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3 棋差一步,步步皆錯
塗珍手停頓了一下, 日光照着身上的布,暖得有些發燙,眼眶一陣發熱, 她心疼她女兒。誰能想到老一輩那麽久遠的恩怨都能牽扯到他們呢。
她愛着奉啓航, 也愛着她女兒,她甚至有在心底想過, 如果清清還是要和池律在一起, 她不會反對,只是會一個人搬出去, 自食其力自力更生。
垂了眼, 塗珍看着地面,極勉強地笑:“清清, 你決定好了的事, 媽媽會支持你。”
奉清上前一步, 彎腰輕輕抱住媽媽的背, 心底滿是愧疚, “謝謝媽媽, ”眼底隐着淚意,“這些天辛苦您了。”
楊雪扯着一塊織好了的布走出來,看見他們, 笑着開口:“清清也來了啊。”
塗珍握住奉清的手給她解釋:“這是楊雪阿姨,宋離的生母, 是她這些天收留我, 讓我不至于流落街頭, 快謝謝。”
奉清抹了抹眼睛,看着楊雪,面容有些熟悉, 想起她是那天被訛撞車的人,是宋離的生母,得了白血病的那位。
她誠懇開口:“謝謝楊阿姨,我媽這些天多虧您的照顧了。”
“楊阿姨病情現在怎麽樣了?”
楊雪擺擺手,笑得眼角浮現出皺紋:“沒事,你們要是不嫌棄的話,以後就住這裏吧。”她走到一旁拿起繡針,手指靈巧地在另一塊布上翻飛,輕輕開口:“病情現在控制住了,應該是我謝謝你們。”
“阿離不懂事,跑去求你們,得虧奉夫人氣量大不計較,才撿回來我這條命。”
“我們已經在存錢了,阿離明年大學畢業也能工作了,你們的錢,我們一定會盡快還給你們。”楊雪靜靜說着,臉色還能瞥見病後初愈的蒼白。
“不用還了楊阿姨。”奉清淡淡答。
宋離站在一旁,少年模樣,背脊挺直,他穿着簡單的深色運動裝,手裏還提了兩瓶橙汁飲料,在這逼仄的房屋裏顯得很堅實。他看着她的眼睛,說話永遠那麽認真:“謝謝你,姐姐。”
“我聽說你們的事了,如果你讨厭池律,我就去幫你收拾他,”
奉清彎唇笑了下,回問:“你怎麽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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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他一頓,像個男人那樣。”宋離雙眼直視她,眼睛如清泉,清澈而幹淨。
“不用了。”掩飾了眼底的情緒,奉清移開眼,轉移話題,勉強笑笑問:“那你為什麽姓宋不姓楊啊。”
宋離伸手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我媽怕我問我爸爸,給我亂編的姓。小時候,她告訴我我爸叫宋別,所以我叫宋離,我們連起來是別離,注定別離,所以我在,我爸爸就不在,她變相告訴我我爸爸死了,所以我從來沒有找過爸爸。”
奉清感到詫異,心底微微泛起酸澀來。
衆生皆苦,沒有什麽不同的。
楊雪聽見心底也心疼他,叫他,“阿離。”
宋離轉身隔着遠遠的地方,回了她一聲:“媽。”
楊雪笑笑,“辛苦你了。”伸手指了指他手裏的飲料,“叫他們一起進來吃飯了。”
五人吃了頓豐盛的午飯。有紅燒魚,還有麻婆豆腐,楊雪廚藝很好,做出來色香味俱全。奉清一口氣吃了兩碗米飯。吃了這幾天來唯一的一頓飽飯。
——
6月08日,奉清起得很早,獨自一人出了城中村,坐公交到了南嶼車站,她去了最近的郵局。
空氣熾熱,高大的古榕樹枝蓋繁茂,晨光從樹枝枝桠間瀉落,照在斑駁的水泥地板上,塵矮在光束間飛舞。蟬鳴一聲一聲不停歇,夏天也如此,沒完沒了的。
奉清穿着涼高跟,腳腕處是一只銀色镂空蝴蝶,這是媽媽從以前的家裏帶回來給她的。一襲湖藍色長裙,裙擺掃着腳踝,仍是清高的美。
她不低頭,踩着高跟,走到那個深綠色郵筒前。将那份早已打印出來簽好字的離婚協議用大信封裝好,她彎腰,扯下右腳的銀蝴蝶,把那只蝴蝶黏在信封開口處。
銀色纖巧蝴蝶吻在雪白的信封上,讓這封信像一件藝術品一樣完美。
她用黑色簽字筆,在收信人處寫上池律的名字,刻骨用力,一撇一捺,收尾利落幹淨。
伸手将信封投入那個綠色的郵筒,心底平靜湖面如被砸下一塊碎石,層層漣漪泛起,終究還是難忍。奉清伸手捂住眼睛,日光透過指縫間落在眼睫上,遙遠而虛假的溫暖。
蹉跎這三年,她該想到是這樣的結果的。
沒有什麽感情會永垂不朽。
——
南澤。
這是奉清回來後的第七天。距離他們上次見面,已經整整過去了三個月。
大雨中的離別,陰沉晦暗的天空,厚重的烏雲,和穿着藍色裙子的她,定格在那裏。老天爺都在告訴他們之間的結果。
天氣預報說了今天有小雨,季秋早早出門的時候就帶了一把傘,他們去了南山公墓,奉老爺子安葬的地方。
将軍征戰多年,戰功累累,死後也逃不了被火化,碾碎了的骨灰安然躺在一個黑色的檀木盒子裏,和着墓地裏的千千萬萬人一樣,承接風雨,與人世永遠相隔。
他們來南澤很久了,是在奉清回來以後的第五天就來了。每天都像守墓人一樣來公墓駐守,池律總是沉默的,一身黑,他遠遠的站着,背脊筆直,好像成了一座雕塑。
季秋在他旁邊陪着他,不敢有微詞,前些天他老大收到了一封信,他看了之後,長眉深蹙,眼睛低垂,看不清情緒,一手玩弄着打火機,火苗在指間亂竄,好像要燒那封信又好像不要。
池律伸手拂過信封上那只銀色镂空蝴蝶,精巧漂亮,反襯着日光,冰冷無遺。
他早該有所預料,可是棋差一步,便是步步皆錯。
季秋最後看着他嘆了一口氣,丢了打火機,聲音冷而低啞,“出去”,他讓他出去。
此後好幾天,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句話也沒說。等到下次出來時,季秋隐隐約約看見了他手腕處血紅的傷口。他擔憂着問他怎麽了。
池律抿着唇角,一言不發,臉色蒼白如紙,他獨自出門,沒讓任何人跟着。
季秋只知道那天晚上他律哥回來之後手上多了一塊青黑色的紋身,看不清圖案,但總歸是執念。
晨起的墓地寂靜得像死去一般,而他們像偷窺者一樣,站在來人看不到的陰影角落裏。
用腳碾過地上的碎石子,季秋無聊得快長草了,都在這蹲了三天了,見到的盡是些穿着黑白兩色的男男女女,他覺得自己再看下去真得抑郁了。
欲言又止,一番心理掙紮之後,他掏出手機低頭玩單機游戲。
“你回去吧。”低啞一聲,池律對他說的。
打游戲的手一頓,季秋擡頭看他,試探問:“真的?不等了?”
池律極低的“嗯”了一聲。
“那太好了!”季秋連忙收拾東西,勸他,“我們要及時止損,你和她本來就不可能,你們現在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那麽多好姑娘,我們還能遇見更喜歡的……”
“你自己走。”冷冷一聲,他擰着眉,似在極力忍耐,最後嘆了口氣,彎起唇角,自嘲地笑:“不會了。”
不會遇見更喜歡的了。
……
奉清聯系上唐硯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了。他回北京了,和他爸媽一起,聽她問起姥爺的事,心底萬般滋味,也只是搖搖頭,隔着手機對她輕輕說了聲:“晚了。”
已經晚了,爺爺已經走了快一個月了,他沒能在死前見到自己最愛的孫女一面。
奉清捏着手機,站在烈日下,心卻和冬日寒冰一樣冷,她克制着不讓自己哭出來,低低對唐硯說:“表哥,對不起。我這兩個月沒在南嶼,我沒有收到過你們的消息……”
“我找過你。”唐硯打斷她的敘述,淡淡道。
一手握着衣角,揪着手心的肉,奉清問:“什麽?”
“我來找過你,兩個月前,南嶼機場。”他斂了眉目,也在說一樁傷心事:“那時候爺爺病情發了一次,在醫院,他告訴我想見見你,我從北京飛過來,在機場外看見你了。”
頓了頓聲,他繼續開口:“可是你沒有回我。”
“偌大機場,我也不知道你的航班信息,而那之後你的手機一直關機,我們就這樣失去了聯系。”他平靜敘述,可這一句一句話都像一把一把小刀,割過她的皮肉,皮開肉綻,淩遲一般。
奉清模模糊糊地回想起那天,在候機大廳睡着了,朦胧間好像聽見有人叫自己,她沒看見人,也就放棄了,她為什麽沒有回答一聲呢,為什麽沒多往窗外看一眼。
如果她沒去北京,是不是爺爺就不會那麽遺憾,是不是爺爺的病情也不會惡化得那麽快,是不是爺爺就不會死?
可是,沒有如果,一切都晚了。
奉清靠着牆壁,手指扣進磚石的縫隙裏,讓那些硬度大的石頭把自己的手指壓得變形,指間一陣刺痛,深閉雙眼,眼淚從眼角流下來。
她輕輕開口:“我想去看看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