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4 “它讓我看不見未來
離開飯店時已經是正午時分了, 陽光溫暖而灼人,雲城的春天已有夏天高溫的趨勢了,路上行人都只穿着單衣, 走路時額頭還浸出細密的汗珠。
池律開車, 奉清坐副駕,季秋扒着車窗在後座玩手機和他兄弟吐槽, 他是造了什麽孽啊, 吃了一中午狗糧,還連口肉都沒吃上, 他老大有時候是真狠。郁悶得連欣賞窗外的好風景的心情都沒了。
“我們去哪裏?”奉清手裏拿了枝玫瑰花, 是剛剛店老板送的,她低頭輕嗅, 鼻尖聞到很淺的玫瑰花香, 沁人心脾。
池律一手搭着方向盤, 左手腕處扣了一只黑色金屬制的機械腕表, 表盤精密複雜, 齒輪一點一點細微地轉動, 很有科技感。他看了眼表,淡聲答:“花海。”
奉清不清楚這邊的地形圖,想拿手機看地圖, 手放包裏去找後知後覺想起手機被池律收了。
纖長白皙手指敲了敲他的手臂,“我想拿手機看地圖。”她眨眼看他, 杏眼漂亮清澈, 如聚攏一汪水。
池律伸手反握住她的手指, 她手好小,柔弱得好像無骨,垂睫, 睫毛沾了陽光,安她心:“不用看,我帶你去。”
“噢,”眼睛眨了眨,密而黑的睫毛攏了一層光,她點點頭:“好吧,不過花海這名字挺好聽的,那裏真的是花海嗎?”
“花海?我們不是去……?”季秋聽見他們說話,忙探頭前來詢問。
“不急。”長指輕敲了一下方向盤,池律眼皮都沒撩,淡聲道:“先去花海。”
“哦。”季秋沒敢反駁,和她解釋:“花海是雲城的一個景區,近年來新建的,裏面都是花呢,特別多小姑娘都愛去拍照游玩。”
“那有多遠啊阿秋?”奉清問他。
“半小時車程吧。”季秋說着悄悄湊近,和她說了一句悄悄話。
“啊?要聯系方式。”奉清點點頭,“可以啊。”
“你為什麽不直接找霜霜要?”
季秋不好意思地紅了耳朵,“那就這樣說好了哈,你把她聯系方式推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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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等我拿到手機就推給你。”
一路上無聊得很,奉清只好拿出那個黑色手柄的俄羅斯方塊游戲機來打,看見幾個方塊消消消,天馬行空的問了句:“可控核聚變能實現嗎?”
“抵消世界的巨大能量消耗,成為替代永動機的存在?”沒頭腦的在這問問題,奉清沒想到他們會回答。
“可以。”池律目視前方,薄唇輕抿,聲音低啞:“把核聚變的反應鏈摸清楚,深入到納米級別,然後控制變量,就有可能實現。”
奉清驚訝地看着他,下颌線流利,側臉輪廓棱角分明,他還記得那些專業知識。
眼眶突然有些發燙,好像她大學時一直追逐仰慕的那個大神就真真切切地在她眼前,為了理想探索,至死不渝。
“為什麽不繼續?”她聲音很低,能聽出帶了失望和惋惜。
“沒必要。”他回答得很冷酷,聲音也很冷,如石頭一樣堅硬,砸得人鮮血淋漓。
她看着他的漆黑深邃的眼眸,眼睛漸漸濕潤了,他明明曾經那麽閃耀啊,走在衆人之前,也走在她之前,他的那些發現和理論,她一直珍藏反複研讀無數遍,是對她來說珍貴得不能再珍貴的存在。
“為什麽?”她還是問了出來。
池律單手開車,低垂了眼睫,眼底的落寞一閃而過,很快掩蓋情緒,淡淡說:“它讓我看不見未來。”
寄予的那些希望似乎全在此刻化為飛煙,他說他在他理想的領域裏看不見未來。
是六便士的未來,還是月亮的未來?
奉清覺得自己像個一意孤行的愚者,追随了前人,追尋了熱愛的,卻回頭來發現前人的蹤跡都沒留下,這條路只剩她一個人了。
垂了垂眼睫,奉清極淡地回了一聲,“好”。
旋即偏過頭去,看着窗外成片往後倒退的綠樹,一言不發。
花海占地面積很大,園中種滿了各色的玫瑰和鮮花,在雲城的春天裏,盛放得熱烈而美麗。
空氣中浮動着香氣,沁人心肺,湛藍天空低垂,幾朵潔白的白雲點綴其間,有小孩追逐着放風筝,風筝線越放越長風筝飛得也愈加高遠,最後咔一聲線斷掉,蝴蝶風筝便随風漂泊起來。
游人如織,有小商販持着相機走近,游說推銷拍照,二十元一張單人,三十合照,立拍立洗,給錢就帶走。
穿藍色連衣裙姑娘抿唇單薄地站在花圃外的白色石板小路上,手心捏着灰色游戲機機身的一角,杏眼細眉,平皺不展,鼻尖滲了點點汗滴,漂亮的五官卻冷淡得似風霜。
景由心生,此刻才覺其中真味。她生着池律的氣,覺他們之間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她不能理解他,而今觀這花海也覺不過是灰白底片上了色罷了,沒什麽新鮮的。
她站着看那些拍照的男男女女,小孩嬉鬧,眉開眼笑,喧鬧聲打趣聲充盈于耳,聒噪如蟬鳴,讓人頭疼。
站了一會,有風起,側着面吹來,吹得她發絲直往一邊撲,裙角也往一側飛,露出裸露白皙的腳踝,園中花海也倒了伏,成片薰衣草花莖搖晃,翻滾如紫色波浪,起伏不定一波三折又回撤,在日光下像電影鏡頭一樣美。
她想着再站一會,要是池律再不來找她她就回南嶼去。伸手撩了撩發絲,她臉上無甚表情僞裝得一絲不漏,立在人群中,像一朵出塵傲岸的藍玫瑰。
心裏思慮着池律的事,撩頭發的時候餘光卻感覺有人在拍她,等完全睜開眼簾在人群中搜索那人的身影時卻又不見了蹤跡與線索。心下忐忑起來,她昨日在網上掀起的那番軒然大波發展到現在已不知是什麽事态了,是令奉氏博得人心還是衆叛親離惹人辱罵她都不知分毫,而避到這偏遠之地都有人明目張膽的拍她,又不知是存了什麽心思,流言無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奉清心裏打起了退堂鼓,正準備往回走,就聽見有人叫了她一聲。
“——這位小姐請留步。”那人說話恭敬有禮,用詞處也見斟酌。
奉清轉身尋了聲音來處,見到一個穿着別領灰衫的拍照小販,小眼淡眉,五官和藹但毫無記憶點,一眼望過去,平平無奇。他與她一般高,胸前拿繩帶挂着相機,一手垂在腿側,一手拿了樣東西。
奉清問他:“有什麽事嗎?”
小販笑起來,本就小的眼睛此時眯成了一條縫,頗有點像瘦版彌勒佛的模樣,他伸手遞出手間之物,“這是送給小姐的。”
視線向下,落到了他的手中,他拿着那東西不是別的,正是一張照片,應該是剛洗的,底頁還嶄新得發光。
而照片上的圖像正是她的側影,一襲藍色長裙站在薰衣草田旁,發絲柔順,側顏明媚,雖不笑但也自成風景,拍得極好。
“小姐恕我唐突了,剛剛看見你太美了,沒忍住就拍下來了,這張照片便送給你,祝小姐平安喜樂,萬事順遂。”,小販道。
心下松了一口氣,奉清接過那張照片,朝他淡淡地笑了下,溫聲說:“謝謝。”
拿着照片往回走,她看了下,餘光淡淡一掃發現相片背後有一行黑色的字跡。細指将相片翻到背面,紙面雪白如霜,字跡漆黑如墨,鋼筆寫就的一行小字入了目,紮在眼睛裏,看得她微微動容起來。
紙面上寫:奉清與池律百年好合。
心中悶着那口氣也兀自散了,唇角不自覺勾上一抹笑,她擡頭往來時的路看過去,那輛黑色越野車還停在那裏,車窗半開着,能隐隐看見他流利的下颌線。
邁步往回走,近至車身,她剛剛拗,一個人開了車門就走也不理他們,沒想到他們竟然這樣好脾氣的一直等在這。
伸手扣了扣車窗,奉清彎腰往裏看,直直對上一雙星子般好看的眼眸,眼睑下的小痣是靜靜仰望着行星的小星星。
好看得仍舊令她心動。
唇角帶笑,她揚了揚手中照片,“池先生這樣和我說話嗎?”
池律擡眸,霜硬不愛笑的臉也笑了,冰雪融化,風光霁月,回她:“奉小姐氣消了嗎?”
“就是吃定我好哄,好了,下來吧。”奉清拉開車門,聲音也軟軟的,笑意盈盈入了眼。
季秋得了這聲令第一個從後座就出來了,可憋屈死他了,悶在車裏不說,還吃狗糧吃到嗆,他想着他來這是圖點啥啊,單身沒人權嗎嗚嗚嗚。
三人沿着修建的觀光路往前走,一路商販不斷,小孩在人群中穿梭,來來回回的打鬧,熱鬧極了。而此刻再看眼前景似乎又有了不同的感覺,都比先前勝上一分。
不知疲倦地往前走,走了一路,各色的花都看遍了,腳也有些酸痛,三人暫且停下。
季秋覺着無聊,率先走了不打擾他們二人時光。
奉清喉嚨有點幹澀,輕輕咳了聲,她想去買瓶水,還沒說出口,池律便牽了牽她的手,溫柔問道:“喝什麽?”
抿唇笑笑,奉清答:“紅茶吧。”
“好,等我。”他轉身便走,高高瘦瘦,簡單的黑T恤,背脊清瘦挺直,在人群中挺拔出衆,像個幹幹淨淨的大學生,是她喜歡的模樣。
金黃色車矢菊連成了片,在原野上随風飄動,他們好像闖入了一個夢境,夢裏山花爛漫,溪水澄澈,人聲充斥在耳邊卻消弭在天際,日光長長遠遠,浪漫至死無盡頭。
伸出蔥白手指在空氣中對着遠處圈成了一個愛心,她将他的背影圈在裏面,祈願一生如此,不要分開。
他是她二十一歲的夢,至死不渝。
……
有小孩過來,抓住她的裙角,咿咿呀呀大眼睛眨呀眨,用小奶音說要吃棉花糖。奉清彎腰聽清楚了,笑笑回:“好,姐姐給你買。”
她帶她去了一個賣棉花糖的商販面前,展示臺上用棉簽串着紅橙黃綠紫各色的棉花糖,她輕聲問:“小姑娘要什麽顏色的呀?”
穿着蓬蓬裙的小姑娘眨了眨晶亮的大眼睛,字正腔圓回:“粉紅色。”
“好的,老板,給我一個粉紅色的棉花糖。”奉清摸出錢包,打開露出裏面的現金,她伸手抽出一張一百的,還沒交付,右肩就被一人狠狠地撞了一下,撞了一個趔趄,撞得她後退幾步,一手揉着肩膀,生疼,正想說注意看路,就發現手裏錢包沒了蹤影。
而不寬的小路上響起了一聲聲的追讨聲,“小偷小偷抓小偷啦!”
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的搶錢,這事還是奉清第一次遇見,她棉花糖都沒接就一手束起裙擺小跑着去追那人。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穿了高跟鞋方不方便。
而搶她錢包那人,一身花紅柳綠高飽和顏色的衣服褲子,在人群拼力奔跑,像一只移動的花球,格外的惹人注目。
奉清喊她:“站住!你給我站住!”穿着高跟鞋跑路實在不便,奉清停下,什麽形象也不顧了,直接彎腰脫掉鞋,拎在手裏就跑着追過去。
“抓小偷啊抓小偷了!前面穿女衣服的那個人是個小偷!”這邊動靜不小,一時引了不少關注來,也有熱心圍觀群衆加入進來幫她追趕,還有人幫忙打電話報警,也有人跑回就近的維護安置點去叫保安。
一行人追着前面那個花球似的人,他實在能跑,讓後面的人追着跑的人都喘不過氣來,而追趕人數隊伍随着沿途的人增加愈加壯大起來,一路帶風,成了一道飛也似的風景。
一條石板觀光路走到了盡頭,那人無處可避,竟然沿着圍欄直直翻進了花圃裏去,那片花圃裏養着一群帶刺的玫瑰,他翻過圍欄的時候胸口不慎刮蹭到了鐵絲網的尖刺,刺穿那明綠色的衣服,帶出了鮮紅色的血跡,血跡深深淺淺從胸口淌出來,滴在玫瑰花田裏浸入深褐色的泥土裏,顏色由褐色變得暗紅,刺人眼眸。
追逐的人走到路盡頭紛紛都停住腳步沒再繼續追下去,而只有他,仿佛身後有餓虎豺狼受傷了也不停止奔跑,在玫瑰花圃裏漫無目的地奔跑,攥緊手裏薄藍色的錢包死死不肯放手。
人們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什麽,破落不堪的不合身的綠色舊棉襖,褲子是肥大過時少了一塊布的紅色保暖褲,不倫不類,破爛寒酸到了極致。
而她似乎沒有穿鞋,腳底被石塊玻璃割破,血不停止地流下,傷口結痂反複新傷疊舊傷觸目驚心。
心善的看到這都有些不忍心了,叫他:“你不要跑了。”
而他似乎聽不見,跌撞着踉跄着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滿是刺的花圃裏亂撞。
他不停止奔跑,仿佛這是一輩子的事,逃不出去這輩子便受困于此。
衆人看不清他面容只覺她瘦小孱弱裹在不倫不類肥大的衣服了仿佛被風吹一下便會倒。可就是這樣的身體卻不怕痛,傷了磕了也不停止。
他在花圃裏繞了好幾圈,慌亂亂撞,刺紮了一身,臉上被劃破無數條口子,血絲絲絲往外浸,被風吹幹。
最後繞到出口十來米的距離時,他急切發瘋似的往前跑,腳下卻未注意,硬生生撞到了一支加固花圃凸出來的鋼筋上。
他終于跌倒,面朝地,鋼筋穿透腳腕,血流了一地,驚起一園玫瑰,搖得花枝顫動,花瓣簌簌飄落,落了他一身,肮髒的衣服發絲上都是血紅嬌嫩的花瓣。
衆人唏噓,有人拿出手機拍照,感慨道:“所以說當什麽不好都不要當小偷,下場沒一個好的。”
“對對對,自作孽不可活啊。”
“小孩千萬不要去學啊,學了這就是下場。”
“活該啊活該!”
穿着制服的保安拿着警棍從遠處跑過來,疏散人群,其中兩個人進了園圃,去打撈他。
而那人一直面朝地躺着,動都沒再動。圍觀的人開始慌起來了,有人問:“他怎麽了?不會是死了吧?”
“是啊動都沒動,不會是死了吧?”
“這也怪造孽的哦,剛剛還活蹦亂跳這一會就死了。”
“是啊是啊,也挺可憐的。”
奉清提着鞋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一手捂着胸口,耳朵裏聽見些“死了”的字眼,心也不住緊張起來。
她走到園圃前,站在路盡頭,往下面的玫瑰花圃看過去。
只見那人一身破爛,面朝地躺下,褲子破了洞露出一截枯瘦黝黑的皮膚。
保安進去尋到了她,那兩人将他翻過身來,他臉被劃出深淺不一的傷口,胸口衣服被撕扯破了,露出皮肉,血還在淌,觸目驚心,而他沒有喉結,掩在傷口下的五官也細致清秀,這分明是一個姑娘。
奉清怔怔地看着她,耳邊唏噓感嘆聲都似乎成了遙遠的背景音,心底沉得像被石頭砸了底,沉重痛拗,殘酷悲哀。
過了不知多久,她聽見那幾個保安嘆着氣宣布:“唉,是個平樂的可憐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