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樂松和穆近海都是極其重視家族觀念的講究人,到了他們這個歲數,比他們輩分高的老者已寥寥無幾,因而他們在各自的家族裏都十分德高望重,很受後輩尊重愛戴。

四位耄耋老人,都對路明虞這個孫媳婦或外孫媳婦一百分滿意。兩人訂婚那晚,他們就聚在一起讨論起賓客名單來,最後洋洋灑灑的列出四大頁,而這些名單,只是各個小家族的代表,餘下的小輩,則交給代表去通知邀請。所以初初算下來,光四個家族裏的親戚,就有近百桌賓客。四位老人都是愛交朋友的人,尤其是白樂松,生意場上的朋友遍布各地,算下來,又湊了小二十桌。

老人們把拟好的名單交給穆铮和白慕荷,他們在此基礎上查缺補漏,補充了好幾頁。白慕荷把補充過的名單傳給穆景綏,過了一個晚上,收到了穆景已經做過添加的名單文件。

路明虞試了兩個小時的婚紗和禮服,最終定下粉色櫻花雨那件,其餘三件也留了下來,拍婚紗照用。敬酒服是一條深酒紅色坎肩禮服,挑這個顏色,圖喜慶,家裏老人喜歡。

那份歷經三次補充的賓客名單,最終傳到了她手上。

路明虞看着這串似乎沒有盡頭的名單傻了眼。她之前有過預設,知道會有很多人到場,因為當初盛悠和穆風意結婚時,她就感受過穆家娶兒媳婦的熱鬧和隆重。但到了自己這,她還是俗氣的只感到震撼。

盛悠和穆芊芊一人湊在一邊跟她一塊兒看,白慕荷坐在旁邊,穆家的阿姨在給她烹茶。

穆芊芊支着下巴問白慕荷:“伯母,我可以預定一張桌子嘛?我有幾個好朋友也想來。”

白慕荷微微點頭道:“當然可以。”

穆芊芊開心道:“謝謝伯母。”

路明虞從第一個名字細細地往下看,白慕荷在每個名字後面都做了簡單的标注,她努力地默記每個人她應該怎麽稱呼,盛悠在旁邊跟她做簡單說明。

前面的親戚賓客穆芊芊不感興趣,她直接翻到穆景綏添加的那兩頁上,一排排看下來,還挺有成就,她認識其中的三分之一。

在看到某個名字時,穆芊芊臉色微變。她下意識地看了路明虞一眼。

路明虞在專注地傾聽盛悠大嫂跟她說某個嬸嬸愛唠嗑愛講笑話。

穆芊芊心底很快浮現一層煩躁感,她焦慮地搓了搓手,快急死了。二哥怎麽還打算邀請唐禹梁啊,萬一姜挽月也跟着來怎麽辦?煩死了,她能不能想辦法把這個名單劃去?那麽多人,一兩個人沒到,二哥應該不會發現吧。

穆芊芊腦子快速運轉着想法子。白慕荷喝茶時,視線捎過來,幾乎一秒察覺到穆芊芊的焦躁,不用查證她也知道芊芊是看到了唐禹梁的名字,除了他,沒人會讓他們家的人展露出那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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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看到唐禹梁在名單上的時候,白慕荷也挺吃驚,心裏也覺得很不安。她參不透兒子此中的用意和心思。老二和唐禹梁之間的恩恩怨怨彎彎繞繞複雜難辨,恐怕他們自己都理不清。唐禹梁的妻子姜挽月更是他們家禁止提及的存在。老二已經很久沒和他們有關聯了,她本以為可以就此慢慢抹去他們存在過的痕跡,怎料這次婚禮又把那兩人納入到他們的視野裏。

別的暫且不說,她只希望兒子能夠沉住氣,不要在外人面前露陷,讓滿座賓客非議明虞。

穆芊芊感知到旁人的注視,擡起頭來,看見白慕荷對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眼神示意她不要多管。

穆芊芊苦悶極了,她真的很不想明虞姐姐在婚禮上見到姜挽月,可她只是穆家的一個養女,雖說穆家人疼愛她,但她終究是外人。白慕荷不讓她管,她不敢再有所行動,只能幹着急。掙紮一番,她決定收起自己心思,手指一動,翻過那一頁名單,卻再也看不下去另外的內容了。

當晚,路明虞留宿在穆家。晚上八點,段守清結束了一天的教學,從學校直接來穆家。

盛悠和穆芊芊拉着路明虞去做按摩。白慕荷和段守清去主屋左側的竹屋聊婚禮事宜。

兩家之前商量決定酒席合并在一個地方同時辦。婚禮宴席選在長寧最大的酒樓,提前包下一整棟樓,段家陳家這邊的賓客安排在底下幾層,穆家白家這邊的賓客安排在中間幾層,頂上幾層是新人的小伴朋友。

敬酒順序由下到上,由女方家到男方家。

坐下後,白慕荷說:“明虞已經把想要邀請的賓客名單給我了。”

段守清說:“她之前給我看過了。人雖然不多,但都是和她交情比較深的人。”

流水潺潺,引的是後山的山泉水,帶着清涼的水汽,趕走了盛夏的悶熱。段守清看着鵝卵石水渠裏游的歡快的魚兒,眼底彌漫上一層霧氣。

三十多年的友情,白慕荷還不知道她,笑着安慰道:“明虞嫁了老二,相當于就嫁在家門口,同以前沒什麽區別,左右不過一兩個時辰的車程。”

段守清拭了拭眼角,聽好友這樣子說,心裏的不舍确實有所舒緩,臉上也有了笑意,調侃道:“嫁女的父母就是這樣,你家是進一個人,我家是少一個人,少一個人,就像心上掉了一小塊肉,我舍不得我的心口肉。”

白慕荷笑容更大,過了片刻,發自肺腑地說:“我真是高興。明虞嫁進來,我一定待她跟親生女兒一樣,穆景綏要是讓她受委屈,我第一個不饒他。”

頓了頓,白慕荷的語調變得沉重起來:“可是守清,老二他現在……”

白慕荷又停了下來,後面的話,是灼人的火苗,她難以啓齒。

兩聲嘆息幾乎同時從她們口鼻裏發出來,一個重一個輕。

短暫沉默後,段守清出聲勸慰白慕荷:“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我知道你對明虞的疼愛不比我少,我這幾天反反複複的想,也許有時候是我們多慮了,明虞她不一定會覺得委屈。”

她們之間無話不說,段守清直言不諱:“我何嘗不想把她嫁給一個心裏眼裏滿是她的男人,可有什麽辦法,這樣的人我找不見。我還想讓她嫁給自己真心喜歡的人,但是我一再問,明虞都說沒有。我不能守她一輩子,想讓她後半生有個依托。景綏是我看着長大的,別的不說,有擔當有責任感。他會對明虞負責,其餘的其實沒那麽重要。”段守清微微頓了一下,“更何況,他對明虞不是沒有感情,他待明虞像妹妹,兩人之間有類似于親情的牽絆。”

段守清這一席話确實寬慰到了白慕荷,也熨帖了她的心,壓在她心上的重量減輕了許多,“我被你說服了守清,我們都應該學會自我游說。”

段守清點頭微笑:“是。”

夜色撩人,微風正好,她們微微仰頭,望到天際的北鬥星。白慕荷惆悵又感嘆道:“都說這世間萬事萬物,皆有自己運行的軌道。我時常在思考,明虞和老二現在這樣,到底是在走正軌還是已經偏了軌。”

段守清微笑不語,這個問題,她也在思考,她也同樣在尋找答案。

命運和緣分,是兩種很奇妙的東西。兩人終止了交談,因為白慕荷剛才那段話勾起了兩人許多過往的共同回憶。

段守清和白慕荷的友誼起源于32年前一場T大建築系的班級聚會,不過她們不是T大的學生,而是T大學生的半個家屬,為什麽說是半個家屬,因為那時她們還沒嫁人,只是在與現在的丈夫談戀愛。

穆铮和陳和禮同系同屆同宿舍,兩人都不是長寧本地人。穆铮來自北方沿海城市。陳和禮的家鄉,在長寧的西邊。

T大是四人寝,很湊巧,另外兩個舍友都是長寧本地人。

他們上大學那會兒,長寧已經是偏北一帶經濟最發達的城市,教育文化房價就業方方面面皆是一騎絕塵。同是在這種優質的環境下長大的小孩兒,兩個本地舍友分流成了兩種類型。一個處處優秀為人處世周圓謙和,叫人如沐春風。另一個則恰恰相反,最喜歡拿鼻孔看人,說話做事總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拿着自己本地人的身份,到處釣姑娘,換女友跟換衣服似的,有時還腳踏幾條船,那個年代,“海王”一詞還沒出世,大多數同學們稱他為渣狗賤男。

結果就是,宿舍其他三個人稱兄道弟,而渣男不受待見,一個學期結束,灰溜溜的搬了出去。學校給他們安排了一個來自國際政治關系學院的新舍友。新舍友叫林須,其人性格随性,風趣幽默,很快便與他們打成一片。

林須有一個一起長大的鄰家妹妹,妹妹名叫段守清,長得風情美麗,一雙杏眼顧盼生姿,林須愛慕她許久,無奈表白被拒。但他這人最擅長化解尴尬,而且兩人從小到大的友誼,就算愛人沒做成最後也能繼續兄妹相稱。

有一回,段守清奉母親大人的旨意,去T大給林須送段母做的小吃,不巧林須那天不在學校,他的舍友下樓替他收東西。

段守清第一眼見到那個儒雅英俊的少年,白淨面皮上就浮現了嬌羞薄紅。後來,段守清越來越頻繁地去T大找林須,次數多了,總有那麽幾次好運,遇上初見就讓她怦然心動的男生。

之後,兩人在林須長籲短嘆的羨慕中确立了戀愛關系。同一時段,穆铮在一個建築設計比賽的領獎現場,遇見了“輕影與和”集團掌舵人白樂松的獨女千金白慕荷。這位含着金湯勺出生的千金小姐,看上了一個平民才子,被寵慣了的小公主,喜歡人喜歡得高調又張揚,嬌蠻地趕走了圍繞在穆铮身邊的莺莺燕燕,恨不得昭告天下,穆铮是她的。

穆铮一開始瞧不上白慕荷強勢的作風,但沒人能逃得過真香定律,連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對白慕荷言聽計從,寵愛到骨子裏。

建築系兩大風雲才子,在大三那年,同時遇見了自己彼此的命中人。這兩個女孩子在第一次見面時,從彼此的眼睛裏看見了欣賞和興趣。

本科畢業後,陳和禮繼續在T大攻讀研究生,之後又輾轉去到英國讀外國建築學博士生。博士畢業,回國任教T大。彼時,段守清已是聞名于世的舞蹈藝術家,她擅長的舞種是民族舞和古典舞,她在勤懇實踐之外,還注重舞蹈理論和中華民族舞蹈演化史的研究,專業技能和理論知識過硬,被長寧舞蹈學院受聘為舞蹈老師。

穆铮走了與陳和禮截然不同的路,大四就始在創業了。最初只是建立了一個工作室,為甲方畫圖稿做設計。他的建房理念是新穎,時尚,美觀,安全。這些後來被寫入了征和的企業手冊裏。穆铮和白慕荷墜入愛河,大學一畢業就結了婚。白家是長寧的商業大族,入股幫助穆铮注冊了個建築公司,白家的人脈和面子給公司帶去了很多生意,穆铮本身是學建築出身,商人和建築師結合考慮,建造的房子很好賣,他的身家漲的很快,公司很快擠進長寧五十強企業行列內。兩人的第一個孩子出世時,征和已跻身長寧企業前十,開始拓展業務和規模,也與外國的企業和地區有了初期的合作。

穆陳兩家關系越來越好。

穆家長子穆風意出生時,白慕荷催段守清生,說如果是女兒,就定娃娃親。

那時段守清教學任務繁重,而且她還計劃編寫民族傳統舞蹈的理論書,生孩子的計劃往後一推再推,三年後,才懷了第一個孩子,結果生出來是個男寶。穆铮安慰白慕荷說還有機會,因為那時候,白慕荷懷了二胎,胎兒已經三個月大了,然而,事與願違,白慕荷的第二個寶寶,仍然是一個男孩兒。

穆家老二出生時,被自己的親媽又疼又愛又嫌棄。

那時,計劃生育政策全面施行,段守清和陳和禮都是老師,生不了二胎,兩家的聯姻計劃就此落幕。

時間又過去五年,1997年9月,段守清把章司令才剛滿三歲的外孫女帶來了長寧。那年,穆景綏七歲,秋季開學,升上二年級。

穆铮個高,穆家兩個孩子遺傳了父母的優良基因,一直比同齡的孩子長得快。上二年級的穆景綏,比班上的其他同學最少高了一個頭。這孩子從小不茍言笑,明明生了一雙多情眼,眼神卻總是冷冷清清的,說話做事一板一眼,明明才七歲,卻俨然是一個小大人的模樣。

段守清帶着兒子和丈夫回老家送別姨父、妹妹和妹夫,他們從海滬回來那晚,白慕荷和穆铮去了陳家。那時路明虞才因找不見外公和爸爸媽媽而大哭過一場,哭的差點脫氣的小娃娃像小貓兒一樣窩在段守清懷裏,圓圓的臉蛋上薄紅一片,濃密卷翹的睫毛上還挂着淚珠,面對生人的凝視,一動不動的,仿佛一個沒有靈魂的布娃娃。小姑娘睫毛上那顆眼淚落下臉頰的瞬間,白慕荷忽覺眼下一熱。

白慕荷總是想,自己大概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路明虞時的心疼感受。那種疼,是她作為一個母親的本能反應。

即使小丫頭還太小理解不了死亡意味着什麽,但她知道,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親人了。她找不到人,便像以前那樣大喊他們,喊了還不見便大哭。哭了很久他們還是沒有出現。所以她那麽傷心那麽無助絕望,傷心到別人一看見她,就忍不住的跟着難過。

段守清與路明虞的生母章草瑩長的有三分像,路明虞本能地親近她。陳和禮也分外憐惜這個小女孩兒,兩人商量後做出決定,把她帶回長寧,以後當親閨女養育。

凝望着那個奶香味尚未脫完的瓷娃娃,白慕荷深深長長地嘆氣,無限遺憾萦繞心頭。她想着,路丫頭和老二之間,隔的不僅僅是四年的時光,或許還有“她情窦未開,而他已嘗遍情愛滋味”的鴻溝。人類的感情是世間上最複雜的東西,誰又有能保證,老二會一直不動凡心,一直等着小姑娘長大呢。

兩個孩子都應該在健康的環境下長大,路丫頭更應該是。她還那麽小,就遭遇了人生最痛苦的階段,永遠的與至親天人永隔。

大人們都想要路丫頭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長大,身體和心理都要健康快樂。之後的十幾年間,他們小心翼翼的保護着她,小心翼翼的引導她走出恐懼不安與患得患失的壞情緒,小心翼翼的避免給她添加任何心理負擔和心理壓力。

段守清從一開始就決定,在保證路明虞舒适安全的情況下,盡可能給她選擇自己人生的自由。包括學習,興趣,人際交往、愛情、婚姻,以及人生的其他種種。

在這一點上,白慕荷同好友不謀而合,她們沒有擺在明面上說,而是在心裏達成了一種穩定的默契。

因而,他們念叨了許久的聯姻心願,一次也沒在路明虞面前提起過。

就這樣,路明虞和穆景綏按着各自的人生軌道向前走着,一個在愛的包裹下跌跌撞撞的長大,一個在萬人追捧與無數的鮮花掌聲中順風順水蛻變成熟。

然而一切設定在2010年秋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一年,路明虞在海滬老家上初三,穆景綏以長寧市高考理科第三名的優異成績考入T大建築系。

兩個月後,穆景綏喜歡上了同屆的一個女生。可惜女生也有喜歡的人,只是遇到他時,女生正在和男朋友鬧矛盾,走在分手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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