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2 一切愛意恨意,付之一炬

這話像一把細小的刀, 刺痛她,刀刃割裂開心裏的傷口,絲絲疼痛蔓延滋長。

是的, 他們還是夫妻啊, 幸運或是不幸,都是她一廂情願追來的婚姻。

奉清沉默起來, 抿着唇角不發一言, 目光如一池湖水,不泛波瀾, 卻又隐隐透着哀傷。

葉飛擡腕, 放下了手中的鑰匙扣,他看着她的眼睛, 那真是漂亮的一雙眼睛, 可是那裏面好像有光熄滅了。

心底某個地方被極細微地觸動了下, 他移開眼睛, 看着地面, 收起那種語氣, 公事公辦地說:“我可以用我的權限幫你,但是只能在警局查看,不能拍照。”

奉清擡眸看他, 這才仔細看清了他,一身筆挺警服, 小麥色肌膚, 五官輪廓深邃, 硬朗深刻的帥氣。

她抿着唇角,輕輕開口,說了一句:“謝謝。”

有警員進來, 看見他們倆,有些驚訝,但又帶了敬畏地看着葉飛,戰戰兢兢問好:“葉,葉,葉隊好。”

本來以為是普通接警員,沒想到還是葉隊。

葉飛端起桌上的一個搪瓷杯,倒了茶水,頭也沒擡地疏懶回了那個警員一聲,“早。”

警員小心翼翼往外走,卻被一聲叫住。

“早訓時間還沒結束吧?”葉飛随口一問,擡頭看了眼他,淡淡道:“負重跑五公裏,去吧。”這個“吧”字他咬得很輕,似乎是在說什麽愉快的事。

警員有苦說不出口,不情不願地回了句:“是!”而後便小跑着出門了。

葉飛喝了口茶,想了想,給她也倒了杯,長手一伸遞給她,淡淡道:“便宜實惠的苦荞茶,沒喝過吧。”他輕笑,似乎帶了絲炫耀的意味。

奉清斟酌着接下那杯茶,捂在手心裏,溫熱蔓延,在空氣中彌漫了點點熱氣。

“跟我走。”葉飛偏頭朝她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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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接待室,奉清在他身後跟着,走到一處樓梯,爬到了三樓,再往左轉,走了五十米左右,面前出現了一間寫着“檔案室”門牌字樣的房間。

葉飛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用一大圈鑰匙中的一枚開了門。門朝內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塵灰和紙的味道。

裏面有窗戶,但沒開,拉着窗簾,嚴實密不透風,漆黑一片。葉飛摁了燈的開關,開了白熾燈,又走到一旁去拉窗簾。似乎這個地方平時沒有多少人來,應該是進入的要求嚴格。

他囑咐她,“等會,我找找,你先喝口茶吧。”他看她嘴唇幹裂得厲害,像是好久沒喝水了。

奉清點點頭,輕輕回了一聲“嗯”,她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舌尖蔓開一陣苦澀,而苦澀之後卻又留有餘香,倒也不難喝,她便又喝了一口,兩口,三口,像小貓兒一樣,安靜沉默。

過了大概五分鐘,葉飛拿着一沓卷宗走過來,文件檔案袋分了好幾分,有的還很新,有的舊得爬滿了灰塵和皺褶。

他遞給她,“慢慢看吧。”說着他走到了一旁的桌椅邊,拉開椅子坐下。

奉清捧着那沓卷宗走到他旁邊,把搪瓷杯放下,她坐下,開始一點一點翻閱。

第一份卷宗是十幾年前的老案件了,關于非法集資。那時候還沒有集資這個概念,簡單來說就是騙錢。

受害人有十幾名,最慘的一人,公司因被騙錢欠債倒閉,郁結于心,外出四處走訪,最後被一輛大車撞上,碾過身體,直接當場死亡。

奉清細細查看那名受害者的名字,

時間:2004.06.13

死者:池憲先

年齡:36歲

地點:南嶼長灣大橋

奉清手指觸着那行鉛字,幾不可察地顫抖,檔案下面附上了幾報紙上剪貼下來的現場照片。

屍身分離,人成了一灘爛泥,雖然是黑白色,卻也能感覺到那種血腥。

而當時法院關于這起交通事故的判決是貨車司機無罪,因為有監控表明,是死者擅自闖紅燈的。

後面有死者妻子的口述:“我丈夫他當天有些頭痛,吃了幾片安他非命,具體是幾片我沒看清,當時他嘴裏念叨着一定要去找文啓公司讨個說法讓他們償還那被騙去投資的三百萬,我們自己家也是開公司的,小本生意,這我們把所有錢都拿去投資了,結果被騙了,公司資金周轉不開,破産倒閉了,公司裏幾十號員工也都失業了,沒了生計,我們連工資都給不起他們。

那些天老池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晚上只能吃安眠藥才能入睡,頭疼的老毛病還犯了,一直在吃藥。就是六月十三號那天,我就不應該讓他出去,不應該讓他去找劉航那個人渣,那個騙子!”

……

陳玲毓兩手捂着臉大哭起來,崩潰哭訴:“當時,警察通知我們去領屍體的時候,我覺得天都要塌了,我看着他的臉都變形了,全是血,身上很多地方都被軋成了肉醬,我當時沒受住,暈了過去。”

“後來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我兒子在我旁邊,我看着他低着頭,那麽小的孩子,眼裏一點光也沒有,他在那站着,安靜自閉得像一株照不到陽光的植物。”

“是,我兒子叫池律,他爸被車撞那天,他剛好放學路過,硬生生親眼在五十米之外看着自己的爸爸被撞成了一攤血泥。”

陳玲毓哭得不成樣子,她很瘦,形銷骨立,“我兒子才十二歲啊,他就見到了這麽殘忍的事,你說那個劉航他是人嗎?他開了家空殼公司把我們這麽多人的希望都毀了,甚至因此害得我丈夫丢了性命。”

卷宗翻到尾,鉛字印刷的結尾後面新加了一航很新的注釋:

劉航是奉啓航的化名,文啓公司和文啓集團都是他所開。

震驚痛苦與不可置信,奉清一顆心好像被人死死捏住,難受得喘不過氣來。她心疼他,心疼池律,在那麽小的時候遭受了這樣的苦難。

而葉飛只是饒有興致地看着她,欣賞着她痛苦的神色,品了口茶,淡淡地問:“哭了?”

淚水不知覺流了滿臉,奉清丢下那分卷宗。

多麽深重的罪孽啊,她和池律應該就是有緣無分吧,他該是對她恨之入骨,才能忍耐着和她蹉跎三年光陰,來報複她爸爸也報複她。

她不說話,只是一本一本地繼續往後翻卷宗。

後面兩本,一本一本将奉啓航的罪證收集羅列出來,走私醫藥器材到緬甸和越南,以積累原始創業基金;如蝗蟲過境誘騙村民采礦,大量使用非法黑/火/藥,污染毀壞生态環境後拍拍屁股走人,留得村民痛苦了幾十年。

這卷宗裏的奉啓航和她記憶裏的父親好像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她很小的時候,就看見父親出席各種慈善活動,捐款獻力,為貧困山區兒童送書送溫暖,他從不吝啬,他被稱為南嶼最成功的企業家和最懂得回報社會的人,曾經是很多人的榜樣。

那時候,他父親教育她,“清清,請記住,要成為一個善良的人,成為一個對社會有責任有擔當的人。”

她記住了,也拼了命的努力了,成為了對國家對社會有用的人。

可是呢,原來到頭來,教她善良的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是一個魔鬼。

一手捂着臉,奉清不敢再去看那些字一分一豪。

葉飛卻替他整理好了卷宗,他垂眸注視着她,淡淡開口:“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真相嗎?”

是的這就是真相。真相就是,從三年前開始,她在南大遇見池律開始,從她喜歡他開始,她就落入了這個圈套。

他帶着深藏骨血的仇恨和陰謀接近她,只是為了博取奉啓航的信任,他不僅挖出了這些陳年舊賬,他還在商場上狠狠地嘲笑了他。

做空股票,讓奉氏虧空,甚至不用法院宣判,都已經被定了生死。

奉清能想到,一直以來那麽驕傲有為的父親,進獄前是何等的被折斷了驕傲,何等的痛苦絕望。

池律成功了,他是個天生的謀略家,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葉飛見她不說話,并不罷休,他走到一旁的書架上去取了樣東西回來。

攤開放在奉清的面前。

那是一封檢舉信,邏輯清晰,條理分明,一條一條将奉啓航的所有罪狀羅列出來,用最輕最客觀理性的文字,訴說昭彰他的彌天罪行。

奉清一一讀完,讀到信的末尾,檢舉人署名簽名,潇灑飄逸的“池律”二字躍然紙上。

帶着暢快與豪氣,筆墨浸透了紙張,深刻而用力。大仇得報,沉冤昭雪,好不痛快。

心中一陣刺痛,奉清手一頓,“啪”的清脆一聲尖響,打翻了手邊的水杯。

杯裏淡黃色的苦荞茶倒了一地,茶葉在那一小攤水上浮沉翻卷,瓷白的杯子,碎成無數塊尖銳的碎片,安靜地躺在黑色地板上,沉默而猙獰。

一切愛意恨意,付之一炬。

——

奉清搭着公交車,一直往城市邊緣開,路邊的景物不停變化,高樓大廈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和平坦的土路,視野開闊起來,舉目可見貧瘠的土地。

土路到了盡頭,一塊歪歪扭扭的藍色鐵牌立在公交車站臺處。

公交車停下,奉清下車,和她一起下車的都是些穿着清貧甚至破爛的男女,大多都是為生活而疲憊奔波的中年人。

站在站牌下,奉清擡頭往上看了一眼,白色油漆歪歪扭扭地在牌子上寫着:城中村站。

擡眼往那邊一望,能瞥得見破敗而逼仄的一片片泥土瓦房。奉清按照宋離給的路線往前走,道路狹窄,髒亂不堪,随處可見成堆的垃圾,路上的流浪漢都不屑去翻那些垃圾,電線纏繞,密密匝匝地圍繞在電線杆上,将天空分割成不規則的塊狀,又憑空添了幾分壓抑。

奉清生活的這二十多年裏,沒有來過這麽髒亂差的地方。

而貧窮是一只墳墓裏伸出的枯爪,将生活在這裏的人一點一點往下抓。

約莫十分鐘後,轉過最後一條巷道,奉清駐足停留在路邊一片低矮瓦牆下。

她擡眼,看着不遠處,紅了眼眶,鼻尖不住泛酸。

她在那裏站了很久,一直看着那邊,心底像一窪幹枯的清泉,只剩下廉價而無用的泥土。

她跌落雲端,是真真正正的一無所有了。

“姐姐。”宋離叫了她一聲,而視線中的母親也擡起頭來看着她。

塗珍看着她,眼底藏了驚喜也藏了痛苦,更多的是心疼。

而奉清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母親,她不再穿着昂貴的衣服,不再戴着她喜歡的珍珠鑽石,而是穿了一身灰撲撲的薄衫褂子,什麽首飾也沒戴,顯得黯淡,失去了光彩。

而只是兩個月沒見,她好像已經蒼老了很多,眼角爬上了皺紋,頭發似乎也白了一些。

她低了頭,不想讓他們看見眼裏的淚,輕輕地回答了一聲:“嗯。”

宋離聽見這聲回應,驚喜又感動,他走上前去,去接自己的姐姐回家。

奉清走到那戶小小的平房裏,母親手裏還拿着織了一半的布,她見她看着,便笑笑:“城裏人喜歡這些帶了圖案的布,媽媽織一些去賣,也能勉強糊口。清清,你別為媽媽擔心。”她悄悄把手指上紅腫出血的地方都藏在布的下面,不讓她發現。

奉清抿着唇角不說話,母親的小動作也都盡數落盡了眼底,心裏泛過一陣陣心疼和無力感。

世上并無雙全法,她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真正正的和池律走到盡頭了。

輕閉眼眸,鴉黑睫毛覆在眼睑之上,融了日光,凄冷的溫柔。

“媽。”奉清掀開眼簾看着她,她用着一種無論如何也化不開的悲傷口吻輕輕說:

“我要和池律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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