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吏鬼篇 錯過
那日之後,姚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聽到過秋羅的消息。他開始發了瘋似地辦差,企圖讓差事取代自己腦海中的秋羅。
我不知道該怎樣走出他的回憶,只得守在他身邊,一邊看着他辦差打發時間,一邊不停地思索怎樣才能再見到蘇炟。
不得不承認,姚墟可真是個稱職的小吏。他一片忠心向着皇帝、向着他的上司,只要上面發了命令下來,他就一定會辦好,遠超其餘的錦衣衛。
可過了很久,他還是沒有得到升遷。
懷才不遇對于他來說,簡直是太痛苦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了秋羅的消息。
錦衣衛在城外發現了秋羅的蹤跡。
姚墟一時內心五味雜陳。他想去辦這趟差事,他知道如果抓到了秋羅,他一定會向上司證明自己的忠心從而得到重用。
可他,他還惦念着她。時至今日,他依舊下不了手。縱使他已相信了是秋羅殺了他的師父,他還是下不了手。
他猶豫着出了房門,騎上白馬,慢慢悠悠地向錦衣衛衙門行去。一個幼童卻攔住了他,遞給他一張紙條,然後撒腿就跑。
姚墟懵了。他看着那孩子離開的方向,想了想,還是先回了府,方才打開那紙條。
“今夜子時,城外樹林見。”
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他是認得的。
他還記得那年冬天,他在京城裏遇見了那個穿的破破爛爛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可真好看呀,大大的眼睛,櫻桃小口,眉宇間有一股子堅毅。她的臉被凍的紅紅的,暴露在外的手腳也都發青了。
“這位大哥哥,你若不買我,便不要擋着別人。”小姑娘道。
他這才注意到小姑娘頭上的白布,和一旁歪歪扭扭的“賣身葬父”四個字,只是,那四個字裏,只有“父”是寫對了的。
姚墟忙道:“你等着,我去叫我師父來。”說罷,姚墟便一路小跑,回了師父的住所,向師父說明了情況。師父聽了,一拍大腿:“能幫她,便幫她。”
秋羅就這樣,成為了姚墟的師妹。
秋羅不喜讀書,只愛舞刀弄槍,寫出來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不過,秋羅卻很喜歡看姚墟讀書。每當姚墟讀書,秋羅就趴在窗邊看着他。
“小師妹,你要不要也來跟着我讀書?”姚墟笑着問。
秋羅搖了搖頭:“不了不了,我一看書就犯困,我還是扔飛镖玩吧。”
姚墟卻不管這些,他把秋羅從窗戶外拉進了屋,遞給她一支筆,笑道:“我教你寫字,如何?”
秋羅猶豫着拿好了筆,看着姚墟,點了點頭,問:“寫什麽呢?”
姚墟看了一眼窗外的桃花,笑道:“就寫《詩經》中的桃夭一章吧。”說着,他就抓起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裏,一筆一劃地寫着,邊寫邊吟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秋羅看着那些筆畫,笑着問:“這是什麽意思?”
姚墟笑道:“這是說女子出嫁……”說到這裏,他忽然對上了秋羅的眸子,他愣了一下,臉一下便紅了。
秋羅一時也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後,便饒有興味地看着姚墟,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喜歡我?”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了。
可姚墟忙丢下秋羅的手,往後退了好幾步,低着頭,道:“你該去練功了。”
秋羅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筆,看了看紙上的字,最後一句“之子于歸”還沒有寫完呢。
“這之子于歸是什麽意思?”秋羅問。
姚墟只是說:“你該去練功了。”
秋羅覺得沒意思,也不再糾纏了,一下子翻出了窗子,練功去了。
看着秋羅走了,姚墟內心卻又忍不住後悔。剛才秋羅就那樣倚在他懷裏,仿佛夢境一般。
窗外的烏鴉叫聲把他拉回了如今的情景。又是一個春天,又是這樣歪歪扭扭的字,只是,物是人非了。
他把紙條扔進了火裏,坐了下來,開始擦拭自己的劍。
黃昏已知,他擡頭看了眼那夕陽殘血,出了門,騎上馬,向城外行去。
暮色降臨,在子時,他來到了那片樹林,來到了秋羅常坐的樹下。
“出來吧。”他道。
一個身影從樹上落下,正是秋羅。
只是如今的秋羅看起來,和當年第一次見面的沒什麽區別。她的衣服又變得破破爛爛的了。
“幾個月不見,你怎麽混成這樣?”姚墟忍不住問。
秋羅卻不理會他,只是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沓書信,遞給姚墟,道:“你自己看吧。”
姚墟接過,卻沒打開。
“這是什麽?”他問。
“你還是自己看吧。”秋羅說着,扭頭就走。
姚墟忙把書信塞進懷裏,就要去追秋羅,卻聽見身後傳來馬蹄的聲音。
這聽起來,約有一百人了。
秋羅猛一回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姚墟:“你還告訴了別人?”
姚墟也正疑惑呢,忙道:“我不知道。”
看着遠處的燈火漸漸近了。馬蹄聲已停,取而代之的是張弓搭箭的聲音,和盾牌立地的聲音。
“妖女,你今日是插翅也難逃。”錦衣衛的人沖秋羅喊道。
秋羅苦笑着看向姚墟:“你設局害我?”
姚墟忙道:“我沒有。”
“有本事就拔出你的劍,咱們好好切磋一番!”秋羅道。
姚墟還沒來得及答言,卻聽身後的錦衣衛高聲道:“姚墟,你的任務已完成了!還不快快歸隊?”
姚墟一驚,回頭看向燈火後的人,卻沒防備,被秋羅一掌打在後背。
“不想死,就和我打。今日,便來個了斷吧。”秋羅冷笑着向姚墟出招了。不同的是,這一次,她沒有用飛镖,只是憑拳腳功夫,但也招招狠毒,稍有不當便有性命之憂。
姚墟不敵,不得已拔出了劍。
錦衣衛在這時放箭了。漫天的箭雨襲來,姚墟躲閃不及,只見一支箭正沖命門而來!
“蠢貨。”他只聽到秋羅的聲音,反應過來時,秋羅已倒在他面前,胸前中了三四箭。
那些箭,本該射中他的。
秋羅撐不住,無力地倒下。姚墟驚呼一聲,丢下了劍,抱住了倒下的她。
“你,你怎麽這麽傻……”姚墟顫聲問。
秋羅輕輕一笑,嘴角流出了些血:“是我傻?還是你傻?他們利用了你,想激怒我,讓你我相争而死,這樣,他們就一勞永逸永無後患了……只有我先死,他們才可能停手。”秋羅說着,聲音弱了下來。
“小師妹……”他輕聲喚着,鼻音越發重了。
秋羅斷斷續續地笑道:“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還能聽見一句‘小師妹’。”她的眼睛沉重了起來。
“不,不,你撐住,撐住。”姚墟說着,不顧錦衣衛衆人的眼光,把秋羅抱了起來,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我們去找郎中,去找郎中。”
“師兄,”秋羅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虛弱地道,“你可真是個蠢貨,你這樣讓我活,我不就白費心思了?”
姚墟做出一副狠心絕情的樣子,道:“我要你活着,我要親手殺了你,為師父報仇。這樣不算、不算。”
“姚校尉,你要做什麽?”錦衣衛的人高聲喊道。
姚墟緊閉着嘴,一言不發,只是固執地抱着秋羅,往樹林外走。
“師兄,”秋羅的聲音已如細蚊一般弱了,“你還沒告訴我,之子于歸……”
後面,就沒有秋羅的聲音了。
姚墟停了下來,嘴唇微微顫抖。他抱緊了些,笑中帶淚:“之子于歸,怎麽了?你繼續說啊。”
秋羅已沒了氣息。
姚墟的眼角滴下淚來。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緊緊抱着秋羅:“你說啊……”
他的白衣被她的血染紅了。
我看着姚墟那心痛的模樣,心中終于開始可憐起他和秋羅。可就在這時,我忽然感覺一陣劇烈的頭痛,接着又是一陣頭暈目眩。等我緩過來後,我看見姚墟虛弱地坐在地上,一臉不悅地看着我,道:“看夠了嗎?”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你不是在樹林裏嗎?你不是看不見我嗎?”
姚墟無奈地看着我,指了指周圍。我仔細一瞧,這正是我在畫中的屋子。
“為何,為何會這樣?”我十分疑惑。
姚墟道:“你闖入了我的回憶,卻還問我?”
我忙道:“不是我!我也是莫名其妙地就進到你的回憶了。”
想起那段回憶,我記得最後一個片段是姚墟抱着秋羅的屍體,跪在地上。
“那個,”我清了清嗓子,“後來怎樣了?”
姚墟白了我一眼:“你還沒看過瘾嗎?”
我尴尬地笑了,點了點頭。
姚墟卻道:“可我為何要告訴你呢?”他說着,搖搖晃晃地起身,撐着劍就往外走,就像當年他被秋羅傷了時一樣。
“你的傷還沒好,又要做什麽去?”我問。
姚墟頭也不回:“找殘魂。”
“姚大人!”我叫住了他,“多謝了。”
姚墟身形一頓,嘆了口氣,又走了。
我出了畫,外邊已天黑了。
我看見蘇炟睡在床上。此刻很靜,我可以聽見他的呼吸聲。
我慢慢飄了過去,趴在蘇炟的床邊。他睡得很沉,絲毫沒有被我打擾。
此刻傳來了開門的聲音,我警覺起來,卻看見雲知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我一見是雲知,便放下心來,估計又是來照顧蘇炟的。我便接着去想剛才在畫裏的事,我在想,秋羅給姚墟的信中究竟寫了什麽東西。
可我正想着,卻忽然瞥見一旁寒光一閃。
我瞬間打了一個激靈,一掌揮了過去,只見雲知禁不住,手裏的匕首掉在了地上,發出了清亮的聲音。
這聲音驚醒了蘇炟。蘇炟撐着坐了起來,看見了地上的匕首和床邊面無表情的雲知,似乎猜出了什麽,輕聲喚道:“雲知姐?”。
都這時候了,他還叫她一聲“姐姐”?
我一怒,便在雲知面前顯了形,用只有她和蘇炟能聽見的聲音,喝道:“你意欲何為?”
雲知一驚,仿佛大夢初醒,又見了我這兇神惡煞的模樣,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渾身發抖,面色發白。
很好,這次膽子大了,沒暈。
我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衣領,看着她的眼睛,惡狠狠地道:“我在問你話,你聾了嗎?”
雲知的眼裏盡是淚,她卻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并不說話。
“小蘅,”蘇炟喚我,“莫要傷她。”
“不傷她?”我冷笑,“她要傷你!”
說着,我死死地盯着雲知,威脅道:“你若不說,我就把你的舌頭揪下來,讓你這輩子說不了話。”
“二弟……”雲知叫道。
“小蘅,你不要……”
“閉嘴!”我打斷了蘇炟的勸說,扼住了雲知的脖子,接着對她道,“你可要想清楚,我可是沒輕重的。”
“楊蘅!”蘇炟有些怒了,竟喚我全名,“冷靜一些。”
聽蘇炟如此說,我強忍着怒氣,回頭對他道:“我看的真切,她想殺你!你看到那地上的匕首了嗎?若不是我,她早已将這匕首刺入你的心髒了!”
雲知終于在此刻暈了過去。
蘇炟看了一眼雲知,十分平靜,對我說:“她若要殺我,就讓她殺好了。更何況,她不會殺我。”
我一愣:“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我在騙你嗎?”
蘇炟淡淡道:“她沒有理由殺我,我相信她。”
我丢下雲知,轉身看向蘇炟:“你就那麽肯定嗎?人心隔肚皮,你怎麽知道她平日裏的樣子就是她真實的樣子呢?”
“或許吧,”蘇炟說着,又躺了下來,“可殺了我,對她有什麽好處呢?”
“萬一有呢?”我問。
蘇炟一笑:“那我只好自認倒黴了。只是,你實在不該在她面前顯形。”
我理直氣壯地道:“不顯形如何震懾她呢?”
蘇炟閉上了眼睛,道:“雲知姐膽子小,你只要稍微弄點響動就可以吓到她了。你顯了形,不知會把她吓成什麽樣子。況且如今你顯形了,我又和你說話,都被她看見了,這可真是麻煩事。”
我聽了,想了想,确實是這個理,于是只有尴尬地笑了笑:“一時沖動。”
“無妨,”蘇炟道,“你先把雲知姐送回房吧。”
我道:“你可真是心大。”
蘇炟睜開眼睛,微笑着看着我:“謝謝。”
我看着他這副模樣,實在是拿他沒辦法,只得允了。我先在他周身設了一層結界,然後又施法把雲知送回了她自己的房間。
至于那把匕首,我直接把它丢出了窗外。
都安頓好之後,我又回到蘇炟的身邊,他閉着眼,但我從他的呼吸聲裏知道,他還沒有睡着。
“你昨日是怎麽了?為何忽然不見了?我想找你,可怎麽也不見你。”他閉着眼,問我。
我想起了奇異的感覺,仿佛內心被擊中一般,忽然間劇痛不已。
蘇炟睜了眼,看我這副模樣,不由得一愣,強撐着坐起來問:“你怎麽了?”
我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幾日總是這樣,心口痛,”說着,我又笑了笑,道,“不過不礙事。”
蘇炟咳了兩聲,坐了起來,微笑道:“你可別瞞我。”
我低了頭,苦笑道:“真的沒什麽,就是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亂七八糟的,沒什麽好說的。”
蘇炟只是看着我,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麽。
“我可能日子不多了。”他開口。
我最怕聽見這句話,忙道:“你別說傻話!”
蘇炟微笑:“這怎麽能是傻話呢?這是最理智的判斷了。這些日子,我越來越無力,越來越嗜睡,根本離不開藥……我知道,這是油盡燈枯了,只是不知道這僅存的油還能支撐多久。”
“小狐貍……”
“你聽我說,”蘇炟一副要交代後事的模樣,“我不知道我死後會歸往何處,但我希望,我還能像這樣,同你說話。”
我看着蘇炟,心中不禁苦澀起來。姚墟之前同我說過,這殘魂每一世都活不過二十五歲,就算生死簿上的壽命要長的多,就算無常沒來索命,他的魂魄也會自己離體,不知去向。而只有等到下一世該投胎時,這殘魂才會又出現,接着自己的輪回……因此這一千年來,陰間竟沒能發現這殘魂的存在。
我和姚墟都認為,要改變這樣的情況,只有找到蘇炟丢失的魂魄,修補他的靈魂……可是這太難了。天地之大,誰知道那小小的一魂二魄會在哪裏?
“你放心,你的壽命長着呢。”我寬慰他。
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他肯定又識破了我這拙劣的謊言。
“我從前不想死,想弄明白活着的的意義,可自從沐家回來,我已想通了不少,”他頓了頓,接着說道,“于我而言,生,死,又有什麽區別的?”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更添悲涼。
“可你還有家人,”我忙道,“你還有你的兄弟姐妹,你對他們來說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你可不能輕易言死。”
說罷,我覺得不對,又氣哄哄地補了一句:“除了雲知。”
“雲知姐嗎?”蘇炟閉了眼,淡淡說道,“她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