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吏鬼篇 心病
我又來到房頂,又通過不斷調整自己陰氣的方式去找姚墟。只是這次,我很小心,盡量讓他感受到我的不同而又不影響他的正常行動。
沒一會,姚墟來了。
“又出什麽事了?”姚墟一來就問。
我忙對他道:“雲知被附身了,我不知該怎麽辦?”
姚墟十分無奈地看着我:“你這千年的鬼當真是白做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這一千年多來,活人都很少見,就別提這場面了,”說着,我又擺出了一副谄媚的笑臉,“我只會打架,姚大人可就不同了。姚大人神通廣大、精通各種法術,可不是一般的鬼能比的。”
“罷了,我幫你就是了。”姚墟轉過臉去,不再看我。
我聳了聳肩,跟着姚墟往屋裏走。
姚墟先去了蘇炟的房間,同蘇炟問了好後,才說明來意。蘇炟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謝謝姚大人了。”
“不知什麽時候方便我去驅除附體之鬼?”姚墟問。
蘇炟道:“如今雲新一直守在雲知姐身邊,怕是不好單獨處理。”
姚墟沉吟一回,道:“那我先去看看情況,再做打算吧。”
“多謝你了!”我忙道。
姚墟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去了。
蘇炟看着姚墟的背影,開口問我道:“他一直這樣嗎?”
“怎樣?”我疑惑地回頭問他。
蘇炟淡淡道:“沒什麽,總覺得他和雲知姐的狀态比較像,似乎一直壓抑着什麽。”
我聽他這一說才有了這感覺,從前竟一點沒有察覺,便道:“他可能天性深沉,也未可知……不對,幾百年前他初遇我時,似乎還算是意氣風發的。”
“意氣風發?”蘇炟挑眉。
我點了點頭,回憶起了當年他初入帛畫同我談判時的場景,似乎那時的他還是笑着的。漸漸的,他又變成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和他生前一樣了。
“別想他了,我們過去看看雲知姐吧。”蘇炟微微一笑。
我們一起向雲知的房間走去。
天色已晚,屋裏昏沉沉的。蘇燃已回了自己的房間休息去了,蘇煜也上樓複習待着,只有雲新還陪在雲知身邊。
雲知手腳被綁着,扔在床上。她已經醒了,紅着眼,在床上不停地掙紮着。雲新看的心疼,可也不敢解開,只得道:“姐姐,你忍着些,明日上海最好的心理醫生就要來了。”
雲知卻好似一點都聽不進去,仍是不停地掙紮。
蘇炟和我一起進了房間,只見姚墟站在雲知的床前,正伸着手向雲知施法。
“二哥,你來了?”雲新回頭道。
蘇炟點了點頭,坐了下來:“我來瞧瞧雲知姐。”
我飄到姚墟身後,問:“情況如何?”
姚墟抿着嘴,硬撐着道:“我正在想辦法把惡鬼從她體內驅除出去,可是我低估他了,這惡鬼修為遠遠高出我,我不能敵。”
他說着,我在雲知身體上看見了一個隐約可見的惡鬼的形跡,一個陰氣極重的惡鬼。
我忙問:“我要怎麽幫你?”說着,手上暗暗運氣。
姚墟咬牙道:“來不及了,你,站遠些。”
說罷,我只感覺眼前一黑,似乎被一股子極強的陰氣震開來。
“小心!”我聽見蘇炟的聲音。
然後就是雲新的聲音:“二哥,你在同誰說話?”
我極力穩住自己,一掌打散了眼前的陰氣。
待到眼前陰氣散盡,我看見姚墟低着頭呆呆地站在原地,而床上的雲知則平靜了下來,又昏睡了過去。
蘇炟不管不顧地起身要來找我,我忙止住他,低聲道:“不對、不對,你別過來。”
蘇炟便十分聽話地立在原地。
“二哥,你怎麽了?”雲新問。
蘇炟的語氣看似十分平靜:“沒什麽。”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姚墟,發現姚墟正緊緊地握着拳頭,咬着嘴唇。
“姚大人,你怎麽了?”我輕聲問。
姚墟擡頭,眼睛通紅:“這惡鬼,能影響人鬼的心智。我拼了力把他封在了雲知的夢裏,他很快就可以沖破束縛,可我如今、如今……”他說着,面目猙獰起來。
“姚大人?”我試探地叫了一句。
“對不起。”姚墟突然道。
“什麽?”我問。
“小師妹,是我對不起你。”姚墟對我道。
小師妹?秋羅?
我明白了,姚墟的心智已經被那惡鬼影響了!
多年前,姚墟同我第一次見面時,就曾用過類似的法術,影響了我的心智,讓我看到了我死時的故事。我那時很快便擺脫了姚墟對我的影響,因為我的修為遠遠高于姚墟。
如今,姚墟的心智多半也是被這惡鬼影響了,也因此,他又看見了秋羅。他說這惡鬼的修為遠遠高于他,那豈不是……
“小師妹,我曾無數次地想同你忏悔,可沒有機會啊,”姚墟說着,苦笑,“我不該出賣你,我将為此付出代價,永生永世。”
“出賣?”我皺了皺眉。
姚墟忙拉過我的手,我知道如今在他眼裏,我就是秋羅。
“當年,你給我送信讓我去見你。我把信,上交給了大人。”他說道。
此言一出,我不由得大驚!
當年,果然是姚墟!
“對不起,我那時以為你是那兇手,可我又無法對你動手。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死,可我也不能辜負聖上和大人的重托……我本來打算,把你引出來,然後亂箭齊發,我和你死在一處,我要用我的命陪你。這樣,我便兩不虧欠了。”姚墟說着,低了頭。
我看着姚墟,恨不得打他一頓。
姚墟接着說道,眼裏已含淚:“我沒想到,你會為我擋箭。你可真傻。你總是說我蠢,殊不知你才是蠢的那一個。你怎麽那般輕易地就相信我了呢?你本可以丢下我的,你為何要給我擋箭呢?唉,我該怎樣才能還清這份債呢?”
姚墟一直這樣絮絮叨叨地說着。雖然我很想聽他的故事,可當務之急是除了雲知體內的惡鬼!
姚墟很明顯已被這惡鬼影響了,他如今毫無鬥志,滿腦子只記得當年的錯。
“這故事,等你清醒了再給我講吧!”我說着,一掌揮了過去,狠狠地拍在姚墟的頭上。
姚墟被我一掌拍得跪了下來,他竟沒有還手!他滿嘴裏念叨的仍是他的“小師妹”。
“小蘅,現在怎麽辦?”蘇炟不顧雲新的目光,問我。
我看了看地上喪失鬥志的姚墟和床上躺着的昏睡着的雲知,一咬牙:“姚墟說他把惡鬼封在了雲知的夢裏,我便也進雲知的夢去,趕走那惡鬼!”
“托夢?”蘇炟問。
我點了點頭。
其實我沒給人托夢過的,一次也沒有。想到這裏,心中還有些忐忑,不過總得一試。
“二哥,你究竟在同誰說話?”雲新問。
蘇炟十分敷衍,道:“自言自語罷了。”
雲新卻眼睛一瞪:“你少蒙我!說,你在和誰說話?”
蘇炟淡淡道:“沒什麽。”
雲新卻吼道:“你少給我擺主子架子!”
我正要入夢,卻聽見雲新這反常的話,反應過來,忙對蘇炟道:“他也被影響了!”
蘇炟道:“我知道。”
雲新不依不饒,開始向蘇炟不停念叨這些年自己心中的苦楚,什麽父母雙亡,什麽寄人籬下,什麽被別人瞧不起……他越說越激動,最後竟揪着蘇炟的領子晃來晃去!
蘇炟明顯禁受不住,臉色漸漸蒼白起來。
我聽不下去了,一掌把雲新打暈。
我用法術把雲新放在雲知的床邊,讓他看起來像趴在床邊睡着的模樣。安頓好了之後,正要再入夢,卻聽見樓上傳來了摔打東西的聲音和蘇煜的喊叫:“蘭若!蘭若!你別走!”
我一愣:蘇煜也被影響了?
難道是,剛剛那股力量極強、範圍極廣的陰氣?
我千年修為要高過那惡鬼,再加上有姚墟的提醒,自然不會被輕易影響心智;蘇炟缺失感情,自然也很難被影響。可這房子裏的其他人……
蘇炟反應過來,看向我,道:“大姐……”
話還沒說話,只聽旁邊的屋子裏傳來了蘇燃大哭的聲音:“爸媽,我太累了,我撐不住了,我好想你們,若是你們還在,我何必這麽辛苦!你們為什麽去的那麽早,為什麽啊!”
樓下的傭人們也是如此,有哭的,有嚎的,還有拳腳相向的……整個蘇家,登時亂哄哄一片。
我忙對蘇炟道:“你先回房,反鎖房門,我再給你布上結界。”
蘇炟卻搖了搖頭:“沒有用的,這惡鬼能控制雲知姐,自然也能控制我大哥。只要我大哥來撞門,反鎖也沒用。”
我急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又不能獨留你一人在這裏!”
蘇炟十分堅定:“擒賊先擒王。”
蘇炟話音剛落,我們便聽見了雲知的聲音:“殘魂也有殘魂的好,遇事就是冷靜啊。”
惡鬼沖破姚墟設下的束縛了。
我回頭一看,只見雲知已醒了。她兩眼通紅,很明顯還沒有恢複神志。
我忙擋在蘇炟面前,大聲喝道:“躲在凡人的軀殼裏算什麽本事,有種你出來,我們堂堂正正打一場!”
雲知輕輕一笑:“我看起來很傻嗎?和畫中鬼單打獨鬥,我怕是不想投胎了才幹的出來。”
“那你想怎樣?”我問。
雲知冷笑,眼睛看向蘇炟:“我要他的命。”
“你休想!”我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揮掌便作勢要打過去。
雲知卻好似毫不在意,也不還手,仍是輕輕笑着。
我只好收了手。我這一掌下去,怕是鬼沒了,雲知的命也沒了。
整個屋子都是哭天喊地的聲音,我被吵得心煩,卻見雲知指着自己開口道:“你們知道,我為何選了這個丫頭附體嗎?”
“因為你混賬!”我罵道。
雲知輕輕一笑:“因為我喜歡這丫頭,太對我胃口了。看起來溫婉賢淑,內心卻充斥着嫉妒、自卑和其它陰險的東西。我只要輕輕一挑撥,她就立馬為我所用了。你們說,好不好笑?”
“不好笑!”我道。
“你們說我是惡鬼,卻不知人才是這世上最大的惡鬼。人性本惡,你們卻成天滿嘴的仁義道德,真是諷刺。看看你們周圍的這些人和鬼吧,看看他們內心最深處到底在想些什麽!虛僞、暴戾、嫉妒……我們都一樣,不是嗎?”雲知說罷,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你錯了。”蘇炟忽然開口道。
“什麽?”雲知有些驚異。
“你錯了,錯的離譜,”經這一番折騰,蘇炟已有些不适,但他還靠着牆強撐着,道,“人性中有惡,可人性中也有善。有惡有善,這才是一個人,一個真實的人。善惡二物如陰陽太極般相生相克。你只看見了內心深處的惡,而看不見內心中的善,先天便有了短板。你的失敗,已經注定了。”
“什麽屁話!”雲知罵道。
“昨夜應當是雲知姐自己把她反鎖在屋裏的吧?這事應當不是你做的吧?”蘇炟道。
雲知眼睛一瞪:“與你何幹?”
蘇炟微微一笑:“這便是雲知姐的善了。她雖曾對我們有怨,但她對我們也有情。她知道自己不受控制了,便把自己反鎖,為的就是把自己和我們所有人隔離開,不讓我們其他人受到侵害。你看,她在你控制之下,卻依然做出了這樣的事。你早就輸了,一敗塗地。”他說罷,臉上露出了嘲諷的微笑。
“你懂什麽!”雲知厲聲道。
蘇炟輕輕一笑:“你生氣了,你想殺我?可雲知姐力氣太小,掙不脫這繩子,你又不敢從她體內出來和畫中鬼正面交鋒……不管我的話順不順你的意,你只能這樣聽着,不是嗎?”
我在一旁聽着,心中着實佩服蘇炟的冷靜,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這些話不單是給那惡鬼聽的,也是給我聽的。雲知不會傷蘇炟,這屋子裏的其他人自然也不會傷蘇炟,惡鬼如今又不敢動手。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機會。
卻不想雲知冷笑一聲:“你當真以為,我就這點能耐?”
蘇炟道:“你盡可以施展你所有的本事。”
話音剛落,我抓住機會,一下子沖進了雲知的腦海裏。
雲知的夢裏烏煙瘴氣一片。我隐約看見有個黑色的身影正立在那裏同外邊的蘇炟說話,而我耳邊傳來的卻是雲知痛苦的叫喊。
我瞧準機會,沖那黑色的身影,一掌劈了過去!
那身影不敵,叫了一聲,倒了下來。
“混賬東西,你姥姥在這裏,還不束手就擒?”我罵道。
那惡鬼趴在原地,一回頭,竟是李淩的模樣!
李淩、李淩,又是李淩!
我受夠了!
剎那間,我周身煞氣大盛!
我一步一步向那惡鬼走去,冷笑道:“你錯了,你不該用李淩激怒我。恭喜你,你如今可以十分痛快地消失在我的手下了。”
話語剛落,我又狠狠一掌打了過去。
那鬼躲閃不及,又穩穩地挨了我一掌,魂飛魄散即在眼前。
“不,不對,不該是憤怒,從那段經歷看,不該是憤怒……”那鬼一臉不可置信,自顧自地說着。他看向了我,露出了本來的容貌。
我認出了他,那日在地府,他就是小閻王放出的幾個惡鬼之一!怎麽,他竟還存在這世上?他竟然還來找蘇炟的麻煩?
“說!是誰指使你的?”我厲聲喝問。
那鬼輕輕一笑,表情扭曲了起來:“你都說是‘指使’,怎麽還問我?小閻王說,只要我能毀了殘魂,便對我的罪過既往不咎,讓我去投胎……多麽誘人的條件啊!”
小閻王!又是那個小雜毛!他對我和姚墟說要發兵捉惡鬼,背地裏卻同惡鬼做着交易!可真是個好閻王!
惡鬼的形态逐漸開始變形。挨了我兩掌,他怎能撐得住?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惡鬼此時卻突然開始狂笑,他看向我,表情扭曲地說,“楊蘅,你可真是可憐!”
說罷,我還沒反應過來,便只聽一聲巨響,眼前只剩幾縷青煙。
我氣的跺了跺腳!
耳邊沒了雲知的叫喊。我知道,她已平靜了下來。
我嘆了口氣,使勁甩了甩頭,拼命地想把李淩從我的腦海中甩出去,可終究只是徒勞。
一千多年了,還不肯放過我嗎?
我想着那惡鬼最後的那一句話,心中頗為不解。可我也沒辦法去問個緣由了,只好先出了雲知的腦海。
蘇炟正倚着牆,見我出來,輕輕一笑,便一下子昏倒在地。
“小狐貍!”我大叫一聲,便沖到他面前。
他已沒了意識。我十分着急,正要用法術再把他送回房間,卻聽見雲新的聲音響起:“二哥,你怎麽了?”
雲新醒了。
接着,我便看見雲新撲了過來,輕輕搖晃着蘇炟:“二哥,你怎麽了?”
看雲新的模樣,他應當也已恢複神志了。
見蘇炟沒有反應,雲新忙把蘇炟抱起,送回了蘇炟自己的房間,一邊走一邊沖外邊喊道:“二爺不行了!去請醫生!”
似乎是被雲新的招呼聲驚醒,整個宅子的哭喊聲、打鬧聲也都停下了。衆人都面面相觑,疑惑自己方才為何忽然情緒失控了?
然後大家都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各忙各的去了。
蘇燃、蘇煜兩人臉上的淚痕還沒幹,便趕來蘇炟的房間,看着床上昏迷的蘇炟,問雲新:“怎麽了?”
雲新道:“我也不知道。我本來在守着姐姐,二哥來了,我忽然不知怎麽的睡着了,醒來後便看見二哥倒在一邊……”
後來他們都說了什麽我已聽不清了。我趴在蘇炟的床邊,看着蘇炟蒼白的面容,腦子裏亂哄哄的。
“小狐貍,你可一定要撐住,一定要撐住。”我心中默道。
“他還好嗎?”姚墟的聲音忽然響起。
我看着蘇炟,心中苦澀:“你說呢?”
姚墟沒有說話,只是在我身後默默地站着。
半晌,他終于開口:“不要再錯過了。”
“什麽意思?”我側頭問他。
“不要像我一樣,錯過了最重要的人。”他說着,拿着劍轉身走了。
我沒心思想這許多,扭過頭來看向蘇炟。如今我的心中,只有他了。
許久以後我才知道,有關姚墟的那個完整的故事。
他本想同秋羅一同赴死,卻沒想到秋羅為他擋了幾箭,他因此得以多活幾年。
那一夜,秋羅曾給他幾封信。他隐瞞了這些信的存在,把這些信一直帶在身上,卻一直沒敢打開看。他害怕,怕看到的東西,颠覆他所有的信念。
終于,在一個春日,桃花盛開之時,姚墟騎着白馬,經過了秋羅常常坐着的那棵大樹下。
他終于忍不住了,他想去到那樹枝上,看看秋羅每次坐在那裏時,到底是在看些什麽。
他沒有栓馬,直接爬上了樹,坐在了秋羅常常坐的位置上,向她常常眺望的方向遠眺。
他看見了他師父的墳。
那一刻,他心中如遭重擊。
他顫抖着手,從懷裏拿出了那被血染紅的書信,打開來看,只見裏面,是他的上司同嚴嵩來往的書信。
他的上司忌憚他的師父,嚴嵩忌憚夏言。兩人勾搭在了一起,一同除掉了這兩個心頭大患,可謂雙贏。
姚墟看罷,緊緊握着那信,唯有苦笑。
他拔出了自己的劍,架在脖子上,良久,道了一句:“小師妹,對不起,師兄去向你賠罪了。”
手上一抹,鮮血又染紅了白衣。
他終究是錯過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嘴炮m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