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補上來的刺客第二天就被帶到了璇玑營大院。
有李大人的吩咐,十五自然要在他身上多花些功夫。雖然大人只是說讓他幫着調理調理,但這次來的人比較特殊。
看年紀怕是已經二十七八,這個歲數入營還前所未見。慣常的都是十七八歲,十五見過最大的不過是将近二十歲的。像十九和三十兒這種,更是十六歲就入營,而他自己……十四歲的時候就進來當了探子。
他們所有的人都是孤兒,入營前一直在郊外別院學習功夫和一應技能。璇玑營向來秉行兵貴精不貴多,一旦在別院出師每一季度都要參加一次選拔。被選中者,另有師傅辨別你适合做探子還是刺客,自此路分兩條,各走一方。
十五當年十四歲上第一次參加季選就被二叔一眼看中,正好老十五受傷退役就把他調入營中。因為年紀太小,李大人特意安排他先做了兩年探子,到十六周歲時,大人親手替他挽起頭發插上代表着他的番號的銀簪。
自此,他才真正成為刺客十五。
他還記得,當年第一個跟他打招呼的就是現在的初一。只不過那時這家夥也還小,瘦伶伶的像根麻杆,臉上卻有幾兩肉,不像現在,刀削的一般。
然後就是初八……在十五第一次執行了刺客差事回來後,呆呆的看着自己已經洗幹淨的手,卻模模糊糊的總覺得還有又濃又腥的血在上頭。
這時初八闖了進來,嘻嘻哈哈的從懷裏掏出兩只豆沙包,“我從後廚偷的。來,見者有份,一人一個!”
豆沙包甜絲絲的滋味抹去了他心裏那股殘餘的血腥味兒,或者說,是恐懼的味道……
十五沒有問這個新刺客為什麽這麽大歲數才入營。其實想想也能猜個大概,此人八成是之前被李大人派到外省做了探子之類,先天條件不夠,後天勤奮修習,這就被提上來了。
擡眼看着新來的,身高與他相當,亦是五官端正眉眼無特征,只不過神色裏隐隐的有一股不服氣的驕傲和初來乍到的拘謹。
二叔也來了,在當院兒豎了一只稻草捆成的人形靶子,讓他站着,蹲着,奔跑着投擲了幾回暗器。又從袖中摸出一小把黃豆,彈指突襲。
新來的沒見過用豆子當暗器的。這玩意兒又小又輕,破空無聲,頓時被二叔丢中好幾顆豆子。老臉一紅,腮幫子咬得繃繃緊。
二叔哼了一聲,耷拉着眼角:“十五,這新來的差太遠,你先教教他。老子沒時間跟他耗!”說完甩着袖子就走了。
其實在新刺客擲飛刀時,十五就發現了他的毛病,到躲避二叔的黃豆時,更是把他的缺陷暴露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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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太硬!和二叔當年誇他的話正好相反:“這孩子不錯,手上使着家夥還能找出條逃逸之路,天生的料子。”
當刺客,不能太專注于眼前,時刻留意周圍的動靜,甚至一旦處于下風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定下逃脫路線,留得青山。
“刺客不是征戰沙場的猛将,壯烈了一丁點兒都不光榮,只能說明你的無能。只要人不死,一次失手還有下次機會,咱們要的是不擇手段,只為完成差事。”
新來的雖然耳朵裏聽着十五的忠告,心裏卻多少有點兒不自在。他向來得意自己使得一手好暗器,剛才那個二叔竟然不置可否,現在又跳出來一個小子說教?
十五看他眉梢微挑就知道這人心裏大概想的是什麽。也罷,不露上一手,接下來的十天這硬氣漢子必然不服他。
招呼今日沒有差事閑在院子裏曬太陽的初一,“來幫我走一趟‘景兒’。”轉頭又沖新刺客說:“你跟我來。”
庚王府後花園。
帶着新人隐匿在一棵大樹上,初夏茂密的樹葉長得密密實實,沒人能看見他們,他們也同樣看不到別人。
十五放輕聲音,以耳語的音量緩緩的說:“閉上眼,你聽……有風聲,有草地裏的蟲鳴,有花朵正在搖擺,還有腳步聲。”
新刺客本不以為然,但看十五雖然安靜的閉着眼,全身卻隐約一股猛獸捕食般的蓄勢待發,讓他萌生一絲期待。他,也很想見識一下真正的刺客是怎樣幹活兒的。
“你聽到腳步聲了麽?”
“沒有。”
“仔細聽,在五十步外。”
稍過片刻,新刺客聲音裏多了一點興奮:“聽到了。”
“四十步。來人的腳步比較慢,調整你的吐納,跟他同呼同吸。讓你的心靜下來,仔細分辨。你聽,他停步了。此時你可以想象一下他正在看什麽?花?鳥?還是這棵樹?”
新人呆掉,這種法子他從來聞所未聞。
十五還是閉着眼睛,聲音放得更輕:“你聽,他又走了幾步,現在又停住了。這是為何?”猛的睜開眼睛,迅速的按住新刺客的手掌。
“不要拿出你的飛刀!現在不要,要等,等他走近一點,再近一點。刺客的暗器,見光必見血,你拿在手裏,無論白日黑夜,都會有反光。”
新來的頓悟,立刻将手一翻扣住已經握在掌心的飛刀。
【初八從來就是個急脾氣的,往往不樂意像十五這般耐心,也是他對自己的手法頗為自負。璇玑營上下,唯一能在五十步外一擊必殺的只有他一個。
十五說過他很多次,他從未往心裏去,這一次亦是如此。
自他進了南域地界就有尾巴一直墜在後頭,先開始并不在意,可幾天下來驚覺這尾巴竟然頗有能耐。
晌午時候看到十五喜歡吃的水果幹,買了一小包托人送回去,然後就一直兜圈子,心裏暗自決定要在今天切掉這只尾巴才好。】十五垂着眼皮:“作為一名刺客做事一定要有耐心,即使發現被人跟蹤也不可操之過急。更不可着意布下陷阱,越是用心越易被發覺。像街市拐角,店鋪門口,茶館酒肆這種人多的地方,往往能出其不意,一擊得手。”
新人已經頗有些服氣,頭一次開口問道:“如此說來,野外伏擊很難?”
十五微微點頭:“很難……當你打算截殺對方的時候,很可能變成反伏擊的對象。”
【初八悄悄的貼伏在一支樹杈上,五指攤開,掌心扣着三把精薄的飛刀。】“來了。”十五擡起右手輕輕覆蓋在新刺客的眼睛上,“注意聽。在離這棵樹七步之處,我撒了幾根幹樹枝。”
果然,不片刻就聽“咔吧”一聲。
眼睛上的手撤了下去,新刺客睜開眼的一剎那就見十五左手向下一震,一把飛刀滑到掌中,銀光微閃,刀已出手。
“走!”
十五拉着他從反面躍下樹幹,以大樹為掩體,又甩出一把飛刀。只來得及看清目标之人——初一,像旁躲閃消失在一片艾草後,而樹幹旁已沒了十五的影子。
新刺客驚詫非常,貼樹而立,左右尋找,終于在一叢月季後面看到一片衣角。
【初八一連擲出三把飛刀,其中兩把刺中。
翻身躍下樹杈,于十步外觀察已經倒地的人。突然那人微微動了一下,掙紮着要站起身,初八又摸出兩把飛刀。
陽光下,精鋼的刀身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十五打了手勢,示意新刺客不要動。自己撿起一枚小石子彈指射向旁邊的一叢茉莉。
茉莉花叢微顫,只見離初一躲避的艾草旁三步遠的柿子樹後飛出一把飛刀。
新刺客立刻汗顏。他以為,初一是躲在艾草後面的,殊不知人家早就換了位置。而十五這一招聲東擊西,立刻暴露的初一的真實方向。
月季從後寒光兩閃,竟是兩把飛刀同時出擊,一把偏左一把偏右,只聽“噗”的一聲……
【“噗”的一聲!
初八難以置信的低頭看了看,一支利箭沒入胸口。
埋伏!他中了埋伏!
初八轉身騰躍,試圖借助草叢掩映逃脫,但連弩機括之聲在身後齊響,密密麻麻的弩箭籠罩在他頭頂……】十五招手示意新刺客,以唇語告知:這是我和初一給你走一遍“景兒”,若是實戰,此時定要再補上三刀,切忌不可輕易暴露行蹤。
新來的刺客點點頭,只覺喉嚨裏幹澀難忍。原來他與真正的刺客相差如此之多,如果剛才是十五埋伏他,那他必然已經死透了。
【初八無聲無息的倒在草甸子裏,瞪大的眼中最後看見的全是嫩綠的青草。他的背上插着數支弩箭,手中還緊緊的攥着一把沒來得及擲出的飛刀……】初一盤腿坐在草地上,抖着衣角給十五看:“你得給我縫補上,要不是我躲得快,好險被你的飛刀捅穿小腿。”
“要不我怎麽找你給他走‘景兒’瞧呢?換了三十兒那種毛躁的,估計就見血了。”十五又轉頭沖新來的笑着說道,“你別看初一被我射中,他這是故意做給你看的,真鬥起來,兩人夾擊他一個也未見能得手。”
新刺客僵着坐在一旁,遲疑了片刻才說:“我……以為自己很是個好手。結果,剛才看到你左右開弓雙手齊擲飛刀,這才知道人外有人。”說着爬起來對着十五一揖:“之前我在心裏曾小瞧了您,這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以後還望十五哥多多提點。”
初一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還叫他十五哥?明明他比你小上許多。咱們這裏從來不論資排輩,全按年齡作數。”
新來的撓撓頭:“怎麽十五哥還不到二十歲麽?”
這下輪到兩個老刺客瞪眼睛了。
十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今年多大?”
“雙十剛過。”
“唔……”原來是個長得老相的刺客。
新來的頹然耷拉下肩膀:“我長得老,從十六歲起就是這個樣子了。”
初一和十五對看一眼,異口同聲安慰道:“不老不老,看着就是二十上下的樣子。”兩人心裏卻笑開了花。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新來的有些局促,大手摩挲着膝蓋:“我的番號是初八麽?”
十五的嘴角顫抖了一下,“不,這不是你的番號,這是你的名字。從今往後,你就是初八。”
新初八除了一上來就被初一和十五折服,其實這個人骨子的傲氣還是很盛。再加上他屬于話少心思重的,初來璇玑營又格外敏感,生怕被人瞧不起,所以對十九和三十兒這種見天咋咋呼呼的自然沒什麽好感。
才來兩天,吃晚飯時三十兒嘴欠笑話他食量大如牛,新初八自然不高興,幾句話你來我往就差點兒打起來。
十五自然是要勸架,無奈三十兒這個猴兒,脾氣最各色。順着毛還好,一旦逆了他的雜毛就不管不顧的。
璇玑營的人平日裏鬧着玩兒的時候多了,動辄飛刀匕首滿天飛也是正常。但這次不比平時,大家也看出新初八氣性大,三五個人攔着還像頭老牛一樣的往上沖。
三十兒見許多人去拉初八就以為是老兄弟們拉偏架,更是猖狂起來。眼睛一眯,心裏打定了主意要用這新人試試他的新家夥,随即手腕一抖,兩支三寸長的鋼針就捏在手心。
初一看的清楚,立刻給十五打了手勢。
刺客們出手,電光火石。
十五就是拉架的人之一,也實在推不動這個新初八,眼見兩道精光一閃,只得甩出自己的飛刀,堪堪打飛了一只鋼針,另一只卻是束手無策。
所有齊聲驚呼:“哎呀!”的時候,十五頭皮一緊,很怕三十兒誤傷了人。回頭一看,只見新初八右手成拳,竟然是淩空以肉掌擒住了三十兒的鋼針!
“好俊的功夫!”十五眉開眼笑,心裏卻暗自驚訝。
剛才他來拉扯新初八的時候就覺得這人一身蠻力,憑一人就能扛住三個人的推搡,而且一看就是有所收斂,真若是傾盡全力,恐怕他們三個都未見其能攔得住他。
三十兒叫嚣:“俊個屁!有種再接老子三發!”
這個猴兒素來出手極快,現在又是怒氣沖沖,兩側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十五就覺得自己被一股排山倒海之力扔了出去,橫着飛出一丈有餘。
在空中以腰力扭轉,卻見新初八的長臂大手在空中快如閃電般抓了三下。而後大馬金刀的往那一站,“你!”指向三十兒,搖搖手:“不行。”
完!這下這兩人的梁子是結成死扣兒了!
璇玑營內部的紀律向來是二叔調理,這次晚飯事件之後又過了幾天,老頭兒一邊挑着黃豆一邊問:“新來的怎麽樣了?”
十五:“甚好。”
“怎麽個好?”
“勁兒大,手上準頭好,沉得住氣,一根筋。”在璇玑營,一根筋是個好詞兒,心思活絡的全都早早被替換下去了。
二叔點點頭:“三十兒在他那吃了虧是好事。這猴兒脾氣太暴,不過是辦過幾次漂亮差事就得意忘形,正好讓初八拾掇拾掇他。”
十五垂頭:“二叔說的是。”
老頭兒手上頓了頓,突然沒頭沒尾的說:“咱們這個行當,人來的快去的也快。我知道你和走了的初八很要好,但這次去南邊兒以保護大人為主,看見什麽,聽見什麽,除非大人許可,不準擅做主張,明白麽?”
十五眨了眨眼:“是!”
“明天你就該和大人啓程了,南邊的情況雜亂,眼見也不一定為實,一切要聽大人吩咐。”二叔擡起頭,向來犀利的目光中投出一片溫暖,輕嘆一聲:“一路小心,好去好回。”
十五定定的看了老頭一眼,抱拳:“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