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0 “哭了?”
雲層鋪散在下方, 厚重一團,将天空與陸地分隔開來。走時南嶼在下雨,雨汽彌漫在對流層下方, 雨同大地一般, 都離他們遠去了。
機翼引擎聲蓋過了一切,如細螞蟻爬過糖蓋, 貪婪地噬咬着她的神經一整天。
奉清半躺在軟綿的座椅上, 眼睛無神地望向窗外,她昏昏睡睡了一整天, 全在飛機上度過。
神色清明過來, 得知他們已經飛出中國地界了,現在是在歐洲上空, 遙遠而陌生的國家, 或是德國或是英國, 總之池律有辦法讓她無所依靠, 讓她絕望。
池律見她醒了, 為她遞過來一張薄毯, 薄毯上印着繁複的花紋,質地很軟,她手指蹭上, 動也不動。
擡頭看他,眸光裏是審度, 語氣如一池冷冰:“你要帶我去哪?”
池律穿了一件白襯衣, 袖扣都一絲不茍地扣好, 戴着一副平光眼鏡,他剛在看書,此刻放下了書, 右眼睑下的淚痣冷冽無遺,他看着她,眼睛如深潭,“和我一起,清兒。”他語氣很輕,是在安慰她。
奉清閉了眼,看着舷窗外的雲層,心冷得好像死了,她說話也絕情,帶着無論如何化不開的悲哀:“死心吧池律,你得不到我了。”
“懲罰我這麽多年,還不足夠嗎?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會開心啊?”
她的話如冰刺,一點一點毫不留情地刺在他心上,千瘡百孔,鮮血淋漓,疼得無法感知了。
他看着她的側臉,他們離得很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皮膚上細小的絨毛,側臉至她的唇,他多想吻她。
“我會比你先死。”他低低開口,說出的卻是詛咒自己的話。
眼睫毛輕輕顫了一下,奉清看着窗外,沒說話。
指骨捏緊玻璃杯,池律起身,離開座位,低聲囑咐她:“好好休息。”
他轉身便離開了,有随行的醫生前來看他,帶着他去了另一間艙室。
風鈴輕響,奉清一手握着水杯後蓋,一手抓着毯子,閉眼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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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颠簸,奉清大都是在睡眠中度過的,睡得渾身酸痛,骨頭連着筋,要散架了一樣。
再次醒來,是在荷蘭的鹿特丹機場,有人來攙扶她下機,她攏了攏裙子,往下走。
機場很大,跑道寬敞,他們是單獨下機的,從機場的左側方下,那塊草坪上停的是和他們飛機相仿的一架架私人飛機。
腳踩在實地上,才是真真正正落了地,奉清擡頭看着這個陌生的國度。
歐式風格的建築,尖頂白磚,充滿藝術氣息的畫和雕刻,以及機場裏随處可見的白人男女,他們很高,五官深邃立體,典型的歐洲人長相。
奉清在機場大廳站了一會,随行的一位中年女人一直陪着她,站在她的身旁。
等了一會,她看見池律從另一個方向走來,他穿着黑色大衣,挺拔落拓。一手手臂上搭了件杏色的大衣。
他走到她面前,低頭看她,伸手從背後為她披上了一件衣服,溫柔開口:“這裏天涼,注意不要感冒。”
奉清冷眼看着他,她想知道他還能裝多久。
薄唇輕抿着,池律招手叫來了一個本地人,他用荷蘭語和那人說了幾句,那人拍拍胸膛,笑得很豪邁。
奉清冷漠地看着他們,手指捏緊挎包,指甲陷進皮面裏,掐出一個印。
“你想幹什麽?”她沒忍住問出口。
池律卻低頭,耐心為她整理衣領,長指拂過她的脖頸,挑了發絲出去,“我一會有事,這位先生會帶你去到我們的住所,在那裏好好休息,等我回來,乖。”
奉清反手抓攥住他的手指,恨恨看着他:“你又想把我關起來?”
“池律你有沒有王法?我是活人,我有自己的思想,我不是你的附屬品!”她忍不住喊出聲來,着這聲音引來了周圍不少人的旁觀。他們聽不懂她的中文,都有點迷茫地看着他們。
池律卻伸手将她抱住,溫熱的氣息落在她的耳間,他在這公共場合做這樣親密的舉動,輕輕吻她的額頭,安撫她:“我不會關你,我們在一起清兒,相信我,陪我這最後一次好嗎?”
她的手僵在空中,打他那一下終究還是沒落下去。
周圍人見他們這樣,便也散去了。
沒過多久,池律離開,她被渾渾噩噩送上了汽車,來時跟着她照顧的那人也不見了,車上除了司機只剩下她一個人。
窗外閃過的風景很美,有氣勢恢宏的建築群,街道外是別具風格的咖啡廳酒吧和小店,再往外是港口,船舶集裝箱,大型機械,工人不停息奔忙,廣播聲不斷,這裏終年忙碌,是世界上最忙碌繁華的港口城市之一。
港口之外便是海了,無邊無際的海,深藍色的海,海上停泊着郵輪,郵輪上有忙碌的人也有玩樂的人,一切都在安靜進行,一條不紊地生活。
奉清一手撐着額頭,擡眼看着窗外,努力地記下每一條他們駛過的街道的名字。
司機是位大胡子的中年男人,用英語囑咐了她一句話,讓她睡會休息,避免暈車。
奉清搪塞地應了聲,斜靠在車窗上,目光輕飄飄地落在車窗外。
從城市冰冷的鋼筋森林到一望無際遼闊的海平面,風景不斷變幻,藍天永遠追随着他們。
奉清記不得這輛汽車開了多久,從正午至傍晚,夕陽西下,落日映着海平面,藍色的海被染成了橘黃色,夕陽被分成很多種顏色,淺淺的光暈如流光一般散開,美得像在夢中。
她看着那落日,漸漸西陷,在不停下墜,知自己這庸碌一生也如此,不斷下沉,至漆黑地底,看不見前路一絲光明。
她還能回去嗎?回到那個永遠驕傲的奉清,永遠不屑低頭的奉清的時候?
最後,司機将明黃色出租車停在了一個小島別墅邊。奉清從車後座下車,白色裙子蹭上泥土,髒了一塊。
她看着這座小島,說是小島不如說是孤零零的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土,海平面低得吓人,她毫不懷疑只要一個小的海嘯就能吞了這座島嶼。
夕陽落在她的側臉上,瞳眸間落了光,溫柔哀傷都一一鋪散開來。
司機摘了路邊的一朵粉色玫瑰,送給她,贊美她:“Beautiful eastern lady,here's a rose for you.”(這支玫瑰送給你,美麗的東方女士。)他将玫瑰遞到她面前。
奉清垂眸,看着玫瑰柔嫩的花瓣,很淺很淺的粉色,晚霞餘韻一般的顏色,是很美的。她伸手接過了那支玫瑰。
司機笑着對她揮手,拉開車門:“Have a good time!”他與她說了再見,躬身進了車內。
奉清卻沒來由叫住他:“Do you know him”(你知道他嗎?)
司機有些不解地看着她:“What?”
奉清伸手将玫瑰湊近鼻尖,輕輕嗅到一陣極淡的芬芳,她唇角輕抿,微微一笑,目光沒離開玫瑰:“He's devil.”(他是魔鬼。)
她在說池律。
司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一臉疑惑,也沒再追究,點火發車便離開了。
汽車駛離帶來的風撩起了她的裙擺,腳踝裸露,空氣寒涼,傍晚的溫度冷得她不住打了個寒噤。
手中玫瑰花瓣微阖,奉清輕閉雙眼,心口隐隐泛痛。
要到何時,才算終結。
……
島上別墅很大,但是花圃便開墾了好幾塊田地,上面種滿了各色的郁金香,在夜裏花瓣微微收攏,葉尖聚集露滴,沉默而安靜。
島嶼四面環海,通往外界的只有一座橋,一座要輸密碼才能通行的橋。
她還是被禁锢在了這裏,插翅難飛。
池律果真是好手段啊。
奉清捂着臉笑,笑得咳嗽起來,嗆得眼淚直掉。
別墅內負責她生活起居的阿姨看見,連忙來拍她的背,遞過水杯,示意她喝下。
阿姨是本地人,金發藍瞳,和她交流只能用一點簡單的英文。她問她為什麽笑得這樣厲害。
奉清捂着嘴,模樣哀傷而無助,她諷刺道:“他又在騙我,我居然又信了他的鬼話。”
她就是個傻逼。
阿姨聽不懂中文,一臉迷茫地看着她。奉清也不再解釋,轉身進入了房間。
夜很黑,籠罩着一切,大海也在黑夜裏蟄伏,像一頭準備恃機襲擊的猛獸。
奉清抱着抱枕,半靠着床櫃看電視,看了幾集,不知不覺所到被子裏睡着了。
房間燈還亮着,窗戶沒關,有風吹過,吹得燈上吊的琉璃珠直搖擺,互相敲擊,像風鈴搖晃。
……
池律到達島嶼時候已是午夜時分了,漆黑的車身駛過吊索大橋,與夜一同沉沒。汽車沿着島嶼的公路向上,駛過昏黃路燈照亮的區域,最後停在一扇漆黑的鐵門面前。
夜露寒重,皮靴踏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下車,拿了鑰匙開門,懷中抱了一只藍眼貓兒。
走進別墅,他的響動聲驚醒了淺眠的梅妮達,她連忙從樓上下來,為他拿出換洗的衣物,去洗浴室為他放熱水。
池律一手半虛浮地撐在牆邊,臉色不太好,連續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什麽也沒吃,胃痛又開始作祟。
他放了懷中貓兒,囑咐梅妮達:“給我拿支杜冷丁。”頓了頓,他繼續問:“她睡了嗎?”
梅妮達點頭,想說什麽又不敢說,欲言又止,一手握着手腕有點忐忑。
池律看着貓兒在房間裏踱步,審視這個新家,目光也變得溫柔起來,輕輕開口:“說吧。”
梅妮達飛快用荷蘭語回答:“她好像到這裏來并不快樂,今天看着海發愣了好久,後來還哭了,用中文說着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手指曲握,池律臉色發白,一手抵着冰冷牆壁,薄唇輕啓,低低重複她的話:“哭了?”
梅妮達回想奉清的模樣,堅定地點頭,看着他忍痛的模樣又焦急起來,連忙跑到二樓去拿藥箱下來。
捧着一個褐色皮質藥箱出來,梅妮達立在堂廳,關切地問他:“這次有沒有醫生前來陪護你,池先生?”
“先生,您這次來是為了做手術嗎,那為何不好好修養,要這樣一個人來回跑,折騰自己的身體?”
池律頭半垂着,黑發遮住了眼睛,一只手熟稔地拿出藥箱裏的止痛劑,敲碎了玻璃管,又拿出注射劑汲取藥劑,取了半管,他眼睛都沒眨一下,直接往左手臂的靜脈處開始注射。
藥劑推進,皮膚上冒出了一個小血點,在冷白的皮膚上很顯眼。
梅妮達忙拿來醫用棉簽,為他止血。
池律一手扯了注射器,往垃圾桶裏一扔,整個人半靠在牆上,冷汗直冒。
梅妮達焦急得都要哭了:“池先生,您這樣大劑量地注射杜冷丁是會産生抗藥性的,這可是最強效的止痛藥,以後若是這藥也沒效果的話,那只能忍了。”
腕骨凸出,腕上的紅繩安靜地貼合在他的手腕間,紅繩上系了一枚小小的戒指,銀色素圈,上面有一對鹿角,花紋上刻了兩個字母:FQ。他還沒扔他們的戒指。
和着他手腕的青灰色紋身一樣,刻的都是她的名字。
過了一會,藥效起作用了,胃部被麻木了一般,不再感受到痛。
他低低開口,聲音很啞:“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永遠愛的人。
梅妮達不解,反應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在回答她的上一個問題,問他為什麽這樣來回的跑。
梅妮達點點頭,詢問他是否要睡覺。
池律不做聲,起身站穩,走進浴室放了熱水,脫下大衣,開始淋浴。
一系列弄完,已經是淩晨一點鐘了。
池律裹着浴袍,黑發黑眸,神色清明冷冽。他走近奉清的房間,握上門把手,擰了一圈沒擰開,門從裏面反鎖了。
皺着眉叫來了梅妮達,她用鑰匙把門打開,還一邊小心翼翼解釋,自己只是三個小時沒來看她,沒想到她把門鎖上了。
池律擰着眉,眉心郁結不散,心下有點煩躁起來。他走進房間,沿着長長走廊走到內間,瞥見窗臺上的白色玫瑰敗了,低聲囑咐:“明天換了。”
梅妮達連忙應聲回好。
他走到床前,床很大,奉清朝着裏面睡,半側着身子,眼睛輕輕閉着。這是,極沒有安全感的睡法。
“退下吧。”池律低聲道。
梅妮達放下鑰匙,從房間裏面退出去。
池律走到窗邊,将對着她吹的窗戶關上。回到床邊,他半坐在她身邊,低頭安靜地看着她的眉眼。
清傲細致,五官漂亮。與小時候相比沒多大變化,是他心底喜歡的女孩的模樣。還有那雙眼睛,彎月一般的杏眼,清澈有光,裏面也住了星星。
可是他這些天好像讓這盛星星的眼睛流了好多淚。該再輕一點,再溫柔一點,在她流淚時輕輕吻去她的眼淚。
他輕輕低頭,薄唇輕輕一碰,觸及柔軟溫熱,他吻在她的眼睛上。
很淺的一吻,蜻蜓點水,淺嘗辄止,在四下無人的黑夜裏,在只有他知曉的寂靜裏。
睡着的姑娘卻好像感知到了什麽一般,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腕,緊緊地,不放開。
池律看着那雙細白的手怔了怔,保持着半坐的姿勢許久,手上還是沒有松動的痕跡,他無奈嘆了口氣。
脫鞋上床,就着她的姿勢,側身抱着她睡。
心跳在夜裏跳得飛快,他們相擁着入眠,姿勢如此親昵,如同好幾個月前,他們互相抱着的那一晚一樣。
發乎情,止乎禮,紳士有度,卻又各生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