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滾!你拿上錢給我滾得遠遠的!我駱家沒有你這號人!”
“二哥,爸爸為了家裏的生意已經好幾天沒合過眼了,你就當體諒他吧,別鬧了。”
“文承少爺,請你馬上離開,不然我要報警了!”
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駱文承渾渾噩噩間似乎還聽到厲罵摔打聲,然後下一刻就感覺到有個陰影迎面飛來,他的身體本能地躲避,結果一腳踩空,從好幾級的臺階上摔下來,半天沒緩過勁來。
疼痛慢慢地從身體各處傳來,尤其腦後勺應該是撞上了什麽,疼得要裂開一樣。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麽還會感受到疼痛?
是了,他死之後有個冰冷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說可以讓他重生……
視線漸漸清晰,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歐式大別墅,他正倒在地上,面前是五六階黑色的大理石階梯,剛才他就是從這上面摔下來的。
他吃痛地摸了摸腦後,摸到一個大包,視線不動聲色地掠過自己,身架幹瘦,皮膚發黃枯燥,身上再套着一件發黃褶皺的西裝,仿佛偷穿了少爺衣服的農民工。
他出生在海寧首富的駱家,從小就沒缺過吃穿,每季都會有一兩套高訂西裝,他雖然不學無術,但架不住相貌好、身材好,套上西裝擦上發油妥妥一個貴少,從沒把西裝穿得這麽糟糕過。
只有一次,那是他坐牢三年剛出獄,穿上上庭前大哥給自己準備、之後在監獄的儲存室裏壓了三年的阿瑪尼,盡力把自己拾掇得和從前一樣潇灑氣派,然後忐忑又急切地趕回駱家。
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親人的歡迎和心疼,他連客廳都進不去,被落水狗一樣打了出來。
毫無疑問,他重生了,那個聲音沒有騙他。
駱文承擡起眼簾,看到了捂着心口怒目瞪他的駱開芳,駱開芳伸手抓過仿歐式的白色柱子上的一盆蝴蝶蘭,朝駱文承摔了過來:“給我滾!你個野種!掃把星!你還敢回來!”
駱文承下意識側頭一避,花盆還是蹭着他的眉峰掠過,那塊肌膚立時就紅了起來,滲出幾點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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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盆摔碎,爆開的泥土濺在駱文承身上。
駱文承輕輕掃了一眼,抿着唇默不作聲地從地上爬起來。
扶着駱開芳的是一個長得相當漂亮的少年,駱文承再死一回也不會忘記他的臉,對方用力揉着駱開芳的胸口,漂亮的臉蛋幾乎要哭出來,他焦急地說:“爸,你別激動,醫生說你不能激動。”
少年,也就是駱文俊轉頭哀求地望着駱文承,一雙大眼睛溢滿淚水:“二哥,你就別再惹爸爸生氣了,我求求你先離開好不好,其實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和你搶,只要你願意離開,我馬上把駱二少的身份還給你。”
“胡說八道!”駱開芳激動地說,“小俊,你才是我駱開芳的兒子,駱家小少爺永遠是你,我們駱家可不是随便哪只貓貓狗狗都可以進來的!”
他看着駱文承的目光越發冰冷,裏面滿含厭惡。
他似乎忘了,他眼前這個“貓貓狗狗”曾在駱家光明正大地度過十八個寒暑,曾被他無限度地縱容,哪怕那縱容很大程度是為了養廢這個兒子,免得威脅到他最心愛的原配長子,但他們好歹也當了十八年的父子。
駱文承目光毫無波瀾,低頭輕輕拍去身上的塵土,微微皺了下眉,他實在太瘦了,這本該很合身的西裝空蕩蕩,而在獄中三年,他雖然饑一頓飽一頓,但磕磕巴巴地好歹還是長高了不少,褲腿自然就短了一截,不用照鏡子他都知道此時自己的形象有多麽清奇。
一直站在不遠不近處,神色莫測地看着這場鬧劇的駱文昊此時終于出聲了:“父親,你別氣了,我帶他走。”
他走到駱文承身邊,筆挺的黑色條紋西裝,一塵不染的皮鞋,處處透着精英氣質,和駱文承站在一起,挺拔、英俊且清貴得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居高臨下地看了駱文承一眼,聲音裏沒有多少溫度:“跟我來。”
說着就轉身走在前面,出了院子。
駱文承并沒有馬上跟上,他低頭找了一圈,和記憶中一樣,果然看到一個被扔在不遠處的白色紙袋子,袋口還散落着兩個小巧的木雕核桃。
他走過去撿起來,吹了吹木雕,把它們小心地放進袋子裏,這是他帶來的,自然要帶走,然後他拎着袋子走出駱家,期間他沒有再看駱開芳和駱文俊一眼。
駱文昊鏡片下面的狹長雙眸閃過一道訝異,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進來吧,這裏打不到車,我送送你。”
駱文承一言不發地坐進去,駱文昊更加有些怪異,眼前的青年像是突然換了一個人,難道是因為被趕出來、被辱罵而心灰意冷了?
他走到另一邊上車,系上安全帶,一邊啓動車子一邊說:“父親生氣也不單因為你,公司出了點問題,他心煩很多天了,這段時間你不要回來了,我有一處房子,正好空着,你先過去住一段時間,以後我們再從長計議。”
駱文承似乎在聽,又似乎沒在聽,他望着外面的景色,暮色漸漸彌漫,這邊靠近山區,除了連綿起伏的山頭就是原野,遼闊悠遠的景致在他琥珀色的瞳孔中掠過,他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這樣安靜地看一看這個世界了,原來活着是這麽好。
他閉上眼,輕輕吸了一口從窗外湧進來的寒涼空氣。
駱文昊又看了他一眼,在他手裏那個袋子上掃了掃:“那是送給父親和我的禮物嗎,給我吧。”
他伸手過去要拿,駱文承卻把袋子往自己那邊放,全然是拒絕的姿态。
駱文昊眯了眯眼,沒再說什麽,一路無話地開到市區,沒想到正好趕上前方路段出車禍,路況特別差,車子被堵在路上,半天也挪不動,駱文昊等得有些煩躁起來,駱文承突然開口:“放我下去吧。”
他的聲音很沙啞,駱文昊看他一眼:“我送你過去,你不認識路。”
駱文承看着前方閃爍的警燈:“何必呢,你根本用不着管我。”
駱文昊說:“對我來說你永遠是駱家人,我不會不管你的。”
駱文承嘴角譏诮地勾了一下,這句話他三年前就聽過了,那是上法庭前,駱文昊給他帶來西裝,親手給他打上領帶,把他裝扮得像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然後告訴他:“就算你身體裏沒有駱家的血,你也永遠是駱家人,擡頭挺胸,你已經長大了,別丢了駱家的臉。”
他接着又說:“相信我,乖一點,大哥會把你撈出來。”
因為這句話,駱文承上法庭的時候是鎮定的,即便判決下來,他都忍住保持了沉默,他放棄了唯一翻身的機會,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駱文昊身上,可惜結果證明,一切不過是他這位好大哥為了拖住他天真的弟弟,而給他灌的迷魂湯罷了。
駱文昊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接起來,駱文承隐隐聽到駱文俊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過來,駱文昊表情些不耐,對駱文承說了一聲:“我下車接個電話,你在車裏好好呆着。”
駱文承看着他走到馬路邊上的背影,琥珀色的眸子涼薄得如同夜下死水。
對駱文昊,駱文承是真不明白他是怎麽想的。
從小到大駱文昊都很疼自己,可他卻冷眼看着駱開芳養廢自己;他似乎仍然很不喜歡駱文俊,只承認自己是他的弟弟,可是他卻忍心把自己騙進監獄,三年來不聞不問;他冷眼看駱開芳打罵驅逐他,卻在事後将他安置妥當,然而随後那麽多年,他又放任駱文俊那樣迫害自己,直至将自己折磨死。
既然早已放棄他了,為什麽又要給他希望?既然願意關心他,為什麽又不肯多上點心?
不過駱文昊怎麽想的,駱文承已經不在乎了,他記得很清楚,前世駱文昊把他帶到那個公寓就離開了,可是他前腳剛走後腳駱文俊就來了,駱文俊帶來的“朋友”把自己揍到昏迷,等他再醒來,就已經在十公裏外的天橋底下了,而且幾近渾身□□。
駱文承眼神一寒,這輩子他不會再給這些人侮辱傷害自己的機會了。
他把手放在車門上,趁着駱文昊沒有看這邊,啪嗒一下打開了車門,然後迅速下車,貓着腰借着夜色,混入了擠擠攘攘的車隊之中。
駱文昊正好往這個方向轉了一下臉,餘光看到了他,臉色一變:“駱文承!”
駱文承頓時加快速度,也顧不上掩飾形跡,一個勁地往前跑,車流一列一列并不十分整齊,時下又已天黑,他在車隊裏左晃右轉,很快就跑沒了影蹤,起先還聽到駱文昊在後面追了幾步,但之後再回頭就看不到駱文昊了。
駱文承氣喘籲籲,也不知道跑了多遠,見到一座天橋就爬上去,從上面往下看,沒見到有人追過來才松了一口氣,随即又暗自嘲笑,駱文昊興之所至要扮演個好哥哥給他一個栖身之所,難道他還能不顧形象锲而不舍地滿大街追着自己跑嗎?
他喘了半天才慢慢平息下來,喉嚨幹得要死,胃也因為饑餓抽搐絞痛,身上的汗被冷風一吹,凍得他渾身發抖。
他把自己蜷縮在一個垃圾桶邊上,默默思索以後的路。
遠的不說,當務之急是填飽肚子,然後找個地方落腳,然而他身無分文。
他朝身後天橋的镂空圍欄看去,不遠處燈光大盛,警笛鳴叫,居然就是車禍現場,一輛轎車被一輛大卡車壓在底盤下,變形得面目全非,救援人員正在從裏面擡出血淋淋的人。
駱文承忽然覺得有點不對,下面圍觀人群這麽多,可是這座最近的天橋上為什麽這麽安靜?
“……陳先生送我的禮物,我已經看見了,不過太慘烈了一點,我不太喜歡,我這個人一向很有原則,誰欠我的債,我只會找誰去收,令郎傷我一只眼睛,我就要他一雙,公平得很,至于脅從犯,我不關心。”
皮鞋踩在地面的聲音嗒嗒靠近,低沉磁性的聲音,那般好聽,卻透着冰冷無情的殺伐之氣,在下方的嘈雜背景中依然清晰銳利。
駱文承渾身微微僵住,悄悄探出頭,只見一個高大修長的身影從天橋那頭緩緩走過來,下方燈光照耀下,整個人如同被鍍了一圈金光,叫人不敢逼視。他正舉着手機在說話,手掌不可避免地擋住了一部分臉,刀刻斧鑿般的五官線條若隐若現,駱文承看到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朝下方車禍現場一瞥,下方那慘烈血腥引不起他半絲恻隐,冷漠到了極點。
他的語調輕慢而蘊含令人不敢輕忽的力量:“陳先生既然這麽閑地能在千裏之外策劃這麽一出好戲,不如多花點時間教導教導令郎,再有下一次,他失去的就不僅僅是兩只眼睛那麽簡單了。”
駱文承瞳孔一縮,自己……好像撞到了一個了不得的場合裏。
他一動不動地縮在那,期望對方沒有發現自己,但随着腳步的靠近,那股危險壓迫的氣息也在一步步逼近。
腳步聲突然停住。
在并不遠的地方。
駱文承心跳得厲害,忍耐了片刻,扒住垃圾桶小心翼翼地探頭。
正正迎上了對方的目光。
無波無瀾,無喜無怒,安靜而又極具壓迫感地投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