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到了啓程當日,十五才知道這趟南下光是璇玑營随行之人就調派了五名刺客三名探子,其他侍衛護軍也有二百人之數。
璇玑營的人從來都是隐在暗處,此次亦是如此。十五和三十兒都被安排換了普通小兵的打扮混在李贊車隊後方,其中二十二最慘,被分做廚役,每日紮營後都能看到他木着個臉在一邊斬瓜切菜。
三十兒說的好:“二十二腦袋大脖子粗,一看就是個火夫。”
十五卻認為,二十二經此一程,刀法怕是要精進不少。只看這晚餐的白菜絲,粗細均勻,果然刺客刀法非同凡響。
如此行了數日,三十兒夜夜擠到十五身邊,睡前嘀嘀咕咕總有說不完的話。
平日裏他們璇玑營的人雖然住在一處卻是各有各屋,更是因為營規需要避嫌,所以也就難怪他這麽興奮。
話題多是說那個新初八。三十兒雖然脾氣急,又頗為自負,但聽他話頭,對這個一身蠻力的新刺客還是很佩服的。
“雖然身手不錯,但成天擺着個臭臉,看着就想揍他!”
十五不置可否,雙臂枕在腦後,半睜着眼不知在想什麽。
三十兒推他:“哎,跟你說話呢。”
“唔,我在聽蟲子叫。”
“蟲子叫比我說話好聽?”某個驕傲刺客的自尊心被冒犯了。
“嗯,你狠聒噪。”
三十兒大怒,分筋錯骨手!
十五就知道他會來這手兒,長胳膊一伸,卷住他的肩膀生生壓住,“噓,別鬧。你聽,真的很好聽。”
三十兒掙了兩下沒掙開,後來一想,有人提供胳膊當枕頭也是不錯的,幹脆就這麽趴着不動。一邊耳朵因為正好貼在十五胸口,能聽到穩穩的心跳,另一邊聽蟲鳴。于是在三十兒聽來,就是“砰”、“曲曲”,“砰”、“曲曲”……到還挺有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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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哥,是挺好聽的。”
“……”
“我覺得像蛐蛐兒,要不要捉兩只來咱們倆鬥玩?”
“……”
“十五哥?”爬起來擡頭看了看,只見十五已經睡着了。冷下臉,這個騙子!騙他聽蟲子叫,結果自己去睡覺!
到後來,十五對于三十兒每天晚上都鬧騰他很不理解,也不知是什麽地方惹了這小太歲。但好在他向來不把這些事往心裏去,最終結果是三十兒自己也覺得沒勁,不了了之。
李贊不喜張揚,走到哪裏都是悄無聲息,過境也不過是私下裏見見州府官吏。如此那些想奉承的,想拍馬屁的,連頓飯都請不上,直呼這位王爺與衆不同,果然如傳聞中那般中正不阿油鹽不進。
殊不知,李贊是天下間最多疑的。自他接手璇玑營,更是仇家滿地,所以無論是餐飲還是住宿,從來不去外頭。
這樣也好,沒了那些無聊的應酬,庚王車隊行進速度極快,二十日後已經進入南域地界。
重返南域對于十五來說有種別樣情懷。
一年前,他就是這個時候來的。當時落腳在茶鄉安家村,那間後來被燒掉的小屋是他親手一點點修好的。他來時,那屋子除了有個房頂能遮陽,四壁透風,最大的裂縫可夜觀天象!
其實,他對那個小小的破院子很有感情。
每日裏下地幹活兒,松土摘草除蟲。太陽很亮,茶樹很綠,累了就在田頭蹲着休息一會兒,喝一口水罐裏的泉水,甘甜舒爽。
遇到慶南王是偶然,當初大人只是叫他來以調查征茶使非法征繳課稅一事為主,當然,大人也吩咐了,如果能混進慶南王府,還會另有安排。
十五向來對李大人未蔔先知的能耐欽佩非常,但也許,有些看似的巧合就是大人一手安排也說不定。
今次二入南域,十五在衛隊中偷眼去看遠處山坡上綠盈盈的茶園,鼻間仿佛又聞到了茶樹的清香。
不得不承認,雖然那幾個月僞裝做茶農的日子很是清苦,但那種終日與茶樹為伴,間或暗訪貪官,吃自己種來的小蔬菜,躺在小破屋裏看星星的日子……很美很安逸。
又行兩日,到了南域首府。
進城前,璇玑營衆人就已經分散開來,各自另行喬裝打扮。有扮作菜農的,有扮作行腳小販的。十五正打算和三十兒要來兩匹馬扮作販牲口的兄弟倆時,李大人叫人傳他換了侍衛衣裳,随着一同進王府。
這可讓十五有點兒懵了。
慶南王府上下不說都認識他吧,至少蒲紹肯定能認出他來。還是說,因為年前那兩個跟着他回京城的尾巴已經察覺蹊跷,于是他的身份被猜到了?
可如此一來,李大人沒道理讓初八進南域而招他回京。畢竟他比死去的初八更了解這個地方啊!
想不通,幹脆不想了,李大人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
事實上,當十五換了和衆侍衛相同的服飾後,只要稍加注意借着其他人的身形掩護,蒲紹愣是直直的從他面前走過而毫無察覺。
十五在心裏搖頭,這侍衛頭子當的,真丢人啊!不過,也不能全怪他。畢竟誰能想到,走的時候還是個呆頭呆腦,看見好吃的會傻笑的小茶農,回來時會變成京城庚王的侍衛?
慶南王府府門大開,榮敏站在臺階上見李贊下了馬車就親自迎了出來。
兩個年輕的王爺都是笑容滿面,客套官話說個不休,竟然還親切的拉着手互相贊美了一番容貌。
十五覺得這場景很滑稽。慶南王的狠和李大人的陰他都是門兒清的,于是看這倆人虛頭八腦逢場作戲,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啊~從擋在他前面的某侍衛耳側望去,謀士蔡廷,相熟的侍衛甲乙丙丁全部在列,十五微微垂下了頭。
終于等那兩位大人物啰嗦夠了場面話,衆人入得府內。
至前堂,只有李贊貼身的八名侍衛站去門邊,十五這種自有王府內管事接待。就在剛才,李大人站在門口和王爺謙讓誰先行時,曾不露痕跡的遞給他一個眼色,于是十五就趁兩撥侍從小厮彼此寒暄時默默隐在一旁。
越是混亂的地方,越好藏。有時只是一個拐角,一棵樹,一根柱子即可。
十五對慶南王府的規矩很熟,那些奴才們從哪條路來上茶伺候心裏都有數,很快就選定一個既可以聽到堂內說話,又可以随時遁逃的死角。
李贊此行的目的是監察路匪搶劫茶稅銀一案,但他并不着急提到正題,反而詳細問起南域物産,說起某種産自南域境內阿福江的鮮魚更是贊不絕口。
“我曾有幸品嘗,其鮮美永生難忘。”
榮敏笑道:“這種魚離了江水,即便養着,不上三天就會肉味大變,遠不如剛撈起來的鮮嫩。庚王能在北方吃到,怕也不是正宗。”
李贊哂笑:“這種魚果然稀奇,離了産地的水就會變味?如此霸道,怪不得無上美味卻知者甚少。”
榮敏搖頭:“就是因為足夠霸道,所以它還能活得逍遙。若是像鯉魚那般給什麽吃什麽,放哪裏都可以養活,這魚……也就不那麽珍貴了。”
李贊一笑:“可見什麽水養什麽魚,還是有點兒道理的。”
榮敏拿起茶碗輕吹漂浮在上的嫩茶葉,漫不經心的說:“庚王還不知道這魚另一特性。”
“哦?洗耳恭聽。”
“這魚除了不願離開生長的江水,更不能容忍外來雜魚。如果那些野魚只是吃些水草污泥也就罷了,一旦跟它搶食小魚小蝦,那這魚定會将入侵者咬得粉碎。”
“咬來吃的麽?”
榮敏點頭:“可不就是吃掉了麽。”
李贊恍然大悟:“怪不得這種魚的肉質如此鮮美。”繼而眉梢微挑:“如果我捉了來也喂它肉,給它吃好的,這魚恐怕就不會變味兒了吧?”
榮敏仰頭大笑:“何必如此費事,只要用大桶盛上江水,每日再放些小魚小蝦進去,縱然走出千裏,那魚也絕不會有任何變化。”
“王爺說的有理,以前的人竟沒想到麽?”
榮敏放下茶碗,眼神如電:“他們早就想到了,可惜我南域的水和魚決不允許外人随意妄想。跟我要,可以,我給。想硬搶,不行。”
李贊垂下眼睛微微一笑:“王爺果然有趣。”
就在十五以為這兩個人要繼續指桑罵槐兜圈子的時候,李贊忽然下令屋內的奴才和門外他的侍衛全部退下。這就是要說正題了麽?
榮敏也示意閑雜人回避,一時間,廳堂中只剩慶南王,庚王,蔡廷以及蒲紹。
李贊皺眉:“這二位?”
榮敏擡手示意道:“這位先生名喚蔡廷,是我幼時西席。蔡先生家中慘遭冤案,我又一直敬先生如父,所以鬥膽請庚王……”
李贊擡手打斷,難得的直來直去:“蔡光祖是你侄子,他沒死,你可以退下了。”
十五嘴角勾起一個弧度,他現在可以想象屋內其他三人的模樣,必然是目瞪口呆!李大人無論行為言辭,甚至連性格都是詭異莫測,即使是他的心腹管事都未見得摸清,何況才跟他第一次過招的慶南王?
果然,室內一片靜默,不片刻就聽有門板開關之聲。
十五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只見蔡廷一個背影。
“這個侍衛也下去。”
“那請庚王也将璇玑營的人撤下如何?”
喲?榮敏也不是那麽笨嘛……十五微微一笑,左右觀望一番輕巧的翻上房頂。四周圍的人都撤下去了,慶南王又猜到有璇玑營刺客潛伏,如果蒲紹出來必然四下尋找。所以咱就換到你們頭頂上蹲着,且看你到哪兒去找我?
奇怪的是,李大人并沒有再提蒲紹,而是徑自說起正題。
“我沒時間與你周旋,茶稅銀到底是什麽人劫走的,你我心知肚明。此次我被皇上欽點南下,卻并不打算以查此案為重。王爺可知為何?”
榮敏将心中驚訝壓住,面上一片平靜:“願聞其詳。”
“所謂打蛇打七寸,劫了一次銀子還能劫第二次,還能年年如此麽?所謂治标,想來也無需我多費口舌,王爺自然心裏清楚什麽人才是根本。太子派來的密使,你們的交換條件我全都知道。王爺覺得可信?”
榮敏朗聲大笑:“我不信任何人,但他只要能降我稅銀,保我民生,為什麽我不與他合作?”
李贊悠然道:“那你可知征茶使三任中兩任是劉太傅門生?另一任也拜了幹爹?”
靜默片刻,榮敏說:“你想如何?”
李贊站起身來走到花架旁,低頭看着開了滿滿一盆的茶花:“劉皇後貴為國母,劉太傅地位尊崇,有些人借着名頭胡作非為。本王其實也同王爺一般心思,無非是為國為家。只不過王爺目光稍嫌短淺,只考慮眼前罷了。”
李贊這話說的頗有些無禮,但榮敏并不在意,轉而說:“敢問庚王一句話,請一定告知實情。”
李贊回頭一笑:“請說。”
“太子與二皇子,你支持哪一方?”
李贊俊美的臉上浮現一絲詭異的微笑:“我只效忠這個國家。二皇子也派人來找你了麽?”說罷哈哈大笑:“二皇子之母陳貴妃就是南域陳氏一族,榮氏陳氏歷來交好,據我所知,你們還有點兒遠親。太子挖牆腳竟然挖到二皇子的姥姥家來了!”
十五在房頂翻了個白眼兒,李大人也有言辭如此粗俗的時候麽?今天長見識了。
榮敏過了一會兒才說:“真是什麽也瞞不過庚王李贊。”
“王爺謬贊了。如此,你我也算是同仇敵忾?不知可否配合我徹查此案?”
榮敏卻說:“剛才庚王有句話說的好,咱們都是為國為家。只不過,你是為國,我是為家。朝中之事我一介藩王絕對不想插手,我只管封地內子民太平。”
李贊锲而不舍:“那我只求王爺能稍作配合,不要阻我查案就好。”
“我說過,我不信任何人。你那璇玑營無孔不入,人人提之色變,我如何知道庚王的誠意?如若庚王在查完那起貪官又對我南域下手……這啞巴虧,吃不得。”
李贊一笑:“誠意自然有。王爺如果肯助我鏟除征茶使一線,就是我李贊的合謀之人。如此非但我會将茶稅銀一案壓下,還會派人保護王爺的安全。你猜,我會派誰?”
十五突然覺得頭皮發麻……他認為,李大人要把他賣了。
果然。
“十五!”
李大人确實把他給賣了。
翻身躍下房頂,站在門口整理了一下衣衫,推門而入。
“見過慶南王,見過李大人。”
十五露了臉之後就沒擡過頭,腦袋頂上兩道惡狠狠的視線不看也罷。來啊來啊!給你瞧。
榮敏看了一眼他的佩刀懸挂在右側,立刻明了:“你是左撇子,怪不得。好,很好!庚王,你這個探子,我很喜歡。”說完眼睛精光亂閃。
李贊本是想将埋伏在榮敏身邊的底牌翻出以示誠意,萬萬沒想到這個慶南王對十五的出現反應非同尋常。此時,任由他心思缜密也想到到為什麽。
可十五知道。
慶南王最恨有人騙他,最恨探子和刺客……瞧瞧,現在傻眼了吧?兩樣兒他都占了。這下,他以後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
也罷,他是李大人派來保護慶南王的,既來之則安之吧!
十五微微擡頭,看向榮敏。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果然沒有什麽好神色。再看旁邊立着的蒲紹,嚯!眼睛裏已經飛出小刀子了。
飛吧!我就不信你還能拿眼神殺死我?
十五已經是标準的死豬不怕開水燙,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