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查抄雲城知事汪慎以及核對郭氏往來賬目這些事自有蔡廷等王府的謀士辦理,奇的是十五還看到了一名穿着官服的監察使被前呼後擁。
問蒲紹,侍衛頭子搖頭:“這位大人是跟着你那朋友一起來的,一路被累得半死。到王府,王爺又是一刻不停的催他走,真是險些給大人折騰出病來。”
雖說堂上慶南王雷厲風行的舉動确實出了他心頭一口惡氣,也确實緩解了他與夕醉樓的危機,但,十五很明白藩王輕易不能出封地,除非有聖旨。
尤其是南域。
他在璇玑營時曾聽李大人說起過這一南一北兩位藩王。南域富饒,有米有糧,更是出産茶鹽重地,雖歷任藩王都未曾有過逾越之舉卻是被皇家頗為忌憚。
反而是北疆的築北王,手握重兵把守邊關,動辄視“藩王不得出領地”的律法于無物,帶着兵馬橫行邊界抵抗琉國騷擾。皇上對此卻是睜一眼閉一眼,撐死了派人傳一道聖旨,也不過是先斥後贊,先罰後獎,拉平。
“王爺此次出來可是奉旨?”
蒲紹茫然的看着他:“可能是吧?那位京城裏來的大人與王爺是密會,連蔡先生都沒旁聽,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說着又擠了擠眼睛,憨笑:“兵馬之說是王爺诳他們的,我們只帶來王府侍衛和林太守增派的一百護軍。”
十五偷偷呼出一口氣,既然有林太守的增援,看來确實不是慶南王私自跑出來的,否則,這個罪名可就大了。
正想着,榮敏吩咐人招十五過去。
穿過前堂來到平日裏官吏們處理公務的二堂。有小厮打起竹簾,只見堂內首位端坐的正是那監察使,慶南王端着茶碗悠悠然坐在一旁下首處。
“璇玑營十五拜見王爺,大人。”
榮敏一笑:“起來回話。”轉頭又跟監察使道:“這人就是庚王派在南域的,先前本王與雲城夕醉樓有些誤會,多虧了他才免遭刺殺,真是誤打誤撞。”
監察使奇道:“怎個誤打誤撞?”
榮敏哂笑:“庚王派他起先可不是保護而是監視本王來的。大人也知道前陣子盛傳我南域私自屯兵,境內又因為茶稅的事鬧起一群草寇将稅銀劫了……大人也應該有所了解那李贊疑心病有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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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察使點點頭:“庚王一心為國又管着璇玑營,多疑一些也是正常。只不過沒想到會是這般……”
榮敏趕緊掐住話頭:“本來這小子好好的給我當侍衛,不想庚王一封密信讓他來查郭氏。我念着他救過我一命,上次的傷還未好利索,這次又來雲城,正是心急時,正巧大人奉旨前來。所以路上急了些,還望大人勿怪。”
監察使笑着說:“無妨。王爺乃金枝玉葉之身卻對有恩之人如此記挂愛護,這是王爺的美德,下官欽佩。”
如此兩人互相帶了一輪高帽才又轉回正題。其間蔡廷握着一卷剛剛撰抄好的單子進來回話,自知事汪慎私庫中抄出僅僅金銀一項折合萬兩有餘,更有古玩玉器并地契若幹。
小小一名地方知事竟會有如此家底?
十五仔細留心這監察使的言辭語氣,竟是個品行端正的清官?現在京城裏還能有幾個如此高潔的官吏?不由心中對這位大人泛起一絲好感。
榮敏一邊聽一邊笑,末了說道:“這郭家人可真沒少填了汪慎。蔡先生可有派侍衛搜尋地窖之類可供私藏之處?這種人最喜歡挖坑,放在明面上的往往不足其總和的十之一二。”
正說着,領隊抄家的侍衛來報,那汪慎之妻适才吓暈,後轉醒,主動交代了汪慎藏私之處。
監察使大怒,一拍桌案,“可找到地方了?”
侍衛答道:“已派人騎馬先行,就在雲城迷山腳下的一戶農莊裏。”
“備車馬,本官親往監察!”
榮敏勸了兩句,直說大人一路勞累先歇一歇無妨,讓侍衛和護軍去即可。但這位大人脾性火爆,根本容不得,一疊聲的催人備車。
榮敏也不好再攔,只說:“如此便辛苦大人了,本王坐鎮府衙暫行監理。”
自監察使走後,十五靜靜的站在榮敏面前,也不說話也不動。
榮敏招手叫他上前:“我知你在等我告訴你璇玑營和李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對麽?”
十五還是不說話,單膝跪地,垂頭抱拳。
榮敏想了想卻不直接答他,而是說起這次他為何會突然趕過來。
“二皇子一向質疑郭彥丹的堂兄郭彥慈。此人自科考之初就曾四處托人想拜在劉太傅門下,但那時他不過是一個雲城來的跳梁小醜,空有銀子京裏那些眼高于頂的官吏怎會将他放在眼裏?偏生劉仕冕有個極貪財的門生名叫宋鶴年,你可還記得這人?”
“回王爺,記得。”他親手絞殺的奉州運河段監察使,為了此事李大人還安排了蔡廷的侄子蔡光祖頂包,詐做斬首,實則将人藏起來留用。
“就是這宋鶴年收受了郭彥慈大筆銀錢将其引薦給劉仕冕。郭彥慈不是郭氏本家子弟,自家如何支付得起這般巨額應酬?銀子自然是郭彥丹出的。之後郭彥丹更是通過郭彥慈攀附上劉太傅,進奉金銀無數。郭彥慈在京城混得風生水起,郭彥丹在雲城刮地三尺,好一對郭氏兄弟。”
看十五毫無動靜就那麽默默的聽着,榮敏小心措辭一番,終于切入正題:“我一個輕易不能出封地的藩王自然沒可能知曉這些官吏秘聞,這些,都是李贊親筆書信告知來龍去脈。”
十五一直舉在半空的手頹然落在地面,頭垂的更低了。
剛才慶南王講的事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
李大人的書信中絕不可能只将這些人物關系告訴慶南王而不言其它,內裏涉及的鬥争和日後的安排必然也都寫的明明白白。這……璇玑營收集的情報和李大人應該親自去安排的事為何要告訴慶南王?
難道,真的如他所想……大人已經……
“李贊沒死。”榮敏實在是不擅長勸慰別人,或者像蔡廷李贊之流兜個大圈子說事兒。而且,他看着十五這個樣子心裏很不自在。
幹什麽?又不是死了爹!官場鬥不就是如此,你三十年河東,我三十年河西,搞得跟天塌了似的。再說,天塌了又怕個甚,不還有我呢麽?
十五擡起頭,“大人……真的……”
“沒死。只不過把璇玑營交出去了,現在已經沒有了這個營,你就踏踏實實跟着我吧。”
“交出去?給誰?”
“太子接手了。”
十五大驚:“太子!!怎麽能交給太子……那璇玑營衆人呢?”
榮敏很不爽這厮面上暴露無遺的擔憂,“都被處斬了……哎哎哎~我與你說笑的,回來回來,你給我過來!”
十五喘着粗氣背對着榮敏,“王爺,璇玑營真的交給太子了麽?”
這個背影……榮敏突然很懊悔剛才不應該跟他開這個玩笑。
“确實是交給太子了。”眯起眼仔細去看……這厮,不會,哭了吧?“放心,沒死幾個,都跑出來了。”
十五猛的扭過頭瞪着慶南王:“沒死幾個?”
看着那紅紅的眼眶……自抽,真是越描越黑!榮敏心裏也窩着火,幹脆直來直去:“這次來送信兒的那個璇玑營的人說,突圍時死了五個,剩下的都潛至各地等候時機,聽從李贊的調遣安排,包括你。等候時機,懂?”
十五試着讓自己鎮靜下來,深深吸了幾口氣,沉聲道:“這是李大人的命令?”
“對。”
“死的……都是誰?”
榮敏看着他,突然覺得心裏也跟着酸酸的。這種強忍着的樣子,直直的繃着站在門口,像個樁子,硬,但是一擊就會碎。
将初八告訴他的番號一一報出。
五個璇玑營的人,三個探子兩個刺客。生龍活虎,忠心耿耿的就像他面前的十五一樣的五個人,在太子将璇玑營衆人集合在場院時,為了掩護同伴的撤離,犧牲了自己。
那些高牆之上架起的連弩,那些埋伏在各處的弓箭手和士兵,刀光箭雨卻沒能将這二十九人全員捕獲,僅僅收到了五具英勇無畏的屍體。
璇玑營從此消失了,只留下了傳奇的飛刀,鋼索,北鬥璇玑圖。
其中一把飛刀戳進了太子的手臂,龍顏大怒。
當夜,李贊被關入天牢候審。
劉太傅率先發難要将李贊處以極刑,卻被當朝大将軍聿啓山當庭駁斥,更有三朝元老率數位重臣聯名上書力保。
“那,李大人,現在何處?”
榮敏一笑:“聽說李贊要求見皇上最後一面,倆人關屋裏談了足有三個時辰,然後他就被放出來了。現圈禁于庚王府,除了皇帝,二皇子,其餘人等皆不可入內。”
十五繃緊的身體終于稍微放松了一點。
突然榮敏走上前一把抱住他,笨拙的拍着他的後背:“來來,想哭就哭吧。”
頭被慶南王按在肩膀上,鼻子前堆着香薰過的柔軟衣料。十五被這突如其來的行為弄得手足無措,榮敏身上香噴噴的味道又讓他想打噴嚏。
拍打着他後背的手由重變輕,耳邊還有嘀嘀咕咕:“不哭了,不哭了……不對,哭吧哭吧,哭個痛快。”
“你那個好兄弟初八這次也不走了,他就躲在咱們王府裏。等回去了,我吩咐人每天給你們倆做好吃的,跟蒲紹玩骨牌,贏他們的銀子。”
“李贊那個家夥哪兒就那麽容易死的?你想想,怎的突然有武将有重臣跑出來保他呢?必然這厮還有後手。”
“等咱們回了南域我就派人出去尋訪散在各地的璇玑營的人,找到了就都叫來王府,南域這個地盤上誰敢跟我叫嚣?大不了與他們硬拼,咱們劃地為王,不伺候狗皇帝了。王爺有兵馬,安心安心~~”
十五猛的推開榮敏,眯起眼盯着他:“王爺果然有屯兵。”
榮敏瞪他一眼,又用力把人抱回來,繼續拍打:“廢話!現在的那老不死的早就惦記着我這塊地方。我們南域雖歷來是誰來了就降誰,那也是為子民不受戰火荼毒。我真金白銀的供奉着,從我的子民嘴裏摳出銀錢填他們,他們還不知足!逼急了就算決一死戰又何妨!”
想到這裏手上就忘了輕重,“砰!”的以下拍在十五背上。
“啊!!!”
這一下正正拍在還未痊愈的箭傷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榮敏趕緊拉扯他的衣服:“快,拆開我看看。”
“不用了,王爺,屬下沒事。”
“不行!”
“不用不用。”
“我命令你現在就拆開給本王看!”
……十五默默的解開上衣,拆開包紮的布帶。
榮敏陰沉着臉:“剛才捅郭彥丹那一下太輕了,啧!”見十五摸出一盒藥膏,随手接過來,先讓他坐下,自己微微彎着腰仔仔細細的塗抹。
“疼麽?”
“回王爺,屬下……”
“以後不用總‘回王爺回王爺’的,你看蒲紹和蔡廷私下裏與我就沒這麽多禮節。你們都讓李贊給管傻了,以後跟着我再不用這麽拘束,記住了麽?”
“唔……”
“什麽叫‘唔’?”
“回王爺,‘唔’就是‘是’。”
榮敏歪頭看他笑:“剛還說不用總是‘回王爺’。”
十五也偏過頭看着他:“嗯,屬下記住了。”
榮敏離十五的肩膀極近,能聞到藥膏淡淡的清香,還有十五身上的味道。現在兩人的頭相聚不足半尺,更是連呼吸都要吹到彼此的臉上。
十五略有尴尬,榮敏突然說:“我想親親你。”
啊?!
“因為你剛才那樣子就像個絕望的小野獸又有了希望,眼睛亮亮的……”榮敏也很疑惑為什麽突然想親親十五,但他就是想這麽做。慢慢靠近,呢喃:“亮亮的,我很喜歡。”
推開他?捅他一刀?踹他一腳?不行,他是王爺。
随着慶南王的靠近,十五悄悄的躲。于是一個靠近一個躲,很快倆人就形成非常詭異的姿勢,十五實在撐不住了,“屬下不想被王爺親,可以麽?”
榮敏已經着迷于那兩片嘴唇,堅決否定:“不行。”
十五覺得他這樣側着腰跟慶南王較勁只會讓傷口越來越疼……好吧!于是伸手扳住榮敏肩膀,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王爺,親完了。”
榮敏:“……”
蒲紹與蔡廷查抄完雲城知事在府衙內的居所後,聯袂前來回複王爺。
至門口,忽聽裏頭傳來王爺的咆哮:“是我要親你,不是讓你來親我!”
蒲紹一愣,與蔡先生驚悚對視,同時默默的向後退去,無聲無息的退至二堂拐角。咦?今次林公子并沒有跟過來啊……屋裏是誰?
蔡廷拎住蒲紹的脖領子搖頭,低聲道:“好奇心要不得。”
屋內又傳來王爺的咆哮:“不許動!我要親你!”
蔡廷迎風輕嘆。
王爺,您不知道您這中氣十足的聲音很響亮麽?非禮勿聽,在下,做不到啊~又過了片刻,只聽裏頭吩咐:“你們進來吧!本王已經聽到腳步聲了。”
蒲紹和蔡廷這才再次上前,進屋,擡頭,十五!
查汪慎查的非常順利,但郭家的賬冊卻是做得圓圓滿滿。
蔡廷捋着胡須不以為意:“偌大的買賣如果連賬目都做得漏洞百出也支撐不到今日。這郭彥丹雖然品行惡劣,卻不失為一名商業奇才。”
榮敏一笑:“專門做黑心生意的,就算是曠世奇才也是個雜碎。查不到就查不到,無妨,反正本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二皇子的吩咐也做到了。雲城将迎來新的知事大人,來者何人?天知道。
榮敏本人極其厭煩京城中那套權謀鬥法。于他來講,能治理好南域,幫二皇子幾個順水推舟的忙,每天再……親親十五,這日子不就挺美的麽?
于是,奉命協助查處雲城貪官的慶南王,順手救回了自己最中意的侍衛,又不得不拎着那個“王府要犯”沈聿楓一起踏上歸程。
也許以後的糟心事兒還有許多,但至少,他喜歡的人已經搶回來了,南域所急需的運河工程也被二皇子接手。
雲城郭氏沒了官府撐腰,這次又被狠狠折騰了一把,夕醉樓又可以與其平分秋色。
回程坐船,正趕上一場豪雨過後,站在甲板上遠眺,正是:“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