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現世篇 自絕
再清醒時,我已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了。
我睜開眼,卻什麽都看不見,仿佛身處混沌之中,周圍一片虛無。
腦子裏亂糟糟一片,似乎有什麽東西要沖出束縛。那東西每嘗試一次,我的頭痛便增加一分。
我使勁甩了甩頭,想把那讨厭的東西從腦海裏趕出去,可卻怎麽都做不到。
“阿蘅,阿蘅。”
我聽見了蘇炟的聲音自遠方傳來。
不,是李淩!
“住口!不要再叫我了!”我喊道。
可那聲音依舊源源不斷地傳來,空靈又陰森,我聽了,心中竟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凄怆。
“阿蘅,阿蘅!”
“我求你別叫了!”我實在忍受不住,閉了眼,厲聲喊道。
周圍竟然安靜了。
我腦海中的那個東西,似乎也終于沖破了束縛。
我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睜開眼,卻看見自己回到了洛陽的家裏。
是了,沒錯,是我的家,是我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家。
我此刻正在自己的房裏坐着,手裏握着那玉笛,脖子上戴着那桃符。我就坐在窗邊,擡頭一望,就可以透過窗子看到園子那邊的客房,那是李淩曾經住過的房子。
“秀眉!”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地喊了秀眉的名字。
可是并沒有人回應我。
我急了,拿着笛子就要起身出去尋人。我忙忙地出了門,尋遍了每一個房間,可一個人都沒有。不僅沒有人,有些物件也沒有了。
我來到了前院,站在大廳前,看見了遠處升起的硝煙。
“叛軍的軍隊攻破洛陽了!大家快四散逃命吧!”我聽見門外的百姓這樣喊着,接着便是亂糟糟的一片。
我聽了,心中一震。千年前的恐懼再一次席卷我心,我整個人都止不住地顫抖。
“怎麽會?大唐的軍隊怎麽能守不住洛陽?這可是洛陽啊!”我聽見門外四散的百姓一邊哭喊着,一邊逃難。
是啊,這可是洛陽,這可是東都洛陽!
對了,父親,父親呢?
我握着玉笛打開了門,向城門的方向張望,只見滿身血污的父親自拐角處走了出來,被人群沖撞到險些站不穩。
“父親!”我叫了一句,沖過去扶上父親。
父親的腿一直在流血,可他仍舊忍着,一句話都不說。
“父親,我們回家,我們回家。”我道。
父親便一瘸一拐地任由我扶他回去。
可一進家門,他就再支撐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我扶不住父親,也倒在一邊。
“父親,父親。”我一邊哭叫着,一邊朝父親爬了過去,托起了父親的腦袋。
父親躺在地上,望着天,眼神無目的地飄忽。
“蘅兒,”他開口,有氣無力地道,“爹終于可以去見你娘了。”
“父親,別這樣說。”我哭道。
“你快跑吧,咱們是楊國忠的親戚,叛軍不會放過我們。我在戰場上看見了李淩,他也在亂軍之中,似乎被人監視着……他偷偷對我說,他會來救你出城,你可以和他離開了……”父親撐着最後一口氣,對我道。
“父親……”
“我對不起你娘啊,沒能把你們兩個照顧好……”
父親說着,眼神便漸漸散了。他死時望着天,不知在望些什麽。
“父親!”我如同生前一般痛苦地嚎叫。
李淩給我的笛子被我随手扔在一邊。我緊緊地抱着父親的屍身。
父親為了我們兄妹兩個能過上好日子,這輩子一直在伏低做小,尊嚴盡失。唯有死前,他真正做了一回自己,他像史書上記載的那些英雄一樣,為大唐奮戰直到自己筋疲力竭。
“父親,從前是女兒不懂事,女兒不會再惹父親生氣了,父親你醒醒……”我哭着重複着這些遲來了的承諾。
不知哭了多久,洛陽城已是漫天的火光,因焚燒而四散的灰燼飄進了我家。
我聽見門外馬蹄聲越來越近,知道是叛軍來了。
果然,我家的門被叛軍踹開,那叛軍的将領騎着高馬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緊咬嘴唇,紅着眼看向那馬上的叛将。我恨不得把這人千刀萬剮,讓他為我父兄償命!
你們該死!你們都該死!
那将領見我眼裏盡是恨意,竟然笑了,對一旁的随從士兵道:“你看這丫頭,倒是挺有意思的,不如一會拿她犒勞我們的将士?”
那士兵阿谀地笑:“将軍英明!”
馬上的叛将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看向我,猥瑣地笑:“嘗不了貴妃,嘗一嘗楊家別的女兒也好啊!”說罷,又是一番□□。
我恨恨地看向叛軍賊人,惡狠狠地道:“我要讓你們償命!我要讓你們死!”
我敢說這話,已是抱了必死的決心!
不求別的,只求一死,免受侮辱!
賊人聽了這話,臉瞬間陰沉了下來。
“殺了再睡也是一樣的。”那叛将道。
可這時,一個我想念許久的聲音響起了。
“且慢!”
我看見他笑着從叛軍中走了出來,身上還穿着叛軍的軍服。不知為何,我看見他,竟然有些欣慰,有些心安。
不,不該是這樣。我該是驚詫,該是惶恐。
我該恨他的!
為何會止不住心中的欣慰和心安?
是了,他的身上很幹淨,半點血污都沒有。他不像是上過戰場的。相反,他周圍一直有幾雙眼睛在盯着他,縱使在這大庭廣衆之下,依舊在盯着他。
他一定有苦衷。
我腦子裏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似乎我生前就是這樣想的。可為何,為何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
我看見李淩笑着對叛軍頭領道:“将軍,就讓李淩為你收拾了這丫頭片子如何?”他說着,卻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從他的眼神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救我,可這怎麽可能做到呢?
“李淩!竟然真的是你,你竟然真的、投靠了安祿山那亂臣賊子!”我配合地睜大眼睛,強做出一副吃驚不已的表情,可我心中竟然半點憤恨都沒有,有的只是重見戀人的歡喜。
我本以為我再見不到他了,可沒想到,在死前,竟然還有緣能得一見。
“大哥來信時告訴我這些,我還不相信。可我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我依舊在裝,可也要問個緣由。
為何,為何你會和叛軍在一起?
李淩嘴角一邊上挑,歪着嘴笑了。
他這一笑,我便再說不出話了。我只想痛哭着撲進他溫暖的懷抱,如今那裏是唯一能讓我覺得安全的地方了。可我知道我不能。
李淩看着我,道:“你口中的亂臣賊子是我的救命恩人。阿蘅,我不幫着我的恩人,難道去幫害我一家不能好好活着的大唐嗎?”
他說着,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我知道他向我在解釋。
“你這是,助纣為虐!”我紅着眼,假意罵道。
“這是人之常情。”他道。
“李淩,你怎麽還不動手?難不成你對這個小丫頭片子動了真心?不是說好了只是做個樣子,方便為我們打探消息嗎?”那馬上的叛軍頭領不耐煩地說着。
我卻又是一愣,看向李淩。
可看到李淩輕輕搖了搖頭,我便又冷靜了下來,看向了那叛将。
李淩在洛陽時是仰仗着我父親做了軍器監中的一個小吏,可一個小吏能知道什麽?一個小吏怎麽會通曉洛陽軍備的消息?我父親在軍器監做了這許多年,可依舊是一無所知,更何況是李淩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吏!
可惡的賊人,竟挑撥離間!
不,不對,我不該這樣想的。為何我之前我一直相信叛軍的話,為何我會懷疑李淩?
“打探消息?”我問。
他眼裏閃過了一絲驚慌失措,但很快又歸于平靜。他知道這叛軍在用激将法,想試試他。
他若殺了我,自然能打消叛軍的疑心,保全自己的性命;他若不殺我,那便是寡不敵衆,我和他都難以保全了。
李淩顯然明白這一切,他仍沖我使眼色,他鐵了心要救我。
可我卻不想再活下去了。
家沒了,國亂了,我活下去也是個累贅,他的累贅。
能在死前見你最後一面,我已心滿意足了。
李淩向我一步一步走來,仍是笑着對那叛軍道:“李淩怎會對這種頑劣的丫頭動真心呢?将軍稍安,李淩這就手刃了這個丫頭片子,給将軍出氣。”說着,他拔出腰間的劍。
那劍很幹淨,想來還沒有沾過血。
“你……騙我!”我看着他,顫聲道。
是,他騙我,他怎麽能下得了這個手?
他離我已很近了。
我放下了父親的屍首,站起身來,直視着李淩,主動把脖子送到了他面前。
李淩見我如此,不禁慌了。他沖我急急地低聲道:“你這是做什麽?”
“只求一死,你快動手吧。”我苦笑道。
“不,你要活着,我們都要活着,”他道,“一會我把劍插到地上的時候,抱緊我,我帶你出去。”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輕輕搖了搖頭,道:“你若真有這樣好的逃亡辦法,你早就從叛軍那逃出來找我了。你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李淩,你們在說什麽呢?怎麽還不動手?”馬上的叛将催促着。
李淩看着我,仍是急急說道:“活着,一定要活着。”
我聽了,只有輕笑,雙手抓上他的劍。
他的劍很鋒利,我的手已是鮮血淋漓。
“能在死前見到你,我心滿意足了。”我微笑着道。
“不,不要。”他壓低聲音對我急道。
可我去意已決。
父親死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便已打定主意了。我遲遲未動手,只是還惦記着那個和我許下約定的少年。我想再見到他,那便足夠了。
如今我見到他了,心願已了。
我看向那叛将,卻一字一句地高聲對李淩說道:“李淩,若有來世,我定當不會放過你!我要你生生世世都為你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我要你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我本不忍說出這般狠毒的話,可我必須這樣,我不能連累他。他此刻需要和我撇清關系,這樣才可以在亂軍中求得一線生機。
他可以好好活下去的,他一定可以。
我輕輕一笑,抓着那劍刺進了我的胸膛。
好疼……
“不!”李淩大叫一聲,拔出了劍,接住了直挺挺向後倒去的我。
我看見鮮血濺在了李淩的臉上,其中有一滴血落在了他的眉毛裏。
“阿蘅,阿蘅……”
我聽見他的聲音越來越遠,再回神時,我已成了一個旁觀者,看着李淩抱着我的屍首,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
“原來,我是自盡的。”我喃喃道。
我竟然是自盡的。
我看見李淩抱着我的屍首悲痛的大哭。
馬上的叛将見此,便輕蔑地笑了:“你們看,我就說這個姓李的在糊弄我們。”說着,那叛将輕輕一擡手,示意身邊的親兵去殺了李淩。
李淩放下了劍,紅着眼撿起了被我随意扔在地上的玉笛,緊緊地攥在手裏。
忽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麽,猛地擡頭看向天空,眼裏盡是不舍,口中也不停地道:“不、不……”
那兵士拔出了刀向他一步一步走來,他卻好似渾然不覺。
我看見他擡頭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決心,伸手從我的脖子上取出那桃符。他咬破了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那桃符之上。
剎那間,我只覺得自己渾身一震。
我聽見李淩喃喃道:“我會救你,我會救你。你不能死,我只有你了。”他說着,把那玉笛放進了自己的懷裏。
身後的兵士向他揮起了刀,李淩反手一指,那刀竟變成了一根柳條!
這不是普通的戲法,這是法術!
叛将見李淩竟有如此能耐不由得也吃了一驚,道:“原來他們說的是真的,這小子真是個會法術的,怪不得上面一直留着他。”
“将軍!”那兵士回頭叫了一句。
趁此機會,李淩抓起地上的劍,使勁向地上一插,登時塵土飛揚!
叛軍的馬不住地嘶鳴,馬上的将士也都不能馴服。狂風毫無預兆地奔騰而來,裹挾着不知從哪帶來的沙土,彌漫了整個洛陽城。
這沙土,都是有血腥味的。
洛陽城裏灰茫茫的一片,人人都不辨方向,登時亂作一團。
李淩抱起了我的屍身,站在庭院中央。那狂風終于到達了庭院中,沖擊着風暴前的李淩。
他發髻散亂,臉上、衣服上都沾的是我的血污和煙灰。他眼神堅毅,抱着我,一步一步向那狂風走去,走進了狂風黃沙之中。
風停了。
李淩抱着我,身後是火光滔天的洛陽城。
他把我抱得更緊了一些,輕輕蹭着我的頭發,對我細語:“對不起,我來晚了,我來晚了。”
“都怪我學藝不精,不然我可以早些帶你走的。都怪我,都怪我。”他不住地埋怨自己。
這遁走的法術,是他第一次成功地用出來。
原來,那日他離開長安之後,便回到了範陽,求安祿山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彼時的他,還不知道安祿山已有反叛之心。安祿山知道李淩身懷異能,上一次一不小心讓他跑了,這次便萬萬不能讓他再次逃走。于是安祿山便強留住他,把他軟禁了起來,還派人監視。李淩也試過逃走,可那遁走的法術卻總是不靈驗。
那日,李淩終于按捺不住,去了安祿山的營帳中,與他吵了一架,言語間提及了反叛之事。這一切都被我大哥撞見了,然後就有了後來的那封信。
大哥聽見了這事,一直忍不住想去問個明白。終于,大哥逮到了個機會,找到了李淩的住處,質問他叛亂之事,言語中自然也提到了我。李淩想阻止他說完,卻已來不及了。
這一切自然都被監視李淩的人發現了。于是,大哥被秘密處死,而我,自然也就成了安祿山威脅李淩的利器。安祿山許諾,只要李淩不逃跑、為他做事,他就放我一命。
李淩只得先應允下來。
叛軍進攻洛陽之時,李淩自請跟随叛軍前往。他本來是打算找到我,然後帶我走的。雖然他也沒有多大的把握,但他還是要來。他心裏清楚,我一個楊家人,是不可能在叛軍手中保全的。
可他沒想到,那時我經歷了家破人亡,早就對未來的生活喪失了希望,存了必死的心了。
“如果我能早點到,或許就不會這樣了。”
他在我耳邊,輕聲訴說完這一切,然後強忍着眼中的淚水,抱着我的屍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西邊走去。
可他不能總抱着我走,叛軍也在找他。于是他自己用桃木造了一口薄棺,把我的屍首放了進去。他又殺了頭牛,趁血未冷之時用牛皮把棺材包裹住。
牛皮緊緊地貼在棺木之上,漸漸緊縮。
做完這些事,他到河邊洗了一把臉,看着如今滿面滄桑的自己,唯有苦笑。
他眉間被我的血濺上的地方,此刻已出現了一顆朱砂痣。
作者有話要說: 實在是不好意思,我以為我把稿子放進存稿箱了,結果沒有……
就晚了二十多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