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夢魇

家裏的醬豆用完了,林子怡買了些黃豆回來。

制作醬豆需要足量的食鹽,然而邊關地區的鹽貴的可怕,她只能從系統裏邊兌換了些粗鹽。

黃豆被捂好以後悉數倒入蓄水的缸子裏,鋪展一層豆子就要撒上一層粗鹽還有相應的佐料。而且豆子不能壓得太實,容易生菌。

林子怡倒入過濾好的水,最後在豆層上邊和缸子口各封了一層紗布,有利于防止蚊蠅。

缸子平時發酵的時候需要放到陰涼處,偶爾在太陽天搬出來曝曬殺菌即可。她蹲下身,手探到缸子底部,正欲擡起。

可惜原身實在太過瘦弱,還未擡起來,她就因重心不穩向後一個踉跄。

她沒有直接坐到地上,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她。

“我來吧。”

薛錦輕松拉起她,然後兩只手抱住了缸子,擡到後院。

林子怡有些羞愧,缸子其實也不是特別重,怪身子太孱弱了。

她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好好補身體,早日吃胖!

晚上和大滿說了要去教書先生那裏學習的事情,大滿全程哭喪着臉,大概是知道自己無憂無慮、摸魚捉蝦的好日子要結束了。

“我不嘛。”大滿一張臉都寫着不願意,嘴巴都快撅上天了。

“乖,好好讀書,将來才能參加科舉,升官發財。”林子怡非常功利地勸誘道,“你不想做官嗎?做官多威風啊,你看裏正爺爺。”

“我不喜歡裏正爺爺。”大滿轉着眼珠子,盡力在有限的表達能力內解釋:“裏正爺爺好忙,昨天張大嬸家丢了只雞,她和趙大娘吵起來了,裏正爺爺還要去管。在亥時,我都聽到了。”

說罷,他露出悲哀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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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薛錦忍俊不禁,輕笑出聲。

林子怡蹙眉,“裏正只是個小官,你也可以努力讀書,去當大官啊,到時候好多人需要你,多威風啊。”

大滿看起來有些困了,“才不要,被人需要很好嗎?”

林子怡有點生氣,她之前學習歷史的時候聽到古人總按照“士農工商”排列,難道走仕途不是上上之選嗎?再說這麽小的孩子就學會躺平了嗎?

待她還要說什麽。

大滿打了個哈欠,“阿姐,我就想一直陪着你,我可以去幹農活,幫你腌鹹菜,做醬豆都可以,不要讓我讀書了好不好。”

林子怡氣笑了,恨鐵不成鋼道:“沒出息。”

大滿:“沒出息就沒出息吧,阿姐,你看薛哥哥也是閑人一個,不是也過得很好嘛?”

“胡扯!”林子怡幾乎立馬反駁,“薛錦哥哥是戰場上受傷的戰士,才不是閑人。”

說完以後,她愣了一下。說起來,她還沒問過薛錦的身份,唯一的猜測來源于她撿他回來那天看到的傷口,不像是普通鬥毆留下來的。

至于薛錦是否真是從戰場上回來的,她不敢猜測。

要知道,在這裏收留逃兵是犯法的。

她沒注意到,這句話出口以後,坐在屋子一隅的那個人眼底亮了一下,轉而黯淡下去。

倒是大滿小聲嘟囔:“那我也要上戰場殺敵,總比那勞什子讀書好!”

“戰場不是你想的那麽好。”

薛錦從暗處的陰影裏起身,黑色的袍角順服地貼在他的身上。

他說:“聽你阿姐的,她是待你們最好的人。”

油燈熄滅之後,裏邊靠牆的兩個小的很快就睡着了。大滿可能玩累了,居然發出小小的鼾聲。

林子怡朝土床下邊看去,黑暗裏只能看到男人躺在那邊的輪廓。

白色中衣的袖子有些搶眼,應是他的兩條胳膊搭在了被褥外邊。

邊關的夏天極其炎熱,習俗又粗鄙。男人們睡覺時候往往光着膀子,只着亵衣或是什麽都不穿。

導致林子怡中午或晚上回來的時候,總是收斂自己的目光,不要到處亂瞟,免得看到不幹淨的東西。

而此時男人睡得很深,林子怡的眼睛适應了夜間光線,借着微弱的月光開始打量他。

他的眼窩較深,鼻梁高挺,眉峰線條淩厲。原本是非常具有攻擊性的長相。可睡覺的樣子和他平時一樣乖順平靜,身子不亂動,胳膊也規規矩矩的。

就好像之前接受過良好的教養。

好乖啊,林子怡剛感嘆道。

白色的袖子突然動了動。

林子怡原本要躺回去的動作停住,定定地觀察男人的反應。

像是墜入夢魇,他痛苦地扭動了一下身子,上半身脫離出被褥,頭在枕頭上左右轉動。

林子怡飛快跳下去,跑到男人的地褥旁邊,只見男人眉頭緊鎖,額頭細細密密的汗珠在反射着光。

“薛錦!”林子怡輕聲喚道。

薛錦的意識很沉,他夢到自己正處于西郊鳳山獵場。

身量未長成的少年手裏拉着張大弓,瞄準了一只很漂亮的山雀。

山雀很漂亮,尾羽是漂亮的紅棕色,背部和肩羽則是純灰色,白色的肚皮。

弓有五石重,他的手有點抖,箭頭好不容易瞄準了那只山雀。

有人在叫他。

鳥受到驚吓,振翅飛走了。

薛錦失落地收回弓箭,将箭放入箭簍裏,弓背到肩上。

“四弟!”一個臉上帶笑,身着紅色勁裝和黑革腰封的人騎着馬慢悠悠過來。

“二哥?”

薛錦聽到夢裏的自己自然而然說出這兩個字。

“抱歉啊四弟,耽誤你捕獵了,這鳥不常見,二哥改日叫山裏的獵戶給你留意留意。”

薛錦表情淡淡的,沒有絲毫愠怒,“不必,多謝二哥。”他頓了頓,“想問二哥找我何事?”

紅色勁裝的男子還是笑嘻嘻的,“沒有大事,父皇春搜時捕來的赤狐丢了一只。這東西狡猾,咬爛籠子跑了,二哥愚笨,帶人搜了半天也未搜到,這才來麻煩四弟。”

薛錦有些無措,西郊獵場太大,他也不知從何搜起。

對方神色稍斂,依舊溫和道:“四弟也覺得勉強就罷了,只是父皇實在喜歡這赤狐,還打算回去給母後縫件狐裘......要是找回來,父皇一定會很開心的。”

“未曾。”薛錦垂着眼簾,“我不勉強,勞煩二哥告訴我在哪裏走丢的。”

對方喜笑顏開,“這樣啊,來,二哥告訴你,就在那邊的山頭,二哥已經叫人包圍四周,它跑不出去,你只需......”

那日找到很晚也沒見到赤狐的影子,他跌跌撞撞地奔襲在黑暗裏,獵裝被被野棘和灰麻勾破了,臉上、手上全是刮擦的血印,好幾次險些從山頭滑下來,身子磕在石頭上,一陣劇痛。

到了夜半下起雨來。

遠處明明滅滅的火把終于搜尋到山谷的一角。

少年躺在帶刺的野草叢裏,渾身是傷,懷裏抱着只毛色純正的赤狐。

不過,它的腿上根本沒有箭簇的傷。

然而薛錦仰起頭,只看到了母後失望的臉還有父皇怒氣沖沖的樣子。

他身子瑟縮了一下。

漸漸地,渾身松懈下去,赤狐從他手裏跳出,噌的跑向遠方,再也沒有回頭。

夢境轉換。

他又站在朝堂之上。

此時他已有了成年男子的身量,身材颀長,器宇軒昂。

旁邊的太監念着诏書。

“......四皇子修身達德,端重敬謹,精讀兵書,攻城破敵,剿滅賊寇,屢建奇功,封四皇子薛錦廣寧王,兼鎮遠将軍,欽此。”

出了朝堂。

周圍大臣的抗議聲瑣碎嘈雜。

“這是交出了兵權啊,試探之計,怪不得其他皇子不敢接。”

“是啊,以夷敵制夷族,根本行不通啊。”

“兵權都給了,此去經年,是将軍還是賊子?我朝可莫要養虎為患啊。”

“都是妖妃禍世,我看咱們陛下是喝了迷魂湯了。”

......

旁邊突然安靜了許多。

二皇子此時走到他身邊,“四弟,邊關風沙大,流匪多,還有豺狼虎豹當道,環境十分兇險,你可多加小心啊。”

薛錦沒有任何表情,恭順地颔首:“謹遵二哥教誨。”

對方并不走,“二哥為你争取到這樣的機會,并不容易,你要珍惜啊。”他湊近他耳邊,“多建軍功,父皇、母後才能看得上你。”

薛錦擡起頭,卻看得一片空茫。

他在急速下墜。

在邊關走馬觀花似的八年從他夢境中流過。

有流匪的箭簇,有敵首砍到他身上的千鈞重刃,也有帶着刺的八棱鞭,還有官府在暗處的白眼和唾罵......

“薛錦!”林子怡一手拿着濕布子,一只手正要撥開他的眼皮。

男人突然彈坐起來,林子怡吓得往後一仰,愣怔的摔了個屁股蹲。

薛錦披散着頭發,額前微卷的發絲浸着汗液,已經濕透了,白色的中衣胸脯處也是濕漉漉的,透出裏邊肌肉的輪廓。

“你沒事吧?”林子怡爬起來,小心翼翼地盤着腿坐下。

“無事。”薛錦佝偻着背,嗓音沙啞,“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沒有沒有。”林子怡向後擡了擡下巴,“你聽,他們還睡着呢。”

薛錦正要擡起袖子擦汗,誰知林子怡已經拿着布子貼到了他的臉上。

薛錦身子一僵,習慣性側臉閃避開來。

林子怡沒料到這樣,尴尬了一瞬,“那,那你自己來——”

誰知薛錦又把臉靠回來,貼在了她拿着布子的手上,“有勞你了,我沒力氣。”

林子怡擦完臉,又沾了些水,将脖子和往下一點的部分擦幹淨。薛錦始終眯着眼睛,仰着頭,長長的睫羽覆蓋在下眼睑處,一副脆弱的樣子。

待林子怡把布子拿開,薛錦才疲憊地鑽回被窩,手緊緊扣住被子邊緣。

林子怡:“你還能睡着嗎?”

薛錦動了動:“無妨。”

夜裏很安靜,林子怡又在旁邊坐了一會兒,看到薛錦渾身逐漸放松下來,才去倒了水,轉身回到床上,蓋好被子。

黑暗中傳來窸窣聲,薛錦疑惑:“我的鼻子下邊很疼。”

好像被人用力掐捏過的那種。

林子怡:“......我看你總是不醒,掐了你的人中。”

還掐了很長時間......

“哦。”薛錦唇角勾起,“我餓了。”

林子怡:“家裏沒吃的了。”

薛錦:“明日也好,你會做豬蹄膀嗎?”

豬蹄膀,不就是豬蹄子嗎?

林子怡:“會。”

薛錦噤聲了,手指惴惴不安地在外邊抓了一下。

林子怡笑出聲來:“算不得貴,吃得起。”

又過了片刻,黑暗中傳來薛錦很小聲的“謝謝。”

他從前,從來不會主動向人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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