斃幾個婆子,更是舉手擡足之間的小事。
衙門,是不管的。
在等級森然、主仆有別的天翔朝,龍府這樣的名門望族,姨娘的命比不得正房的,庶子的命比不得嫡子的……身份就是劃定的天道和規矩,不容違逆!
然而,盛煙偏偏想違逆一次,想親眼看看,是造化弄人,還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四姨娘饋贈給他的,是最純粹的母子之愛,難道在同一個家裏,父母子女之愛還要分出高下等級?
盛煙不忿,都是他龍蘭焰的子嗣,憑什麽就要有三六九等之說!
沒錯,古往今來皆是如此,但不代表着這便是理所應當,所有人都應當逆來順受接受這不公的一切!
人,一輩子總要為自己贏得些什麽。
大夫人為了什麽,大姨娘為了什麽,三姨娘和五姨娘又為了什麽……兜兜轉轉,都逃不過這個龍家。
胸腔慢慢起伏着,盛煙對大夫人揚起一抹明媚的笑,“大夫人,您确定……真的想要證據麽。您瞧,現今的龍家,是大哥與我在掌權……大老爺年紀大了,很多事有心無力,您今兒個躺在床上,不若就好好調養身子,安心養病……其他的事就不過問了吧。”
他能理解大夫人的所作所為,卻始終不能原諒。
他龍盛煙也不過是一介凡人,理智戰勝不了情感,他的感情維系在四姨娘身上。兒時的他無助彷徨行走在夾縫中,四姨娘是他僅有的支撐,這座大廈因何而倒塌,他牢記得太深,這個仇人就活生生在他面前。
他如何能放過,有什麽理由來說服自己放過!
何況,她從無半點悔恨之心,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沒有做錯過……盛煙有此一問,不過是因為大哥二哥待他不薄,看在他們的面子上,如果她肯放手,她固守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再招惹他,那就罷了。
大夫人哪裏知道他內心的矛盾與争執,聽得這話,只覺得盛煙居心叵測,想要吞噬偌大的龍家家業,一時間怒火攻心,謾罵道:“那個賤人真是好福氣,好福氣!生了你這麽個有出息的兒子!”
呵,果然是夫妻,連這蔑視他人的口吻都是如出一轍。
盛煙幾不可查地挑起了嘴角,雙手負在身後,冷笑道:“既如此,大夫人就別怪盛煙不念多年恩情……呃,或許您根本不屑在親情裏,添上盛煙這一份……您可是親手了解自己兒子性命之人……我,還當真不敢……自稱為您的兒子。”
一道火撚瞬時在空中燃氣,崩裂出刺目滾燙的火光。
就像一柄烙鐵,刺啦啦地掉落,砸在了心口上。
大夫人覺得一股氣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恰恰能将自己逼迫到窒息的邊緣,她擡起手,抖索着指向盛煙,“你,你騙我……騙我……不可能,這不可能……”
“那些東西都是五姨娘留給您和大老爺的,我也不想留一輩子,看着……多有礙眼。您想看,盛煙改日就送來,原封不動,完完整整的……讓您知道所有的事實。”盛煙話出口成霜,冰錐刺骨,他頓足回頭,将殘留在唇邊的一絲笑扯開,飄散在了塵埃之中。
從零陵軒告退而出,盛煙行至大老爺書房,往裏探了一眼,還是繞過了去,途中遇上前來尋請他的茗言,到沉香閣與龍碧飛相見。
龍碧飛眼窩凹陷,怕是又有數日未能好睡,看到盛煙進門,便把幾案上的一疊信抽出來,拿給他看。
盛煙粗略閱過,驚異道:“這麽多的急報……二老爺瘋了嗎,這種事,他怎麽做的出來!”
二老爺原先掌管有幾家分鋪的庫房鑰匙,居然一夜之間監守自盜,把庫房中的香品都給偷運走了,還是走的水路,追都不好追!
龍碧飛寒着臉覺得異常棘手,“這事兒目前還只有我知道,底下都封住了口,消息應該不會外傳……但是,想來想去,沒料到二老爺會做的如此絕。對于他和二姨娘合謀假信之事,爹也不過是扣了他兩年的薪俸,已算是極大的開恩,他竟然……”
二老爺平日的表面功夫也實在太好,在大老爺面前俯首帖耳、畏首畏尾的搖尾巴,現如今,是徹底被打回了原型。
深知龍家的生意現在一團糟,不顧往日兄弟情義,毫不客氣地落井下石!
盛煙嘆了口氣,道:“還是得快些想個對策,二老爺那頭,該派人去追的還是派人去。重要的,先要穩住這些分鋪……大哥你現在抽不開身,我去吧。”
“西北西南的賬目呢,你都整理清楚了?”龍碧飛從未覺得壓力如泰山壓頂,這件事他是萬萬不敢禀告給大老爺。
被親弟弟給擺上一道,還絲毫不留情面,一旦怒極攻心氣出什麽好歹來,又是麻煩。
盛煙寬慰他道:“大哥放心,手頭上的事兒在路上我也能辦……這趟出去想必會遇到不少阻力,分鋪裏恐怕現在是人心惶惶。我去,比讓其他人去合适,你就別猶豫了!”
龍碧飛一想也別無他法,只好把決斷權都交給他,穩定人心是首要,缺失的香品有多少,先從其他分鋪拿出一部分來補,龍家總庫裏的,還不能動。
盛煙了然,又要了龍碧煉與自己一同前往,想了想又道:“大哥讓四哥五哥也出來幫忙吧,雖說不會很濟事,但能幫上一點是一點,這擔子太沉,也是該用的着幾個兄弟的時候!”
此時此刻,最先考驗的,倒是龍家幾兄弟的手足情誼。
龍碧飛囑咐了各項該注意的事宜,盛煙便回了憐香居,讓杏兒馨兒收拾東西,這趟出門,卻不知哪日才得回來。
從暗磚下拿出匣子,盛煙把它托付給杏兒,“我走之後,待大夫人病情轉好之時,你把這東西送過去。記得,千萬不可讓別人看到……直接交到嚴媽媽手中即可!”
“是。”杏兒謹慎地抱過匣子。
盛煙又囑托她:“如果家中發生什麽大事,你和馨兒定要傳書給我,不要懈怠。”
“是!”杏兒覺得自己這大丫鬟的肩頭也變得沉甸甸了。
交待好這些,盛煙把随身要攜帶的書給塞進了包袱,握着手中的玉牌看了半晌,塞進了衣襟裏。
不久之後,盛煙無比慶幸自己帶上了玉牌,才能做成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當然,這是後話,暫不細表。
一路風塵趕到了江北,這一片的地界有龍家香鋪六家,開的算是密集,但生意一直不錯,平素由二老爺掌管,但大老爺每月都要查賬。
比起其他掌櫃,他似乎更加不放心這位胞弟,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二老爺會在今時今日鐵心翻臉,與過往大老爺的作為也撇不清關系。
盛煙一到,便果斷讓幾家店鋪歇了業,不過,挂上了要推出新品香丸的牌子。
調貨總歸要不少時間,他的法子,就是自己先做出一批香丸頂着。這裏不比西北,歇業太久了不成,老主顧得想辦法挽留,于是吩咐幾家分鋪的掌櫃來與自己商議,衡量哪種檔次的香丸最好賣,定下了兩種香丸,一種是可走量的平民香品,一種是較為奢侈的富貴香品。
從第二日起,盛煙就衣不沾床地開始制做香丸,找了一部分學徒來幫忙,但最重要的工序還是要有他來親自把關。
由清晨到日暮,他沒有停歇下喝一口茶,午膳和晚膳也只匆忙吃了幾口便放下,指揮大家熬了通宵,才堪堪做出五十盒的香丸來。
若不是他要求嚴格,做出一百盒那也是可能的。但盛煙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下偷工減料,因而只好讓衆人多花些功夫,他這少爺也不置身事外,能親力親為之事便不交給旁人。
如此忙活了兩天一夜,盛煙才安穩睡了個好覺,醒來時香鋪已然開了張。
掌櫃們商量過後,幹脆都打出了盛煙的名號,把這兩種香丸放在了最打眼的地方,好些老主顧是聽聞過盛煙名頭的,紛紛上門求購。
一瞬間,幾家店鋪哪裏還有瀕臨危機的樣子,反而是欣欣向榮起來。
盛煙稍微松了口氣,穩住了暫時的局面,然後着手催促其他分鋪快些送香品過來,這補貨也是有技巧的,不能只在一兩家拿,得分攤了去,不然讓別家缺貨也不妙了。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杏兒送信來說,大老爺不知怎的還是聽說了這消息,當時就氣昏了過去,一醒來就顫巍巍乘轎去找了府尹,非要把二老爺給抓回來問罪不可。
恰逢大夫人也病倒了,幾乎是倒下去就一病不起,大少爺在家裏可謂是焦頭爛額,顧得上這頭顧不上那頭。
他更無暇去處置仍被軟禁着的二姨娘了。
盛煙即刻修書給龍碧飛,讓他無需過度憂慮,這邊的事兒他已處置妥當,讓他專心顧好住宅和江南的生意。
這邊剛勉強補上了貨,龍碧飛的信到了,讓盛煙代為拜訪西南布政司一趟。如今他和龍大老爺都不可能出得了遠門,只好讓盛煙帶着禮物前去,是以祝壽,敬上一盒上等的降真香,聊表心意。
盛煙最不喜參與這類場合,但也只得硬着頭皮趕往寮陽,路上心緒煩躁,詢問跟随他一同上路的暗衛,“你家主子近來可有消息?”
怎麽連信也沒有一封,他送去的五封信也皆是有去無回,全無音訊。
這晚負責守夜的兩個暗衛對視一眼,回他:“想必是主子公務太過繁忙。”
若無戰事,他不是很閑的麽……盛煙揉着太陽穴覺得心情很亂,之前忙的昏天黑地時并不覺得,可現在只要稍一歇息下來,就忍不住覺得心口發慌,不知何故。
他沒空回信,那就我自說自話吧……盛煙還是提起筆,依照了隔三差五的頻率,讓暗衛給夙送信。
寮陽是西南重鎮,常有商旅往來,是個興旺富庶之地。盛煙抵達後尋了一家客棧,打聽了布政司大人何日大排壽宴,思慮一番,準備先以私人名義上門拜訪,壽宴當日再帶着壽禮前往。可這一次登門,也花去他一千兩銀子,總沒有空手而去的道理。
極為不慣這官場上的往來,噓寒問暖也都是作僞,還不如商賈小販把利益擺在桌面上來談,讓盛煙覺得痛快。
他忍受了半個時辰,和布政司大人對坐着說了些場面話,總算等待他有客人上門,即刻告辭,撩起衣擺從花廳中退出。
登門的是位武将,看來風塵仆仆,神情疲憊,似乎是剛下馬就沖了進來,拽着管家就往裏闖,想來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盛煙與他擦肩而過,略微點頭算是有禮,這位武将卻徑直走了過去,壓根沒注意到他,可見真是火燒眉毛了。
就聽得身後一聲渾厚的嗓音自花廳中傳來:“大人,快快準備五千兩軍饷和一萬擔糧草,西北嘉從關告急,我手中有夙王殿下的手令!”
轟的一聲,無數顆炸雷在腦海裏炸開,盛煙的腳被釘在原地,再也邁不動。
西北戰火又起,這是何時的事,為什麽他不知道?
難道朝廷封鎖了消息,那……難怪,難怪……夙為何急着要與大老爺會上那一面,為什麽這麽長時間不給自己回信……原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身處腥風血雨之中,他現在,現在……
盛煙不敢想的太多,深吸一口氣,拉着随從走到門廊附近,索性四下無人經過,他惴惴不安地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想再多聽些消息。
無非是嘉從關守軍損傷嚴重,夙王需要補充軍饷和糧草,一位激勵士氣,二為保障兵将的體力,想多堅持些時日,謀求反攻。可因何會找到了西南布政司,而不是直接派人快慢加鞭,讓皇上下令從靈邺送過去。
“由嘉從關的三黑山過來,直接南下,只有此處最近!大人,夙王就是為了一個‘快’字,你可知再過三日,我們的将士們就沒有糧食了!”這位武将痛陳利弊,可布政司大人固執死板,卻只認皇上手谕,不認夙王的手令。
盛煙聽了一會也就明白過來,去靈邺一來一回,時間上根本來不及,別人不知,夙卻知道皇上正在病榻之上,要等皇上的手谕,那不得又耽誤無謂的幾日!
他這是在為将士争取僅有的一些時間!
“大人,大人!”武将痛心疾首,勸說了半柱香,布政司大人心雖然軟了,但還是諸多推脫,讓他先下去休息,他要與另外幾位大人商議之後才能決定是否聽從夙王調遣。
“不行,不能再耽擱了,大人不斷推搪是何意?難不成,你是不相信我拿出的是夙王殿下的手谕?”這位武将手掌摁在了佩刀上,額上青筋直爆,就快忍耐不住了。
“這位小将,不是本官不信,可……朝廷早就三申五令,除非見到皇上手谕或皇子親臨,否則這囤積的後備糧草,是不能動的呀!”布政司死咬着規矩不放,對他露出為難的表情,“你看,我也沒有法子啊。”
“你!”眼看着武将要出離憤怒,手掌下的刀鞘抖動着,布政司大人往後退了一步,擡手道:“這,這可是本館府邸,你你你……”
這位武将焦慮難當,但腦子似乎不太好用,急得臉色發白,卻又奈何他不得。
布政司捂着胸口退到邊上,剛想扯嗓子喊護院進來,擡眼卻看到一個金絲勒邊的騰龍玉牌熠熠生輝,突然橫亘在自己面前,頓時懵了,“這……這是……”
朝廷四品以上官吏,皆是認得這樣形制的玉牌的。
“怎麽,大人不認得夙王殿下的手谕,這玉牌……您總該識得吧?”盛煙手持玉牌,目色清冷地從門外走進,擡高手,厲聲道:“西南布政司張承東,還不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