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個人從天堂永墜到地獄最短需要多長時間呢?祝随春以前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無可得知, 但是她現在卻切身地了解了。

三個小時前, 她還站在首都國際機場送于皎和岑漫一起離開, 于皎還非常誠懇地祝福她這個最好的朋友, 一路順風。

倒是一路順風了,就是好運半路失蹤了。

兩個半小時前, 她正坐在地鐵上,接通她媽高時月的電話, 她媽很冷靜, 只說了一句話, 最近別往家裏跑。祝随春可以清晰地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的激烈地撞門聲,還有她父親的謾罵聲。

然後她媽挂了電話。不管她怎麽回撥, 都無人接聽。

一個半小時前, 她登上了從北京去往山西泰原的飛機。

而現在,她早已降落,從機場打車到家。

緊接着她看見她家的小別墅的栅欄被砸了個粉碎, 小院兒裏的花草都被毀得歪歪扭扭。她媽最愛種植月季,上次她離開時, 那一溜強行栽植的粉色月季伊麗莎白女王還傲然挺立, 而今天, 卻都衰敗于地。

祝随春屏住呼吸,她甚至不敢想象發生了什麽,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尖刺上,雙腿又像是灌了鐵鉛,只剩下意志在拖着她前進。

伸手擰轉門把的時候, 祝随春緊張地吞咽了口水。她希望自己剛才所焦慮的一切都只是幻象,什麽也沒有發生,她什麽也沒有失去。

門無聲打開,房間也是亂得一塌糊塗,到處都是撞擊和摔打留下的痕跡。

恐懼,緊張,焦慮,擔憂。所有的情緒從全身上下各處抽絲又彙集在她的心髒處,化形為一雙大手,先只是覆蓋在她的第三肋骨之下,而後驟然加大了力度,以一種要将她毀滅至破碎的狠勁。太疼了。

“媽?”祝随春小聲喊了句,沒有回應。她張望着一樓,步伐開始加快,語調更急,又喊了一聲,“媽!”

沒有,一樓沒有人。

祝随春發了瘋往樓上沖,她們家小別墅有三層。她剛三步做兩步沖上樓梯,下一聲呼喊還沒叫出,就看到了自己母親。

高時月正打着電話,卻說不清是因為恐懼還是生氣顫抖着身子,“你不知道你老公在哪兒?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老公,我們家春爸就——“

聽到了樓梯傳來的聲響,高時月警惕地轉過頭來,看見是祝随春後,卸下了警惕。那是一張頹然的臉和一雙滿目震驚的眼,“富貴?!”

祝随春哽咽了下,她眼眶有點濕。她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上前擁抱她的母親。而事實上,她也毫不遲疑地上前了。

高時月一個人稱到現在,見到自己的女兒滿心的堅強都化作了脆弱,母女二人相擁而泣。

“我不是讓你最近別回家嗎?”高時月邊哭邊罵,這丫頭又不聽話。她伸手把祝随春推開,推得她踉跄幾步,“我現在跟你講話你都不聽了是吧?我不是讓你別回家嗎?你回什麽回!你這丫頭,怎麽就不懂事。”

祝随春掉着眼淚,上前又擁抱住了她的媽媽。

其實她們已經很多年沒有擁抱了。嬰兒時期是在母親的懷抱中度過的,再大一點,牙牙學語,也是被抱在懷中的。可是随着年齡漸長,擁抱變得越來越生疏。

擁抱裏雙臂傳來的緊固力道會讓擁有被支持的撫慰,因而高時月漸漸冷靜了下來。她一貫是個很優雅的女人,長發總是散落地挽在腦後,穿着長裙照顧花草,或者一身休閑長褲出門散步。

但現在,高時月實在看上去狼狽太過了。

“媽,怎麽了?”

高時月不想把自己的女兒牽扯進來,“這事兒你別管。”

“媽!”祝随春按住高時月的肩膀把她掰向自己,她隐約洞察到了問題的關鍵,“我爸出事了?”

“……”高時月看着自己的女兒,看着她尚且稚嫩的臉,她猶疑了一會,嘆了口氣,告訴了她所有的真相,“你爸,被高利貸追債地抓走了。”

“??”

在祝随春的印象裏,她的父親是個老實而忠厚的人,家裏最貴的東西的就是房子,別的用的,她爸都愛去什麽小市場淘。祝媽嫌他不懂享受生活,可她爸老是樂呵,說日子過得去,怎麽都一樣。

祝随春小時候皮得不行,她爸生氣就愛說,要這麽多年,拿養她的錢養豬,估計早就不知道開了多少個屠宰場。

那個永遠笑呵呵的爸爸,怎麽會欠高利貸?

察覺出女兒的疑惑,高時月補充,這是祝随春第二次聽到她媽用這麽嫌惡的語氣來講述一個人,上一次,是她中學時有同學的家長當衆罵她性取向的事。

“還不是薛剛?前幾年非要給你爸合夥轉型開公司,開就算了,現在油水揩幹淨了,居然去賭陀螺。你說這多大的人?賭就算了,別人賭錢,他倒好,抵了自己一雙手。現在還不起了,人跑了,僞造你爸簽名讓他當了擔保人。”

——?!

“所以,我爸被抓去——?”

高時月嘆了口氣,“三天之內不把你薛叔找出來,你爸就得替他還一雙手!這是什麽人!我們家對他不好嗎!”

高時月越說越難過,捂面哭泣起來。祝随春滿心憤怒和擔心,她壓抑住即将暴虐而發的情緒,上前替媽媽蹭掉了眼淚,“媽,別擔心。”

“報警了嗎?”

“警察不管這事,說什麽高利貸借貸不犯法。”

“媽,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高時月走進書房拿出一張名片,上面寫着,名字王澤軍,地址北五路486號。

“媽,你在家好好待會。”祝随春竭盡權利掩蓋自己的情緒,但聲音裏的顫抖依然熹微可尋痕跡,“我出去找薛文文問問。”

“我打過電話了。”高時月冷笑一聲,“薛文文說她什麽都不知道。”

“媽,我跟薛文文朋友這麽多年,你讓我去問問吧。”祝随春千勸百說,高時月終于答應了。

她千叮咛萬囑咐,“你小心點。”

“不如我和你一起吧?”高時月問。

祝随春極力阻止,“媽,小孩有小孩的解決辦法。你等我,好嗎?”

“好,媽媽等你回來。”

可不知道為何,高時月總有一種危險的預感。她目送着随春走出門,目送着她的身影被門外的光吞噬殆盡。

祝随春在門口頓了很久。

她其實一貫記性不好,可是現在卻似乎都能夠記起來了。

記得小時候在這院子裏,她想要爬樹,爸爸一把把她攬在肩頭,讓她可以伸手碰到搖搖欲墜的果實,而媽媽跟在身後笑着叨叨要注意安全啊。

也記得在那個鋪滿了地毯的客廳裏,她威武的爸爸彎腰跪地做她的小馬紮,她天真無邪地喊着駕駕駕,小手不知輕重地打在爸爸的背上。她媽坐在沙發上一針一線地織着毛衣。

她還記得在她玩鬧小玩具車或是別的什麽東西時打摔了花瓶,弄傷了手指,媽媽生氣,爸爸卻笑着打哈哈,給她貼創口貼,對她說,給我們祝寶呼呼,痛痛飛飛,不哭不哭。

爸媽是會吵架的,可只要祝随春上前一人給一個抱抱,大家又會和好如初。

她長至如今已二十年,光陰似箭,只是眨眼之間。

可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和爸爸已經很少講話了,他們變得甚少交流。父親開始沉默,媽媽開始成為了她最親近的對象。

在她長高的每一年裏,那個山一樣的父親,逐漸岣嵝了背,蒼白了發,到最後扶牆走路,都發不出聲音,如同一片影子。

她爸小時候最愛說,倒要看看哪個臭小子把他的乖閨女領走。可當她出櫃後,她爸總說,不知道以後哪個漂亮姑娘,會便宜了他家臭丫頭。

祝随春眼淚滾得像是雨珠,她深呼吸一口氣,用手背蹭掉眼淚。打車往北五路走。

她又想起宋欲雪,想起那一天在她家的一切。

她們那天在客廳趕了一晚上稿子,删删改改,宋欲雪給她泡了咖啡,又削好了水果。半夜終于完事後,她就在客房入睡了。

兩人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可是在她這裏,又好似什麽都發生完了。一切的開始是九月之前酒吧的那一次對視,一切的結束大概也會在今天。

可她卻一點也不沮喪,能夠遇見并且愛上她,已夠以心滿意足。

司機提醒她抵達位置。

北五路486號,居然是一家品茗館。

站咋門口,祝随春好想給宋欲雪打一個電話,告訴她,宋老師,出事了。可是她忍住了。宋欲雪沒有義務時刻幫她解決問題。這個問題,也沒法解決。

她們自那天以後就很少聯系了,除了交流溝通進度以外,幾乎沒有別的交流。她想給宋欲雪發短信,删删減減,終于發了一句話出去。

在手機顯示發送成功後,祝随春把手機揣進兜裏,走了進去。

服務員問她想要點什麽,她沒說話,只是把名片遞出去。她其實是很害怕的,手都在顫抖,只是她不能,不能有任何表現。所以她都把手揣兜裏,冷着臉。

服務員領着她進了內門,好似走了一萬年,終于在拐拐扭扭之後到達了終點。

推開門,祝随春猜到坐辦公桌背後的西裝男人是王澤軍,光是看他的打扮絕不會讓人想到他的行事。可正是越衣冠楚楚的,才越可怕。

房間的沙發處坐了個叼着棒棒糖玩手機的髒辮女孩,祝随春沒多在意。

“小姑娘?來借錢?”王澤軍擡眼瞅她,又低下頭。

“不。”祝随春藏在衣兜裏的手握成拳,指甲蓋帶來的刺痛讓她清醒,“我想來交換籌碼。我爸祝建國剛被你帶來,我想……代替他。”

王澤軍終于重視了起來,放下筆,饒有興趣地看過來:“父女情深?”他打量着祝随春,“我又憑什麽答應你呢?”

房間裏的游戲音不斷。

“你帶走我爸是想讓我家替你找到薛剛,可是你不覺得,用我當作籌碼更合适嗎?”祝随春鎮定下來,恐懼輸給了愛,“要拿他人最在意的事,威脅才能發揮其最大效用。”

王澤軍哈哈大笑出聲,“有意思。小姑娘,你知道嗎?時間到了薛剛沒出現,斷的就是你的手。”

祝随春毫不示弱地看向這個男人,“這就是我來這裏的原因。”

如果真的有人要付出斷手的代價,那麽她希望是自己,而不是爸爸。爸爸操勞了一輩子,也該好好享福了。

“祝建國的女兒?你叫什麽。”

“祝随春。”

游戲音戛然而止。

“爸,你也別折騰人姑娘了。我就挺喜歡她的,你把她留下來陪我玩玩呗。”

是那個叼着棒棒糖的女孩,她沖祝随春燦爛笑起。

祝随春看向王澤軍,他此刻變得像一個普通的父親,無可奈何且縱容地說:“好好好,聽你的。”

于是,祝随春跟着王澤軍還有女孩去了樓上走廊盡頭的房間。

推開門,她的父親被捆綁在椅上,垂着頭,滿臉傷痕和血漬,那白發顯得刺眼。

祝随春眼淚又滾下來,她卻笑着揚聲道,“爸,臭丫頭來接你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家了。

改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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