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吏鬼篇 秋羅

一陣暈眩過後,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心中明白這還是在畫裏,只不過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地方。

這可奇了,這畫裏竟然還有我沒見過的地方。

周圍是成蔭的樹木,地上是泥濘的土地。看起來,這地方似乎剛下過一場雨。

對了,姚墟!

怎麽不見姚墟了?

遠處傳來打鬥的聲音。我警覺起來,小心翼翼地循着聲音行去。

撥開樹枝,只見姚墟正站在那裏,身邊倒着四五具屍體。他一身白衣上沾滿了鮮血,用劍撐着地,發絲淩亂。我剛要叫他,卻忽然注意到,他的面前正站着個紅衣女子,容貌美豔,正盈盈笑着。

那血看起來并不是姚墟變化出來的幻象,看起來太過真實了。

“姚大人!”我叫了一聲,可他好似渾沒聽見。

“姚大人,”面前的女子笑了,“你已傷成這樣了,還要再打嗎?”

姚墟晃晃悠悠地舉起了劍,一咬牙:“打!”

“從小打到大,還沒打夠嗎?”女子撇了撇嘴,“真沒意思,虧我還覺得你和別的錦衣衛不一樣,以為懂得憐香惜玉呢。”

姚墟冷冰冰地道:“姚墟眼中只有對錯,沒有男女。”

“哦,這樣啊,”女子沉思,又忽然狡黠一笑,“那我在你眼前脫衣服,對你也沒有影響了?”說着,她就解起了衣帶,一邊解一邊抱怨:“天太熱了,打個架出了一身汗,早就想涼快涼快了。”

姚墟一看她竟然真的要脫衣服,出于君子風度,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然後我看見那女子一笑,撒腿便跑。

姚墟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地睜開眼,卻早就找不到女子的去處了。

眼前只有女子的一根衣帶,落在地上,落在泥裏。

我看見姚墟撐着劍走過去,撿起了那根衣帶,又看了看周圍的屍體,嘆了口氣。

我聽見他罵道:“妖女!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就地正法!”

我看的雲裏霧裏的,走過去,問姚墟:“你在幹什麽?”

姚墟卻好像看不見我一般,撐着劍,一瘸一拐地從我身邊走去。

我想了想,登時便明白了。我大約是進入了姚墟生前的回憶裏。

姚墟這個鬼的法術還是很邪門的,我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用刺激我的辦法強行窺見了我死前的回憶。這次他應當是失控了,一不小心用自己的陰氣影響了我,把我拉入了他的回憶。

應當是回憶吧。

他的回憶裏自然是沒有我的,看不見我也有情可原。

可是,我要怎麽出去呢?

我一路跟着姚墟,看見他騎着馬回了城裏。

北京。

他進了城,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錦衣衛衙門。

他對屏風後的人說道:“大人,屬下無能,又讓妖女跑了。其餘的人,都死了。”

屏風後的人沉默了一會,開口道:“姚校尉,又是只有你一個人活着?”

姚墟低了頭,道:“屬下僥幸逃過一劫,那妖女的暗器,實在難擋。”

屏風後的人并不信這話,他聲音冰冷:“對了,那妖女和你是舊相識了。說起來,她是你師妹吧?”

姚墟沉默了半晌,開口道:“她殺了我師父和師弟,我只想清理門戶,給師父師弟報仇。”

“免了,報仇的事,還是交給別人來做吧。本官看你是下不了手。”屏風後的人一聲冷笑。

“大人!”姚墟急了,跪了下來,“請讓姚墟親手處決那妖女!”

“她下不去手殺你,你就能下得去手殺她嗎?”屏風後的人說着,語氣嚴厲起來,“姚校尉,我希望你記住,你是錦衣衛的人,就是陛下的人!而那妖女,是罪臣夏言的人!”

姚墟低着頭,一聲不吭。

屏風後的人語氣平靜下來:“她投靠夏言,殺了你師父師弟,殺了不少陛下的忠臣。她的手裏還有許多罪證,只有抓了她,夏言的罪名才算坐實,你師父師弟的仇才算得報了!”

姚墟壓着聲音道:“屬下,明白。屬下,定不負所托,将秋羅,捉拿歸案。”

原來那紅衣女子,就是秋羅。

我不禁開始想,我究竟是哪裏像這個姑娘了?

姚墟出了門,騎上他的白馬,趁着夜色回了自己住所。地方雖大,但看起來着實空曠。

他自己拴上馬,點上燈,便坐在桌前翻看一些材料。我湊過去看了一眼,全是朝中的案子。

他看着看着,忽然瞥見了桌邊的一瓶金瘡藥,一下子便愣在那裏。

“是啊,他受了傷,還沒上藥呢。”我想。

可姚墟卻沒有如我所想的那般開始上藥,而是一把抓起了那藥,氣哄哄地沖出門外,狠狠地把藥瓶向外扔去,高聲喊道:“你這是在可憐我嗎?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藥瓶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姚墟狠狠地關上門,上了鎖,回到房間裏陰沉着臉,從懷裏拿出了那秋羅的衣帶,點上了火,燒了。

我才明白,那藥是秋羅給他的。

他坐了下來,案子也不看了。過了一會,只見窗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一個女子的身影。

“你沒受傷尚且打不過我,受了傷,就更不是我的對手了。還不養傷,我看你是不想報仇了。”秋羅道。

姚墟被她激得生氣了,拿了劍就要出門,卻一不小心牽動了傷口,倒吸了一口冷氣。

窗外的秋羅嘆了口氣,道:“你別逞強了。”

姚墟氣的把劍一扔,轉身道:“你快走,我只當今夜沒見過你。”

“見過我又如何?沒見過我又如何?”窗外的秋羅反問。

姚墟扭了頭,只是固執地道:“你快走。”

“說到底,你也對我也下不了手,就如我對你一樣。”秋羅輕笑。

“胡說!”姚墟咬牙道,“總有一日,我會親手殺了你,為師父師弟報仇!”

秋羅沉默了。若不是她的影子還在窗邊,只怕我會以為她已離開了。

半晌,她終于開口道:“總有一日,我也會為師父師弟報仇的。”過了一會,她又補了一句:“我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姚墟冷笑,“你要自盡嗎?”

秋羅冷冷道:“我會殺了所有害師父師弟的人,包括你,包括我。”

姚墟卻愣了:“你這話什麽意思?”

秋羅卻不再答言,轉身走了。

姚墟追出去,卻不見秋羅人影。他高聲喊道:“你給我說清楚!說清楚!”

可還是沒有人回應,只有鄰居家的狗被驚擾了,吠個不停。

我嘆了口氣,這時候的姚墟,還是太青澀。

我看見姚墟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握緊了拳頭,喃喃道:“這究竟是怎麽了,怎麽了……”

幾個月後,姚墟又得到了秋羅的消息,和十幾個同僚們出城,去抓秋羅了。

他們又在那片樹林裏找到了秋羅,只見秋羅背靠樹幹坐在高高的樹杈上,輕蔑地看着樹下的錦衣衛,道:“不想死,就盡管來。”

我笑了,這倒是我的風格。

姚墟用劍指着樹上的秋羅,喊道:“妖女,你莫要得意!”

“妖女……”秋羅輕輕念叨着,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對樹下的姚墟道,“你從前可不是這麽稱呼我的,讓我想想,你從前是怎麽稱呼的來着?”說罷,她就做出了一副沉思的表情。

“妖女!休要花言巧語!”姚墟高聲道。

秋羅看了一眼下面的人,冷笑:“好啊,不花言巧語,咱們就來個花拳繡腿吧。”說着,她一躍而下,落在地上的同時,有兩個校尉身前便冒出了血,倒下了。

她的暗器果然厲害。

姚墟看着同僚的屍體,閉了眼,似乎下了決心,直把劍指向秋羅,冷冷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哦,是嗎?”秋羅一笑,随手又丢出幾個飛镖,又有兩個錦衣衛不防,被打落馬下。

“你們連我的身都近不了,還妄想要我的命?做夢!”秋羅一邊說着,一邊丢出飛镖。這飛镖又準又狠,錦衣衛防不勝防。

姚墟大喝一聲,縱馬,揮舞着劍,向秋羅沖去。可只見秋羅吹了個口哨,那馬便停下了。

秋羅笑道:“下次來的時候,不要騎着小白,它可是認識我的,比你念舊情。”

姚墟大怒,跳下馬,帶着同僚們就舉着劍朝她沖來。秋羅輕輕一笑,好似渾不在意。她是女子,行動起來本就輕便,身法又好,因此錦衣衛們竟然刺不中她。

“一群廢物,”她冷笑,“我師父當年,就是這麽指導你們的嗎?”

“閉嘴!你還有臉提師父!”姚墟罵道。

秋羅輕笑:“為何不能提?我的師父,我為什麽不能提?”

話音剛落,卻只見一支箭向秋羅飛來。秋羅一個翻身便避過了。她落在地上,諷刺道:“堂堂錦衣衛,就這點能耐?”

錦衣衛衆人被她說的急了,都發了狠。然而這一急,必然會有防守不嚴之處,被秋羅抓住機會,一人一支飛镖甩了出去,正中命門。

眼見着同僚們又一個接着一個地倒下,非死即傷,姚墟眼睛通紅,對秋羅道:“你不要逼我。”

秋羅十分平靜:“是你在逼我。”說罷,秋羅一甩手,又一支飛镖飛了出去,只見遠處樹上一個身影一動,接着,那身影便從樹上摔了下來。

“剛才就是他在放冷箭吧?”秋羅問。

姚墟氣憤地看着眼前這個女子,這個他從小寵到大的女子。

“你們錦衣衛的手段,我可比誰都清楚,”秋羅道,“你們死心吧。”

“死心?”姚墟冷笑,“只要我還有一條命在,就一定會為師父師弟報仇。”

“蠢貨。”秋羅平靜地罵了一句,轉身就要走。

姚墟卻見此機會,揮劍便砍。秋羅顯然沒有防着他,一個不妨,背上就被劃了一道,劍刃上便帶了血。所幸她傷的不深。

秋羅回頭,看着姚墟,一言不發。

姚墟卻看着手中那微微顫抖的劍,先慌了。

“上次我不小心一個飛镖打中了你,這次你砍我一劍,咱們扯平了。”秋羅看着姚墟的眼睛,道。

姚墟此刻卻低下了頭,避開了她的視線,又把劍指向她。

“你這是害羞了?還是害怕了?”秋羅笑了,問。

她根本不在意這傷。

姚墟氣急,一時語塞。

秋羅卻輕輕一笑,笑得有些苦澀,轉身施展輕功便走,一會就沒了蹤影。

姚墟的手無力地垂下,手裏的劍也扔在了地上。

“你本有機會殺了她,”地上虛弱的同僚開口,“她對你,完全沒有防備。”

姚墟嘆了一口氣:“就是因為這樣,才越發下不去手。”他擡眼,看向了秋羅剛才坐的樹枝。

秋羅似乎總坐在那個位置,一直沒有變過。

“地上有血跡,我們可以追蹤。”同僚道。

姚墟十分冷靜,冷靜到有些可怕:“以她的本事,怎會不懂掩蓋自己的蹤跡?順着血跡找下去,只怕是一無所獲。”

同僚着急道:“又折了這些個弟兄!難道就讓他們白白送命不成?”

“十幾個大男人打不過一個小姑娘,說起來,也怪丢人的。”姚墟一邊說着,一邊扶起還活着的同僚,撂下這句話,便走了。

晚間,姚墟騎着馬到了一處灌木叢旁。他把藥瓶放在樹根旁,對灌木叢道:“我知道你在裏面,這麽大的人了,還不知掩蓋自己的血跡。”

灌木叢裏出了些聲響。

姚墟嘆了口氣,道:“沒想到,你如今竟是風餐露宿,和一開始遇見你時一樣。”

灌木叢裏沒有聲響了。

姚墟接着冷冷地道:“我給你送藥,是因為這次我不是堂堂正正傷了你。你快養傷吧,等你養好了,終有一日,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打敗你,殺了你,給師父師弟報仇。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灌木叢裏發出了一聲輕笑。

“笑什麽?”他問。

秋羅道:“你不想我死。”

“自作多情,我恨不得你趕緊去死。”姚墟罵了一句,轉身便走。

秋羅坐在灌木叢裏,微微一笑:“當真嗎?”

姚墟裝作沒有聽到。

“我沒有殺師父!”她喊道。

姚墟一愣,回了頭:“你說什麽?”

秋羅躲在灌木叢裏,略帶哭腔:“我沒有殺師父,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可你怎麽解釋屍體上的飛镖?”姚墟忙問。

秋羅道:“那的确是我的飛镖。”

“那你還否認什麽?”姚墟一急,拔劍指向那灌木叢。

“是師弟殺了師父,我又殺了師弟。你忘了,師弟也會飛镖,”她閉了眼,“信不信由你。”

姚墟一愣。我看着他反應,知道他已有些信了。

“可為何,為何師弟要殺師父?”

“師弟投靠了嚴嵩,而師父一向和夏言有過節。殺了師父,所有人都會疑心到夏言頭上,”秋羅說着,嘆了口氣,“我當日也疑心到了夏言頭上,懷疑是他買通了師弟,來不及告訴你們,便去了夏言的府上,要他償命,卻發現他根本一無所知。後來,不知怎麽了,夏言就入獄了,我就成了殺害師父的兇手,成了錦衣衛衆人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妖女。我還疑惑呢!為何,為何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瞬間變臉,口口聲聲說要殺了我!”

姚墟一愣,低下了頭,又問:“有證據嗎?”

“證據?”秋羅輕笑,“證據不都在你們錦衣衛嗎?”

“你從前為何不說?”

“你給過我機會說嗎?”

姚墟站在原地,緊緊地握着劍。他想了一會,嚴肅道:“你在這裏等着,不要離開。等我查明白了,若真如你所說,錦衣衛會還你一個公道。若不是,我對你,再不必留情。”

“随你吧。”秋羅說着,聲音裏帶了倦意。

我看見姚墟騎上了馬,飛奔回城,直接進了錦衣衛衙門,一頭埋進那些案底,仔細翻閱起來。

可不知過去了幾個日夜,他還是一無所獲。他便開始走街串巷,打聽師弟死前的人際關系,可依舊是一無所獲。

他氣急了,他想,一定是秋羅在騙他。

他提上了劍,跨上馬,發髻散亂也顧不上管,直往城外飛奔而來。

他進了樹林,找到了那灌木叢。

天已亮了,他看見那紅色的身影,正在灌木叢後的小溪邊坐着,梳理頭發。

見姚墟來了,秋羅一回頭,笑靥如花:“怎麽?你發現什麽了?”話剛說完,她便發現姚墟臉色不對了。

“你騙我。”姚墟咬牙道。

“我沒有!”秋羅道。

“我查遍了,沒有找到師弟和嚴嵩的一點關系!你這個妖女,殺了師父不說,竟然還栽贓到師弟身上!”姚墟拔劍指向她。

秋羅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劍,面上突然露出了譏諷的笑容。她眨了眨眼,擡頭,對姚墟道:“你知道嗎?你這麽多次對我拔劍相向,這卻是我第一次心寒。”

“這話該是我說,”姚墟紅着眼,“我心中,一直對你懷有一絲希冀,沒想到,我的信任都錯付了!”

“信任?原來你的信任,就是多次帶着人來殺我。你的信任可真是特別。”秋羅冷笑。

“住口!我今日,就要讓你償命!”姚墟大怒,又揮劍要砍。

秋羅沒有躲,伸手接住了劍刃。劍割破了她的手,鮮血滴落到地面,她卻好似渾然不覺。

只見她低頭苦笑:“好,好,既然如此,以後也不必再顧念什麽情分了。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若不幸遇見了,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秋羅說罷,把劍狠狠地撥向一邊,施展輕功,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猜猜為什麽女主會進到男二的夢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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