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番外
【庚王篇】
李贊還記得,娘死的那一天,京城剛下過一場大雪。
他站在廊下,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娘身邊最親近的侍女給他在脖子上圍了一條又軟又暖的貂毛圍巾。
雪白雪白的獸毛掩蓋了他大半張臉,只餘一雙眼睛茫然的注視着那扇死氣沉沉的門。
門裏頭有娘,有背着藥箱匆匆趕來的太醫,有平日對他極好經常逗他玩兒的宮女們,還有……剛剛才趕到的父皇。
然而,這麽多人忙活也是白忙。娘,還是走了,帶着李贊還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走的不明不白。
娘,只是一個“運氣好,肚子争氣的小貴人”。後來李贊再想起這些話,總會微微一笑。所謂母憑子貴?他的到來似乎并沒給娘帶來什麽好運。
李贊記不得父皇給娘安排的風光大葬,他幼時所有的記憶都停留在娘死去的那一刻。
曾經的他很喜歡每日趴在娘的肚皮上,問:“是弟弟麽?是妹妹麽?”
“贊兒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呀?”
娘的微笑永遠都是那麽溫暖。或者是因為失去的太早,即使有不甘和怨恨也被李贊的記憶修改成溫暖的……
“妹妹!”
“胡說!以後娘再問你,你就說要弟弟,知道麽?”
“唔……我喜歡妹妹。”
弟弟還是妹妹?不重要,反正都跟着娘去了。
娘死後被追封為貴妃,李贊被過繼給膝下無子的林妃。那條白貂毛的圍巾他一直留着,曾經上頭還有淡淡香味,是娘常用的熏香。可後來時間久了,那味道也就越來越淡,最後再也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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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記憶和心頭的悲傷也随着那股幽幽的香淡去。
林妃是個中規中矩的好女人,這是李贊心裏對她的評價。
該關心的,該管的全都按照禮數來,從不虧待他冷落他,但也僅此而已。李贊喜歡林妃那種安安靜靜的氣質,每日規規矩矩的起床,規規矩矩的穿衣,打扮得體的往屋子裏一坐,繡繡花,逗逗小貓。
他去請安的時候問問他的課業,問問他的胃口。叮囑他各方面的禮節,見了誰該是怎麽個禮儀。還囑咐他:“說多錯多,啞巴雖不招人疼但也不招人厭。”
李贊一直盡量讓自己聽話。
因為,偶爾他做的很好的時候,林妃會額外跟他多說說話,摸摸他的頭,拉着他的手說:“贊兒随娘,都是不愛生事的,這很好。你哥哥們也都還小,十來歲年紀上下的,哪個不是整日胡鬧?被哥哥打一下兩下的,不是欺負,是跟你鬧着玩兒的。來,嘗嘗這點心。”
将他攬在身邊,親手喂給他吃。這個記憶也很美好……
也許就是林妃的溫吞讓她在後宮裏四平八穩,連着李贊的日子也過得順風順水。
別人的娘都争來争去,前幾日還跟他橫鼻子豎眼的某個皇兄,沒過幾天就去跟另一個叫嚣。母親們的鬥争,往往延續到孩子們中間,這似乎已經變成了定律。
沒有誰和誰能做真正交心的好兄弟,尤其在皇宮這種地方。
李贊試着把這個想法偷偷說給“娘”聽,林妃只是一笑:“贊兒是聰明孩子。”
後來事态似乎變得嚴重起來,皇子們陸續成年,最後只有最小的李贊還住在宮裏。當然,還有太子。
忽有一日林妃将他招過去,屏退伺候的人讓他跪下。
“我知你一直恨着你親娘死的不明白要給她伸冤,但現在宮裏只剩你和太子,且不管當日到底是誰這般心狠手辣,你從前那些小伎倆斷斷再使不得了。”
李贊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女人一般瞪着她:“娘……”
“我不是你娘。”林妃拿起繡到一半的花繃子,手指不停,也不擡頭看他:“你自小就是極聰明的孩子,認了我之後也從不給我添亂,這很好。但現在不比從前,你以為還是挑撥就夠了麽?禦案後面那個位置沒你的份兒,就算你是我親生的,娘也不會讓你去争。”
李贊直直的跪着,說不出話來。
“人死了就是死了。你托送在這個地方,原就別想着什麽都能公平。別人家的父母都是望子成龍,你生下來就已經是龍,可想過這個身份日後該幹些什麽?光是給你娘報仇麽?”
“孩兒……不知道。”
當年的李贊真的不知道,也真的沒想到像碗白開水一樣的林妃會跟他說出這樣的話。
是林妃與他一次長談掐斷了他的異想天開,也是林妃的話給了他當頭棒喝。
堂堂男兒,總算計自己那點小利害,一分仇要記一輩子,三分恨要拉人家全家陪葬,這不是男人,更不是皇子應該做得出的事。
李贊想起來了,林妃的父親是當朝吏部侍郎,更是名貫南北的大儒。都說南蔡北林,南邊的蔡家人才輩出,京城的林氏卻只有一個不甚出色的兒子,林妃的弟弟。
恍然間,李贊似乎摸到一點靈感。如果林妃是男人……憑她在後宮中的種種作為,恐怕北林也後繼有人了吧?
“孩兒知錯!”
李贊人生中第一次認錯,就是認給林妃。也是這第一次之後,他被引至一個新的世界,開闊,博大。也,不再流于他以前善于玩弄的那些下等伎倆……
而他第二次認錯,卻是對着一個三層的木架。
架子上有三十個牌位,從初一到三十。
緩慢的将每一個牌位都擦拭一遍,還有已經擺在牌位前的銀簪。自從他接手璇玑營之後,已經死過很多個探子和刺客了……
“朕将璇玑營交付給你,就是看中林妃對你的教養。璇玑營,監察百官但決不能與任何一派親近。助長其一,只會落得一方獨大。需知你要維系的是各方平衡,讓他們相互牽制,才是國家安穩之道。”
如果是皇帝昏庸呢?
李贊沒有将這個問題問出口。父皇,也沒有将這個問題挑明,只是給他三份密诏。一份可在危機時派遣調動京畿總兵及其下所有兵力,一份直接授意持密诏者暫領都察院,一份可于大亂時特招築北王率軍上京。
李贊知道,這三分密诏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亂動。否則,只會讓這個他傾注了全部心血的國家動蕩不安。他也知道,父皇必然還另設一人牽制他。也許是某一位皇兄,也學是某一位重臣。
最終,兩份調動兵馬的密诏被深埋在林妃的宮苑之中。在其上,李贊親手種植了許多萱草,他,要出宮立府了。
“娘,孩兒就要出去了,您可還有什麽話要特別囑咐的麽?”
林妃還是那樣淡而暖的微笑着看他:“莫要剛愎自用。”
李贊垂頭:“孩兒謹記。”
林妃笑着搖頭:“你啊,總要栽一個跟頭才記得。”
新帝登基,璇玑營易主。
李贊果然還是被林妃說中了……這個跟頭栽的夠狠!
【慶南王篇】
榮敏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有個哥哥或弟弟陪他玩耍。但是,他只有一個姐姐,還是個文靜得看到他爬樹都會驚呼着暈過去的姐姐。
即使這樣,他還是喜歡與姐姐開玩笑。偷她的小貓,踩住她的裙子,突然從樹後跳出來吓得她哇哇叫。
每每此時老王爺就會嘆氣,把他抱在腿上搖:“敏兒這脾性既不像我也不像王妃,竟是與他小舅舅八分相似。”
榮敏可喜歡小舅舅了。但王府裏的先生們總告訴他,“小舅爺是個不學無術的,世子萬萬不能學他。”
小舅舅拎着劍跑去闖蕩江湖就是不學無術麽?但他會作詩,會彈琴,會畫畫,還會上樹摘果子,“自己摘的吃着香甜。”
于是榮敏也去摘,于是終于馬失前蹄掉下來了一次,于是老王爺怒極,要将王府裏的果樹都砍掉。榮敏大哭:“別!我以後不摘了就是。”
僅僅不上樹是不夠的,老王爺自王妃過世後身體情況每日愈下,為了日後的打算,只能将小小年紀的榮敏帶在身邊。
十一二歲的孩子,每日裏手把手的交。屯田,水利,鹽場,茶園……
榮敏習武,但也是三天的興頭就作罷。後來當時他的西席蔡先生想了個招兒,買進來十幾個孤兒陪着一起讀書習武,到還真是圓了榮敏一個當孩子頭兒的夢。
但,這也很快就變得無聊至極。
讀書麽,那些孩子還小,一筆一劃的從頭學起,榮敏卻是已經得幫着父王處理公務,更是動不動就被叫去府中謀士面前聽講。
習武麽,那些孩子就算有天賦有蠻力,也輕易不敢跟小世子動真格的。唯獨一個傻憨憨的叫蒲紹的,還敢比劃幾下。結果木劍給榮敏腦袋上砸了一個包,蒲紹被師傅揍了滿頭包……
榮敏受傷是整個慶南王府最大的事。
那一個包賺了大公主無數的眼淚。她只這麽一個弟弟,雖然從小頑皮但她知道榮敏對她極親。
弟弟可憐,兩歲上娘就去了。從小雖然錦衣玉食,大公主卻看到好幾次衣飾華貴的小世子偷偷站在山石拐角後面,眼睜睜的瞧着府裏家奴的孩子跟自己的母親玩耍撒嬌。
她把弟弟裝在心裏,所有的念想全是榮敏。但她畢竟是個女兒,她也是要出嫁的……
那天她坐在花轎裏,聽到外頭弟弟脆生生的咆哮:“不許帶走我姐姐!”
榮敏拎着他的小木劍帶着一幫孩子攔在前頭,倔強的仰着下巴:“來人,将這些要搶走我姐姐的都拖下去砍死!”
那幫孩子全僵着不敢動,只有蒲紹撲出去,用木劍拼命砍其中一個轎夫的大腿。
老王爺氣得發抖,“不孝子!你給我回來!”
榮敏還有些少兒圓潤的臉漲得通紅:“我不!父王,姐姐要被惡人搶走了!”他當然知道這是姐姐要結親了,也知道以後會有一個男人對姐姐很好很好,但他只有這麽一個姐姐啊!那死男人想找個老婆随便撿一個女人就是了,為何要來搶他姐姐?
然而他的裝傻充愣也很容易被老王爺看穿。
榮敏這孩子自幼就擅長狡辯,與他說道理等閑人保不齊還會被他繞暈,直接武力拿下更痛快。
被三四名王府侍衛按住徒勞掙紮,目送着姐姐的迎親隊伍越走越遠……
大公主出嫁那一年,他才十三歲半,之後不過兩年,老王爺也去世了。
京城裏來了一道聖旨,說是榮敏年紀幼小,于是指派一名文官來南域輔佐直至其年滿十八繼承藩王之位。
可惜在榮敏眼裏,只有父王臨終托付的蔡先生是有資格輔佐他的人。什麽京城裏派來的?“皇帝不過是想趁着我年紀小把爪子伸到南域來罷了!”
蔡廷皺起眉毛:“王爺注意言辭!”
榮敏輕蔑一笑:“南域是我的地盤也是我的家,我在自己家裏罵幾句又何妨?”
“王爺可知京城中有一位大您三歲的庚王麽?小小年紀就接掌璇玑營。而這璇玑營專門偷聽偵察所有大臣的言行,據說是無孔不入無所不能。”
“哦?那本王到真想見識見識這些璇玑營的探子和刺客!”
可惜,璇玑營的沒見着,莫名其妙的刺客到是見了不少。
到底有多少人想他死?他死了南域榮氏再無嫡系,皇帝就可以撤藩了麽?可惜天不遂人願,第一他命大的很,第二他那瘦伶伶的姐姐竟然高産,五年三胎,其中還有一對雙伴兒!
“哈哈哈!我當舅舅啦~~”
然而高興之後,榮敏卻跟蔡廷說:“我拟了一份密函,過繼大公主的次子為我慶南王府世子。姐夫那個人雖然溫吞些,人品還是很不錯,又是詩書世家,完全不用擔心争權奪利。他們教養出的孩子,定然比我被那些居心叵測之人聯姻塞過來的女人生的要好得多。”
蔡先生一頭冷汗:“王爺,您想太多了。”
榮敏一笑:“能嫁過來的哪個不是千金小姐,摸摸小手就說是逾矩,但還得跟她們生娃娃,這不是很奇怪麽?納妾麽,又要開始争風吃醋搞得王府一團亂,不納妾,難道要我憋死?還是男人好……”
蔡廷幾乎要暈倒:“王、王爺……何時開始,中意男子?”
榮敏撇嘴:“不中意。男的不中意,女的我也不中意。我中意的人啊,還沒生出來呢!”
老人言,話說滿了就容易打嘴。
在身邊最親密的人一個又一個的離開榮敏的時候,他早就盤算好了逍遙自在的過完這一輩子。父王要求他做個好藩王,讓他跪下起誓一切以南域子民為先。這,他都應了,也執行了,而且執行的非常徹底。
蔡先生曾經說過,小王爺的想法太過怪異,旁的人,即便是他也猜不透。
榮敏可以不厭其煩的處理南域所有農田水利的大小事務,可以為了南域民衆的生息與官府強取豪奪或虛與委蛇,甚至還可以為了不被人算計着聯姻四處散播自己喜好男子的謠言。
在輔佐小王爺多年之後,蔡先生終于問起來,榮敏說:“我對這些農人一分好,他們就滿心的還給我,比那些滿嘴道義的貴族強了不知多少倍。有這樣的子民此生何求?”
于是就在他踏踏實實的走着自己給自己安排的路時,他終于見識到了璇玑營的刺客。
這個騙過他,救過他,忠于他,保護他的家夥。
而且,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只知道一味服從。在第一次他僞裝成茶農騙他的時候,曾用一根扁擔耍過他。在第二次成為他的侍衛時,曾因為他的一意孤行阻攔過他。
然後就是那個攥緊了長劍滴着血的拳頭,還有散亂着頭發重傷撲倒在地的樣子。
真讨厭,每一個他心裏真正親近的人都會離開他,或走或死。小舅舅,姐姐,父王……已經沒有了印象的娘。
這個家夥也會走的吧?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