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現世篇 故人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都極力回避這“是蘇炟還是李淩”的這個話題。每日見到蘇炟,也只是和他閑聊些有的沒的,例如長鈞和沐慕,例如陳顯陳游兄弟。

這日一早,我在畫裏休息過後,又出來找蘇炟了。

房間的窗簾是拉好了的,只留了一個縫隙讓陽光能透進來些許。

此刻,雲新正在蘇炟的房裏,給蘇炟捶肩膀。而蘇炟,他坐在書桌前,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看起來英俊極了。

我見他離了床,不由得笑道:“你是自己下床的嗎?”

蘇炟沖我點了點頭,道:“我自己撐着下了床,阿新扶着我到這坐着的。”

他如今和我說話已不用再躲着雲新了。

不過雲新還是有些不自在地停了一下,猶豫了一番,問蘇炟道:“二哥,我先出去了?”

蘇炟微笑着點了點頭,道:“你去跟着大姐忙吧。比起我這裏,你應當更喜歡公司。”

雲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便退了出去。

見雲新退出去了,蘇炟沖我輕輕招了招手,道:“過來,我有禮物給你。”

“還有禮物?”我笑着沖他飄了過去,“不年不節的,送什麽禮?”

蘇炟一邊打開抽屜,一邊對我笑道:“你可真是過糊塗了。再過幾日,可不就是過年了嗎?”

我笑着湊近去看,只見抽屜裏是個精美的盒子。蘇炟一邊拿出那盒子,一邊絮絮叨叨地對我道:“除夕以後沒多久,便又是元宵節,也就是上元佳節。”

蘇炟一邊說着,一邊取出了那盒子放在了書桌上,又關上了抽屜。我聽着這話,看着那盒子,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只聽蘇炟接着說道:“這個,是我特地為你求來的。”

他說着,打開了那盒子,補了一句:“每一次,都是”

我的笑容瞬間消失在臉上,取而代之的是,絕望。

盒子裏的,是李淩送我的玉笛,是他送我的玉笛。

“願為西北風,長逝入君懷。”他念着這句話,視線從玉笛上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顫抖着聲音,極力壓抑着自己,道:“錯了,曹子建的原句是西南風。”

蘇炟看着我,輕輕搖了搖頭:“不,是西北風。”

我的眼眶早已紅了。我看着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近乎癫狂地笑道:“你才記錯了呢。西南風溫暖,西北風寒冷,只有傻子才會想化為西北風鑽進別人的懷抱;也只有傻子,才願意敞開胸懷,等着西北寒風往自己懷裏鑽!”

他微微一笑,笑容裏盡是苦澀:“可千年前,不就是有這樣的兩個傻子嗎?”

“住口!”我終于忍不住了,沖他大吼了一句。

“阿蘅,”他輕聲喚我,“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不是嗎?”

“是,我知道你是誰,”我撲到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對他道,“你是蘇炟,你是蘇炟!”

他低着頭看着我,眼裏竟有不忍:“是,我是蘇炟,可我也是……”

“不!你是蘇炟就夠了!我只要你是蘇炟!”我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近乎渴求地望着他,希望他不要說出下面的話。

“阿蘅――”

“不要叫我阿蘅,你不該叫我阿蘅,”我停頓了一下,低下頭,有些哽咽,“你好好休息吧,我也回畫裏調理一下內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再陪你說話。”

說罷,我忙忙地轉身想要逃走,我害怕聽到他接下來的話。

可我終究沒有逃過。

“阿蘅,我是李淩。”

他的聲音自背後傳來,明明是那樣熟悉的聲音,我卻覺得寒冷入骨。

我僵在了原地,僅存的那點自欺欺人的希望也消失了。我緊緊握着拳頭,低頭苦笑:“你就一定要,說出來嗎?”

為什麽,為什麽不能給我留一點念想?

“你還很恨我?”他輕聲問。

我聽到這個問題只覺得可笑。什麽叫做“還很恨我”?千百年來,我唯一沒有放下的,就是對你的恨!

我恨你,恨你空許下一年之約,卻再不見你人影!

我恨你,恨你在洛陽城破時出現在我的面前,親手把劍刺入我的胸膛!

我恨你,恨你投靠叛賊,亂我大唐大好河山,害得我父兄盡皆殒命!

我恨你,恨你利用我,欺騙我!你接近我,不過是想給叛軍打探消息罷了。

我恨你,也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真心錯付,我恨我遇見了你。

如果再有一次機會,那年長安,我一定乖乖地待在客棧,絕不向燈會邁出一步。

“你還很恨我?”

呵。

我頭也不回地道:“難道不該恨你嗎?”

說到這裏,我想起了父親和大哥,想起了秀眉和我剛出生的小侄女。我強忍着心中的悲痛,道:“國仇家恨,你全占了。”

“阿蘅,我……”

他又叫了我一句,可我沒有理會他,獨自一個沖出了蘇家,只留身後他的聲音。

我漫無目的地在外飄蕩,不知該何去何從。

眼前,那些往事一幕幕地閃過,一會是蘇炟,一會是李淩。他們兩個人的身影漸漸重合,最終成了我腦海裏揮之不去的存在。

“一千多年了,為何還是你?”

我喃喃自語。

“我不想再糾纏了,更不想再與你糾纏!”

“你毀了千年前的我,如今又要毀了千年後的我。”

“李淩,你真狠。”

我一路飄蕩,一路胡思亂想。因為我的千年煞氣失了控制,所過之處,狂風驟起,連那枯草也被連根拔起。

可我終究是不比從前了。我不小心闖到了陽光下,卻被日光灼傷,手上出現了一個難看極了的傷口。我忙退回陰影處,坐在樹下,木木呆呆,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耗盡了。

沒過多久,天黑了,日光消失,而我也失去了所有。

我的小狐貍,終究是不在了。

正當我不知該往何處時,我忽然聽見了附近傳來說話的聲音。

鬼說話的聲音。

“閻王爺怎麽想的,就派咱們兩個來抓那畫中鬼?”

“嗐!誰知道呢?難道是看我們最近太過懶散,借此來讓我們吃苦頭,敲打我們?”

“可這也太狠了吧!我們再如何,也罪不至此啊!”

我聽了,只覺得可笑。

小閻王倒是貼心,給我找了個好的去處。

很好。

就是不知道,這兩個鬼吏,能否敵得過那畫對我的束縛?

如果能抵得過,那最好不過了。

“我在這。”我想着,站了出來。

那兩個鬼吏見了我吓了一跳,畏畏縮縮地叫道:“姥姥?”

我道:“你們方才說,閻王要你們來抓我?”

“不不不,姥姥你聽錯了,我們鬧着玩的。”其中一個鬼吏忙道。

我不由得笑了:“何必如此怕我?”

那鬼吏嘟囔道:“多少陰差折在你手上了?不怕能行嗎?”

“不用怕我了,我如今千年修為盡散,”我坦然道,“盡管來,我不還手。”

兩個鬼吏頗有些懷疑,在那裏相商:

“我懷疑她使詐!”

“只怕有更狠的等着我們!”

我聽了,嘆了口氣,道:“就這樣的膽量?我如今是一點能耐都沒有了。”

說着,我伸出了我那被日光灼傷的手給他們看。

兩個鬼吏面面相觑。其中一個下定了決心,露出了詭異的笑容:“那我們就得罪了。”

話音剛落,我只覺得胸口重重挨了一掌。

不行,離我所想差的太遠了!

“你們就這點能耐嗎?”我惡狠狠地問着。

另一個鬼吏慌了,拉着他同伴問:“她越這樣,我越是不敢下手。”

那鬼吏頓悟道:“我看她是在求個解脫。你我不過做了一百年的鬼,已覺倍受煎熬。她可做了一千多年的鬼,想必煎熬更甚。”

我捂着胸口,輕笑着點了點頭:“真聰明,我的确是在求個解脫。”

千年中唯一讓我心安的就是蘇炟,可如今,讓我心安之人卻變成了害我至深之人!

陰陽兩界,已沒有再值得我留戀的了。

凡人活膩了便只求速死,我待煩了,便只想着個魂飛魄散。這是一樣的道理。

魂魄散了,什麽都沒了,就清淨了。

我挺直了腰板,閉上了眼睛,對他們道:“用你們最狠的招數,盡管來吧。”

兩個鬼吏對視一眼,道:“好,那我們便不客氣了。”

接着,我只感覺自己頭頂挨了重重的一擊,魂魄經受不住似要散去。

“好,好,終于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了。”我想。

随着魂魄的痛苦不斷加深,我的意識一點一點消散。最後,我睜開眼,看着頭頂的星空。

真美啊,一如往昔。

可是突然,我只感覺腦中劇痛不止,眼前又浮現出了死前的景象!

我的怨氣登時回聚,裹挾着我即将散去的魂魄,重新融為一體。

“不――”我近乎發狂地吼叫着。

兩個鬼吏也是吃了一驚,連連後退:“這是怎麽回事?為何将散的魂魄還能自己回聚?”

我此刻只覺得痛苦難忍,整個身體仿佛被撕碎了,又被針一點一點地縫回來。

那針就是我死前的回憶,就是我對李淩的恨。

可我明明想放下了,不該這樣,不該這樣啊!

“楊蘅!”

我聽見了姚墟的聲音,随即,我看見了他白色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只見他揮起一掌,震飛了那兩個陰差。

“楊蘅,你怎麽了?”他飛過來,扶住了我,又轉頭呵斥那兩個陰差,“還不快滾!”

那兩個陰差見是姚墟來了,自知不能敵,道了一句:“是,姚大人。”然後便灰溜溜地走了。

“我從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厲害。”我頭痛難忍,嘴上卻仍開着玩笑道。

“你別說話了,我救你。”姚墟說着,就要運氣穩住我的魂魄。

“別救了,”我茫然地看着夜空苦笑,“讓我離開吧,我不想停留了。”

“讓我離開吧。”我喃喃道。

周身的痛感愈發強烈,我只覺眼前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揭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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