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馬房那些事之後,白岚因為無法面對陳諾白,在外面獨自躲了五年;車禍之後,他又實在不知道怎麽面對白敏。好在陳諾白那邊已經足夠忙碌,忙到他可以心安理得做只鴕鳥,二十四小時裏面擠不出哪怕一分鐘時間想別的。可有些事終究是避無可避的,陳諾白出院的那天,白岚咬了咬牙回了趟家,有些話他必須找白敏說清楚。
這幾天一直在下雪,電視裏每天都在播報雪情,宣稱今年是六十年一遇的嚴冬。草坪上覆了厚厚一層白,工人們正在園子裏鏟雪,白岚把車停在門口走進去。白敏整日獨自在家中消磨日子,前些日子托人買了一塊通透名貴的端硯石茶盤,白岚進來的時候她剛好在客廳裏烹茶,茶海上騰起一陣茫茫熱氣。白岚深深吐出一口氣,沒有說話,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白敏騰一下站起來,抓起手邊的随手泡就砸了過去。電茶壺裏還有大半壺剛剛燒的熱水,直接迎頭潑面地澆下來,全淋在白岚的脖子上。燙到的地方好像被投下一大團灼灼明火,針紮一樣的痛感順着滾燙的水流直蹿下去。他腳步頓了頓,沒有理會白敏的叫嚷,上樓去客房簡單收拾了一下,提着行李下來。
白敏堵在樓梯口怒視着他:“白岚你什麽意思?”白岚半邊身子都疼麻了:“我要走了。”白敏把他手裏的箱子搶下來:“你走去哪兒!你想去哪兒!誰準你走的!”白岚往邊上靠了靠,撐住扶手借了點力:“媽,這件事你後悔過嗎?”白敏臉色驟然一變:“什麽這件事那件事,我後悔什麽?!”白岚冷冷接上去:“後悔什麽?你這是買兇殺人!你還問我後悔什麽?!”白敏尖聲吼道:“你有沒有良心啊!我這麽做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為了我們母子倆能過得好一點!”“別再拿我做幌子了!你是為了你自己!”白岚第一次在白敏面前爆發,“我寧願二十一年前沒有被生下來!”白敏氣得發抖:“你眼裏還沒有我這個媽!是不是姓陳那小子教你說的,一定是他把你帶壞了!一定是他!我就知道!”
“……出事半年了,三十六天前他才第一次下病床自己走路。”白岚原本心中還有些微隐秘的幻想,以為白敏至少會有那麽一點點愧疚和悔改,這下是真的對她失望透頂,“我不會讓你再傷害他了。”白敏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這是威脅我還是和我宣戰?!”白岚面色沉靜如水:“我幫你贖罪,能還一點是一點。”白敏狠狠推了他一把:“他給你灌什麽迷魂湯了!啊?!”白岚靠在扶欄上穩住身體,慢慢收緊了拳頭,骨頭都在咯咯作響,片刻後忽然輕輕吐出四個字:“我喜歡他。”白敏愣了一會兒,随後伸手猛地攥住他的衣領:“你說什麽?白岚你給我再說一遍?!”“我說,我喜歡他,我喜歡陳諾白。”這幾個字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白岚擡起頭,眼神裏閃過釋然、掙紮、哀傷、溫柔種種情緒。
白敏沒等白岚說完就擡手甩了他一記耳光,她吊着眼瞪視着白岚,露出一個詭異又扭曲的表情:“白岚你是不是腦子不清楚啊?你知道你剛剛說的什麽東西嗎?還是真給我說中了?三十年前唐玉玲搶我男人,現在他兒子來搶我兒子!”白敏這個耳光用了十分力氣,白岚被她扇得半邊臉都木木的,耳朵裏嗡嗡直響,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半天沒回過神。他五歲來這裏的第一年,陳諾白生日那天,白敏也扇過他一巴掌,讓他滾出去罰站,因為他讓陳諾白的手沾了水。他在門口捂着臉哭,陳諾白在冷風裏陪他站了好久。——這樣的開頭,這樣的結尾,也算是有始有終。白岚彎腰提起行李,目光沉沉:“你有什麽沖我來吧,但是你別動他了,我求你,這麽多年我第一次求你。”
離開的時候他用力甩上門,把白敏的瘋言瘋語通通關在身後。
上車以後,白岚只覺得整個人疲乏不堪,趴在方向盤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拿起手機給梁叔打了個電話:“你們到了嗎?”梁叔的語氣有些為難:“小少爺,我們還在醫院……”白岚揉了揉眉心:“出院手續我不是已經辦好了嗎?有什麽問題嗎?”梁叔說:“大少爺不肯跟我走,一直問我你去哪裏了,什麽時候回來。你說過早上要出去辦事,所以我也不敢打電話打擾你。”白岚嘆了口氣:“沒哭吧?”梁叔不說話了,白岚猜到答案了:“好吧,我知道了。這邊事情已經辦完了,我馬上就過來。”
半路開始飄起小雪,白岚把車停在醫院對面,隔着條馬路看到陳諾白坐在門口的花壇邊上,梁叔站在一邊給他撐着傘。陳諾白穿一件煙灰色厚毛衣和蓬蓬松松的黑色羽絨服,這半年裏他幾乎一直穿着藍白條的病號服,眼下換了衣服整個人都生動起來,讓白岚第一次感覺到他是真實的,是具體的。陳諾白神情不安地左右張望,看到白岚的那一秒,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站起來拔腿就往馬路對面跑,梁叔沒能及時拉住他,陳諾白不要命似的直竄出去,路上剎車聲、喇叭聲響成一片。白岚騰起的那點“安心”立即灰飛煙滅,陳諾白自然不知道自己剛剛的舉動有多危險,只顧手腳并用悶頭紮進他懷裏,可憐兮兮地問:“你去哪裏了?”
陳諾白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是腦部受傷很嚴重,過去的事情很多都記不清楚想不明白,傻乎乎得像小孩。出事以後,白岚一直沒日沒夜、廢寝忘食地守在他身邊照顧,陳諾白醒了以後第一個見的人也是他。這種依賴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白岚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這份“依賴”而感到羞愧難當。陳諾白對他的态度,五年前就已經很明确了,現在的依戀和溫存不過是雛鳥情節的産物,實在有點乘人之危的意思。每每想到這一點,白岚就覺得自己有些無恥,于是開始刻意與陳諾白保持距離,陳諾白每次都會敏感地發現,然後眼睛紅紅地纏上來:“阿岚不要不喜歡我……”
白岚把陳諾白從自己身上摘下來,拍掉他肩上的幾片雪花:“梁叔說你今天不乖哦,不是答應我好好聽話的。”“這裏,紅紅的。”陳諾白岔開話題,伸手碰了碰白岚的脖子,白岚疼得往後縮了一下,這才後知後覺那一片火燒火燎的,鑽心疼。陳諾白看在眼裏,趕緊用冰冰涼涼的手心捂上去:“不要痛痛!”“冷死了你,大雪天的坐門口,手都凍成冰了。”白岚抓着他手腕拉下來,扣着十指揣進自己衣服口袋裏。正好變燈了,白岚一面帶着陳諾白過馬路,一面教他看燈,紅燈停綠燈行。
新的住所在城南,是陳家閑置的一套雙層複式小別墅,已經提前請人打掃整理過。朝南的主卧是陳諾白的,白岚住在對面的次卧,陳諾白對此很不滿意,叉着腰問白岚:“我們為什麽要分居啊?”白岚彎腰幫他整理床鋪,面上一紅:“什麽分居?誰教你的……”陳諾白小尾巴一樣跟在他後面:“我偷聽到的呀!楊醫生說她和她老公吵架以後就分居啦!可是阿岚,我們沒有吵架,為什麽要分居?”白岚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呃,因為人總要學着自己長大?”
在新居的第一個晚上,白岚好不容易把陳諾白哄睡下了。他去陽臺上抽了根煙,回自己屋裏躺下,有點頭疼:關于陳諾白,關于白敏,關于公司,他還沒時間考慮到自己。房門突然很輕地推開了,白岚猜到是陳諾白,故意沒回頭。過了一會兒,床沿軟軟地陷下去,陳諾白拱到白岚身後貼着他。白岚故意兇巴巴地瞥了他一眼:“幹嘛?”陳諾白抿着嘴眨巴眨巴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湊上去,往他脖子上燙傷的地方輕輕吹氣:“阿岚呼呼,痛痛飛飛。”白岚被他這麽一弄哪裏還兇得起來,微微嘆了口氣翻過身:“睡不着?”陳諾白點了點頭:“我不要分居!”白岚拿了個枕頭給他:“給你講故事吧,講完我們就睡了。”
“花園裏有三只蝴蝶,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一只是紅色的,一只是黃色的,一只是白色的。”
“有一天他們一起在花園裏玩游戲,玩着玩着突然下起了雨。”
“他們飛到紅花那裏向紅花求救:可不可以讓我們到你葉子下面躲一躲雨?”
“紅花說:紅蝴蝶和我都是紅色的,可以進來,另外兩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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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蝴蝶說:我們不想分開,要來一起來,要走一起走。”
“雨下得更大了,他們又飛到黃花那裏向黃花求救:可不可以讓我們到你葉子下面躲一躲雨?”
“黃花說:黃蝴蝶和我都是黃色的,可以進來,另外兩個不行!”
“三只蝴蝶說:我們不想分開,要來一起來,要走一起走。”
“他們又找到白花,向白花求救:可不可以讓我們到你葉子下面躲一躲雨?”
“白花說:白蝴蝶和我都是白色的,可以進來,另外兩個不行!”
“三只蝴蝶說:我們不想分開,要來一起來,要走一起走……”
陳諾白突然抱住了白岚的腰,低下頭細聲細氣地說:“我也不想和阿岚分開,早上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白岚捏了捏他的手背:“不會的,睡吧。”
——我怎麽可能會不要你,除了你還有你對我的虛假眷戀,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