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現世篇 雪山
李淩伸出手,輕輕點了點那朱砂痣,又看向了我的棺木。
他就這樣背着我上路了。他沒有馬,也沒有錢,只得徒步而行。他怕我屍身腐爛,于是一路都用內力護着我。因此,這一路走得異常艱險。
他就這樣背着我,一步一步地,越過漢關,走到了昆侖山下。
昆侖山,可真冷啊。
他似乎對這裏很熟悉,背着我便直向那最高峰爬去。
那便是日後當地人所稱的公格爾峰。
下雪了,他迎着風雪,抗着苦寒,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到了目的地。
這是個隐藏在昆侖山裏的道觀,道觀前有一棵松樹。
李淩擡眼望去,只見是那熟悉的三個字:明源觀。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對門中喊道:“師祖,李青之子李淩,來向師祖謝罪了!求師祖施以援手,救這姑娘!”
門裏傳來老者的聲音:“謝罪?你何罪之有?”
李淩低了頭,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門裏傳來老者的輕笑:“你哪裏有認罪的态度?”
李淩忙道:“當年李淩不該頂撞師祖!不該違逆師祖!”
“錯的是這個嗎?你難道真的不知,為何我會将你父子倆逐出師門?”老者的聲音忽然嚴肅了起來。
李淩也沒有說話,只聽老者接着道:“你們父子倆錯在癡心妄想,妄想讓死人複生!人各有命,你們卻要逆天而行,這才是你們的錯處!”
“師祖,”李淩叫道,“可有些人,不該有那樣的結局。”
“什麽樣的結局,能是你我說了算的嗎?”老者問。
李淩聽了這話,不禁握緊了拳頭,擡頭對門中道:“我自己的結局,為何我自己做不了主,要讓那無情無義的老天做主?”
“執迷不悟!”老者罵道。
李淩知道自己此時不該這般态度,又忙磕了幾個頭,伏在地上道:“求師祖救楊蘅姑娘!若師祖能救楊蘅姑娘,李淩任憑師祖處置!”
“你們父子倆,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老者道。
李淩又磕了個頭:“求師祖救楊蘅姑娘!”
老者也十分堅定:“不救!”
“師祖!”
“她都死了幾個月了,你還是趁早安葬了她,讓她入土為安吧。”門內的聲音道。
“師祖若不答應,李淩便在這裏長跪不起!”李淩道。
門中的老者有些詫異:“你就這樣鐵了心地要救她?”
李淩笑了,笑得凄涼:“這世間所有人都輕賤李淩。大唐的人輕賤李淩,因為李淩有番邦血統;安祿山的人也輕賤李淩,因為在他們眼裏李淩只是個工具;那些看我變戲法的人更只是些路人,李淩于他們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可她不一樣,只有她真心待我,只有她不輕賤我。她尊重我,她心裏有我!遇見了她,我才知道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麽狗屁血統狗屁工具,我才知道,自己從前竟然好似白活了!她就是我的命!只要她能好好的,要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可笑,可悲。”門中的老者嘆道。
“還請師祖救救這姑娘!”李淩又高聲道。
老者卻依舊不改口:“不救。”
“師祖!”
門內已沒了聲音。
李淩低了頭,苦笑:“那李淩,便在這裏,長跪不起。”
李淩果然遵守了他的話,背着我的棺木,跪在那裏。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他的頭發已被雪染白。雪越積越深,他的整個下半身都已埋在了雪裏。可他仍然忍着,跪在那裏,直到腿失去了知覺也沒有起來。
他從懷裏取出了那玉笛,撫摸着上面的字,滿眼的不舍。他正了正背上的棺木,又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這已不知是多少次了。他的血化作點點紅光,飄進了我的棺木裏。
他在明源觀前跪了七天七夜,大雪也下了七天七夜。
這七天裏,他不吃不喝,也起身未曾活動,就算再精壯的男子也撐不住的。
最後,他在明源觀前倒下了。
他背着我的棺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去,栽進了雪裏。
他已經被凍僵了。
就在此時,明源觀的門終于來了。
老者站在門口,看着幾近被雪掩埋的李淩,嘆了口氣:“何必呢?”
我看着老者的容貌,不由得一愣,然後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淨元老道,那個把我封進帛畫的道士。
老者把李淩拖進了門,把他放在火堆旁邊,又開始給他運氣調理。
不知過了多久,李淩終于醒了。他睜開眼,只見自己已身在觀中。側頭一看,只見淨元老道正在一旁打坐。而我的棺木,就在淨元老道身邊。
那笛子早就不知被扔在何處了。雪太大了,早就尋不見了。
“師祖。”李淩叫了一聲,就要下榻去向淨元老道行禮。可他只動了一下,便不受控制地從榻上跌了下來。
他看向自己的腿,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對勁,使勁捶了捶,然後便愣住了。
是的,他的腿因在雪裏埋了太久、凍了太久,已然廢了。可被影響的不僅是他的腿。
“你這孩子,怎麽這樣執着?把自己作踐成這個樣子,如今我也救不了你了。”淨元老道嘆了口氣。他本以為,李淩會因耐不住天寒,自行離開。可沒想到,李淩竟然真的在大雪中跪了七天七夜!若不是李淩自己是修道之人有些能耐,只怕早已凍死在明源觀外了。
李淩道:“我不要你救我,我只要你救她!”
淨元搖了搖頭,道:“你自己已是命不久矣,不如在陰間和她團聚。”
李淩卻苦笑道:“可若在陰間也不能團聚呢?”
淨元一愣:“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李淩看向我的棺木,道:“師祖,她是自盡的。你不是說過,自盡之人,死後魂魄會自行散去嗎?她又豈能逃過那魂飛魄散之苦?”
我聽了,腦子裏登時一片空白。
為何我從來不知!
淨元老道的臉色也瞬間一變,他震驚地看着李淩:“那你呢?你又做了什麽?”
李淩苦笑:“我用我自己的血,把她的魂魄封進了桃符裏,用我自己的血喂養她的魂魄。因此,她的魂魄至今未散。”
原來我被封進了桃符裏,原來我沒有魂飛魄散,都是因為他的血。
我心中一痛,淚水奪眶而出。
“你怎麽這麽傻?”我搖了搖頭,默默哭道。
“你好大膽!”淨元老道也怒斥他,“你可知道,用這樣的法子,喂養出來的乃是六親不認、暴戾專橫的厲鬼啊!她會為禍世間的!”
李淩點了點頭,凄然一笑,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可只要她的魂魄不散,她便還有還魂的希望!因此我才背着她的屍首,跨過千山萬水,來求師祖救她。”說着,李淩低下了頭,又道:“可如今,我心裏明白,我也命不久矣。我一死,她的魂魄無人喂養便又會散去。我,我實在沒辦法了。”
“孽障!你們父子倆都是孽障!當年你爹為了讓你娘還魂,偷了我的帛畫,險些釀成大禍!如今你為了不讓一個女子魂飛魄散,竟然又生生給我造出一個厲鬼來!”淨元老道越罵越激動,“我當年就不該收留你父母,就不該傳授你們法術!”
“随意吧,師祖,”李淩疲憊地道,“我如今不求別的,只求師祖能保全她的魂魄。只要她的魂魄仍在,她便還有希望。死了不是終點,魂飛魄散才是,魂魄散了,便什麽都沒有了。她不能這樣輕易地離開這個世界,這不是她應有的結局。”
淨元老道看着李淩,想罵什麽,可一看他那蒼白的面色,終究是沒能罵出口。
“弟子不孝,讓師祖為難了,”李淩又道,“李淩只有這一個請求了,還望師祖成全。”
淨元老道終究是不忍的。
“唉,罷了,你們父子倆,簡直就是來讨債的。”淨元老道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李淩笑了:“多謝師祖了。”
“先別說謝,保全她的魂魄,可是有條件的。”淨元老道又說。
李淩問:“什麽條件?”
“我需要你的魂魄。”
“什麽?”
“我需要你的魂魄。”淨元老道嚴肅地對李淩道。
李淩想也不想便點了頭。
“連個緣由和後果都不問的嗎?”淨元老道頗有些不滿。
李淩微笑道:“師祖,我相信你。”
淨元老道哼了一聲,捋着他那花白的胡子,娓娓道來:“這女子已成厲鬼,這已是難以改變的事實。你死了,無血喂養,她便很快地就會散去。因此我有個法子,那便是讓她一直成為厲鬼,用她自己的怨氣來維持她的魂魄。”
李淩默默地聽着,沒有說話。
淨元老道看着李淩,道:“要有怨氣,便要有恨。之前是用你的血喂養她的魂,這才讓她成了厲鬼。因此,最簡單的法子,便是讓她恨你,她已經熟悉你的血腥味了。”
“讓她恨我?”李淩猶豫了一下,問。
淨元老道點了點頭,又問:“怎麽?舍得嗎?”
李淩低了頭:“這會讓她難受吧?可是,”李淩頓了頓,“比起讓她恨我,我更怕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淨元老道一時語塞。他本以為這樣可以把李淩吓回去。
“所以,師祖要用我的魂魄做什麽?”李淩問。
“我要封住她的一部分記憶,讓她恨你。這個倒不難,難的是讓她一直恨你。所以我需要你的一部分魂魄,來幫我長久地封印她的記憶。這樣,只要她的恨意稍退,她就又會想起你,便又會恨你。這樣,你受的住嗎?”淨元問。
怪不得,我的記憶會出現偏差;怪不得無論過了多久,那天的記憶仍然鮮豔;怪不得每當我意志稍弱,我便會想起李淩……
李淩低頭,握緊了拳頭,道:“那她,是不是就要一直成為厲鬼了?”
淨元老道搖了搖頭:“誰知道呢?從前又沒有用過這個法子。人各有命,你若後悔了,放棄便是。我會把你二人合葬在一處的。”
“合葬在一處?”李淩苦笑,“魂魄都散了,合葬又有何意義呢?”
說着,李淩強撐着身體,擺出了一個下跪的姿勢,對着淨元叩了一個頭:“弟子已下定決心,還望師祖成全。”
淨元老道眼神複雜地看着他,終于點了點頭。
施法那日,我被從棺木中去了出來,放在了一張冰床上。
李淩艱難地爬到我身邊,輕輕撫摸着我的頭發。
“對不起,要讓你受這樣的苦。”他輕聲道。
淨元在一旁道:“你才是要受苦了。用了你一部分的魂魄,你便會成為殘魂,從此生生世世,短折而死。這個暫且不論,你就算活着,也是體弱多病,神思異于常人。”
“師祖,”李淩打斷了淨元的話,“師祖不必再勸了,李淩都明白。”
淨元嘆了口氣,道:“那我們,開始吧。”
李淩坐在冰床邊,靠着冰床,閉上了眼睛。
風雲突變,只見一道金光閃過。李淩緊緊咬着牙,一聲不吭。
我看見他的魂魄被從體內活活抽離出來,又被淨元老道親手撕裂。
“取你一魂二魄,換她記憶不滅。”淨元說着,神情莊嚴,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違逆天道之事,一件他無法把握後果的事情。
接着,我只看見那桃符上也閃現出了詭異的光。只見淨元老道一揮手,帶着殘魂指向那桃符,剎那間,那詭異的光竟全變成了帶着黑色煞氣的血紅。
不知過了多久,天地顏色終于變回正常。我心中明白,在這一刻,李淩終于成了殘魂;而我,也成了那滿心怨氣的厲鬼。
淨元老道收了手,眼神複雜地看向前方。我躺在病床上,而李淩則靠在床邊,臉上是安詳的微笑。
“走吧,去投胎吧。”淨元老道揮了揮手,對李淩剩存的魂魄無力地說道。
李淩的魂魄似乎已失去了自己的意識,聽見了這命令,便木然離開了。
“何必呢。”淨元坐了下來,搖頭嘆息。
“我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麽孽,這輩子攤上了你們父子倆。老子偷我帛畫要給妻子還魂,最後累得自己修為盡廢一身傷痛;我把你們逐出師門,想擺脫你們,可沒想到兒子又用自己的血來保全心愛之人的魂魄,最後自己的魂魄保不全不說,以後的生生世世都要短折而死了,”淨元念叨着,擡起了頭,打量了下這個道觀,“或許該回中原了,這地方,不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