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皇宮。
一國之君放下手中的奏折皺起眉頭閉目沉思。
築北王遇襲身受重傷,這個傷來的真是巧。靳子炎自繼承築北王,年年恨不得有一半的時間是在馬背上,跟琉國三月一小打,五月一大仗,到從未受“重傷”。
突然睜開眼,喉間一陣瘙癢。
大太監趕緊上來伺候着,輕輕的拍撫着皇帝的後背,“皇上,您喝口茶潤潤?”
一輪猛咳過後,皇帝喘着氣擺手:“無妨,怕還是過年時陪妃子們看煙火時受的風寒。”
大太監弓着腰低眉順眼:“現下開春兒,天幹物燥的,奴才還是傳禦醫進來請個脈……”
“不用!這個勁兒過去順了氣兒也沒事了。贊兒……庚王最近忙活什麽呢?”
“回皇上,王爺見天在林貴妃院子裏翻土種花或是與貴妃閑話家常。晚間讀幾卷書。昨天那邊的人來遞了話,說王爺認為他這般年紀的男子不應常住宮中,免得壞了規矩。當時您歇午,奴才就……”
“知道了。他胃口怎麽樣?”
“回皇上,王爺偏愛口味清淡的,只喜素菜。”
皇帝稍作沉吟,又問:“他種什麽花呢?罷了,朕親自去瞧瞧。”
只帶着貼身的大太監和慣常伺候的人,行至林貴妃的宮苑。示意無需通報,徑自入內,才到門口就瞥見當院蹲着一個人,正用小鏟子仔細的翻着花土。
春日的陽光照在他的背上,有時偏過頭取一勺花肥,能隐約看到額頭上有細細的汗珠。
“你在種萱草?”
李贊聞聲吓了一跳。趕緊起身行禮,卻不想起的急了,向前一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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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伸手扶住,“現在風沙大,你在外面待久了不覺得,殊不知這種暖中帶寒的風最是容易侵入筋骨。”捏了捏他的手臂,“還穿得這般單薄,不知春捂秋凍的老理兒麽?”
李贊抽出胳膊,行禮,“謝皇兄關心。”
皇帝由袖中抽出手巾,擡手頓在他面前,遲疑了一下。
李贊趕緊接過來,“臣弟自己來。原想趁着開春兒翻動一下花土,種些萱草。”低頭掃一眼自己沾了塵的衣擺,笑道:“這般狼狽的模樣到讓皇兄見笑了。”
“想種什麽讓奴才們去張羅就是,你的身份大可不必親自動手。”
“皇兄教訓的是。只不過臣弟在出宮之前就種下滿院萱草,平日裏公務繁忙也沒功夫常常回來給貴妃請安。正是‘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似乎是觸動了某些回憶,皇帝微微一笑,“還記得小時候你知我喜歡春蘭,每年都親手種上幾盆,偶然有開得好的,就捧去送給我看。現在你……還種麽?”
李贊擡起頭看了一眼,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年年都種,只不過一直沒機會送給皇兄。臣弟這手藝比不得花匠,種出來的既不肥美也不嬌豔,送上來平白讓人笑話。”
皇帝放慢步子與他并行,“你不送進來怎知我喜不喜歡?宮裏嬌豔的多了,早就看得心煩,到是就喜歡清馥的。”
李贊一笑沒言語。
待得步入室內,林貴妃見過禮也受了皇帝的問候便帶着宮女退了,把地方留給兄弟倆。
李贊告一聲罪,先去內室清洗換衫,這才又出來。
站在內室門口,笑着說:“皇兄可有興趣瞧瞧臣弟種的春蘭?”
皇帝稍有些詫異:“你還真種了?”
李贊抿着嘴角似笑非笑,“臣弟從來不騙皇兄,答應過的,也永遠不會忘。”
他這麽一說皇帝猛然想起。
【以後我年年種春蘭送給皇兄!】
那時李贊才七八歲,仰着臉笑得很甜……
至內室,迎面有撲鼻的蘭花清香,窗前一張長條案,五盆春蘭已全部怒放。到近前賞玩,只見綠者團肥,宛如燃蠟。更有一支一箭兩花的,尋常的都是一箭一花,如此雙花甚是少見。
李贊看着皇帝挺拔的背影面上浮現一股複雜的情緒。
“雙飛燕。”
李贊回神,壓下心頭思緒,“什麽?”
皇帝回頭沖他招招手,指着那支并蒂雙花的春蘭說:“一箭兩花俗稱雙飛燕。這一盆我很喜歡,送給我吧。”
我?
李贊眨眨眼,“好,送你。”
皇帝直直的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指撥弄着春蘭的花朵,“靳子炎遭遇偷襲,重傷。”
“哦?可有性命之憂?”
“暫時還沒軍報呈上,下一本折子就知道了。”
“還好聿将軍已經率領北征軍過去了,前線到也不必擔憂。”
皇帝逼近一步,兩人只隔尺餘,“這傷受的巧,太巧,巧得朕心憂。”
又變回去了啊……李贊在心底冷笑,面上卻是一彎嘴角,長長的眼睫微垂,“皇兄請稍等片刻,臣弟有一物呈上定可一解皇兄之憂。”
說罷回身從櫃中取出一只木匣放在書案上,向匣子恭敬的行過大禮才打開來退到一旁,“請皇兄過目。”
皇帝走過來只看一眼就臉色大變,“這是……”
李贊恭恭敬敬的答道:“正是先皇留給臣弟的密诏。”
努力壓制輕顫的手,取出匣中诏書,展開閱畢。皇帝看向李贊,“一直在你手中?”
“自先皇賜予臣弟,便一直埋在這園中的萱草之下。”
密诏上寫得明明白白,于大亂之時可調遣築北王率軍上京。
但,何為“大亂”并沒有明示。
想起李贊之前一直參奏的以劉太傅為首的劉氏一族,皇帝不由得心驚。
他對皇後家的偏袒一直是朝中重臣所不齒,他能有各種理由說服自己,也能以君王之威壓下所有奏折。但先皇這一份……
想起彈劾劉太傅的奏折中羅列的罪名,這算不算是“大亂”?李贊這個時候給他這份遺诏為的又是什麽?
思及至此,皇帝似乎摸到了一些頭緒,定定的看了身邊的人片刻,“你真的願意就此放棄一切,只當個閑散王爺麽?”
陽光被窗棱隔成一條一條的打在室內的地板上,反起朦朦胧胧光。李贊原本就白皙的臉透着适才在院中勞作後的紅,竟似施了淡淡的胭脂。
他喜歡看李贊笑,尤其喜歡看他現在這種恬淡的笑容,“我為了自己以後能太太平平的過日子,把親手培養出來的璇玑營都葬送了。現在把最後的保命符也給了你,你還來問我真的假的?”
皇帝絲毫未曾在意這話中稱呼的不敬,只是氣息有些不穩,好似在努力壓抑着什麽,“只有一道遺诏麽?”
李贊撲哧一笑,“我家裏那份暫領都察院的诏書還沒被你收走麽?”眼神一轉,擡手撫上皇帝的臉頰,“皇兄,你怎麽還不信我?”以拇指指腹輕輕摩挲皇帝的嘴唇,“我之前所做的還不是為了保你的江山,你……信我麽?”
“不信!”
十五叼着一根牙簽盤腿坐在大皮褥子上,打一個飽嗝,又拿來塊點心啃。
“我真的受傷了!”靳子炎拍了拍胳膊,“你看,很長一條口子,疼得很。”
初一悄悄的往腰側皮囊中塞滿了肉幹。這玩意兒雖然沒有在慶南王府吃的好吃,但好歹也是肉。“一條口子不算重傷。”
堂堂築北王很憂郁,他只是按照李贊的要求想辦法将初一和十五以及初八安排在身邊,也是按照李贊的要求受個“重傷”,結果也不知怎的惹到這兩位刺客,見天也不給個好臉色。
“你們放心,機會肯定是有的,但琉國人現在不來打,我也沒法配合你們啊。”
十五眯眼,“勞煩王爺去挑釁一下。”
靳子炎正色:“我如今身受重傷……”
“不信!”
又繞回來了……撓頭,板起臉,“現如今北疆軍最重要的是軍饷!答應了五十萬兩銀子,到今天連個銅板都沒看到。多少東西等着置辦呢?我絕不能讓我的兵穿着破爛的盔甲上陣,那是送死,你們懂麽?!”
初一和十五對視一眼道:“不是兵部統一督造的麽?”
靳子炎冷笑,“兵部發下來的東西,慢說是琉國的精鋼馬刀,府裏廚子的殺豬刀砍一下都會破口子!什麽破爛皮子,二十個錢賣我都不要!”
十五奇道:“那北疆軍的甲胄都是您自己花錢置辦的麽?”
靳子炎的臉立刻垮了下來,“我自己哪裏有那麽多銀錢?年年都是跟稅官耍無賴,能少繳一文就一文,其餘的就靠封地裏的産物。攢起一筆銀子就跟蒙州買進好皮子,回來自有工匠精工細作,唉~~”長嘆一聲,想起他家王妃,跟着他苦了好多年啊好多年~初一皺眉想了想,“您有沒有上折子?”
不提還好,一提靳子炎差點掀桌,“沒用!這次的銀子是榮敏那個王八蛋争着要給,還跳過兵部。這下好了,叫天天不應,只能傻等。”
初一眼見着十五眉毛一動,眼睛裏泛起一層春色,心中五味雜陳。又想毆打一頓這兄弟,又想出言安慰,鬧心!
一時間,暖洋洋的築北王寝室裏,三個人三樣心思。
靳子炎:銀子啊銀子,榮敏你啥時候給我送過來啊!
初一:最好別讓十五聽見有人提起榮敏這兩個字,一提他就分心!
十五:榮敏,我很想念你……
“娘娘,今晚皇上住在禦書房,說是與庚王同進晚膳後秉燭夜談。”
一個端莊豔麗的女人停下手中的小剪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表示知道了。李贊又要玩什麽花樣?可惡!這個庚王就像條惡犬,總想咬他們劉氏一口。一邊想着,手中的花剪咔嚓一聲剪斷了一根花枝,枝上一大團盛開的粉杜鵑。
“皇兄,你放松一點……”
李贊好笑的看着緊閉雙唇的皇帝,“這個是建蘭花熬的湯,還加了蜂蜜水,一點都不苦。來,我給你吹一吹,涼下來喝在口裏還有甘甜清香的回味。”
說着嘬起嘴唇輕輕吹拂着湯藥。
皇帝看着看着就真的放松了下來,但依舊板着臉:“朕活了四十歲,從小身強體壯,攏共也沒病過幾回。這次稍微有點小風寒,每日裏黑漆馬虎的藥湯當茶水來喝,憑的讨厭!”
李贊輕笑,“身邊兒伺候的人就沒一個知道你讨厭苦藥的麽?下午我吩咐給常太醫,立刻改了這副建蘭湯來,又加了蜜水,正好滋潤春季的火氣。”
皇帝懷疑的看着他手裏的湯藥。
李贊示意大太監帶着人退出去,等殿內無人,上前一步親手将藥碗舉到皇帝嘴邊,“你嘗一口,不苦。”
見他皇兄堅定的搖頭,又換一種方法,“那臣弟先替您嘗嘗。”
皇帝看着李贊喝下一口湯藥,忽然拉住他的手腕,“我以為你會給我下毒。”
“皇兄?!”
似乎剛才兄弟間的親密都是做戲,皇帝緊緊的捏着李贊的手腕,“以你的脾氣,先是肯放手璇玑營,後來又肯上繳密诏?你從小對自己的東西護的就緊,當我忘了麽?那柄玉如意呢?你砸了也不肯給我的玉如意呢?”
李贊試着抽回自己的手,但無奈對方握的太緊,幾番掙紮,突然皺緊眉頭,聲音裏帶着些許哽咽,“我以前當然不服!那是我親娘留給我的,我統共就那麽點念想,你還想要?你當時貴為太子,什麽好玩意兒沒有?”
皇帝冷笑:“你果然是不服氣的。”
李贊擡眼直直的看着他,“當然!”
又扭開頭,一直繃緊的身體也松了下來,“但那是從前了,現在我早就沒有這份心思。父皇是什麽人物?他能賜給我密诏自然還有能牽制我的人,我……早就被栓得死死的,只能……跟着你。可是,你就是不信我。”
轉回頭,看着皇帝,“我認輸了。當我把璇玑營交給你的時候,我就認了。反正你一輩子也不會信我……”
皇帝嘴角慢慢上翹,直到變成一個笑,“你終于認輸了。”
李贊忽然猛的一掙抽出手腕,連着碗中的湯藥也潑撒了幾分,狠狠的說:“我是認了,可惜皇兄還是不把我當親兄弟。竟然還懷疑我下毒是麽?”
說罷仰頭大口灌着湯藥。
皇帝猛然站起,扳着李贊的下巴,微微傾身湊上前,從他口中吮走所有藥水,又拿過碗将剩餘的一飲而盡。
掏出袖中手帕抹了抹嘴角,“從今日起,我信你。”舔了舔嘴唇,“确實不苦。”
李贊驚訝的看着他,慢慢的,眼中湧起一層水光,“當然,我從來不騙你。”
入夜,被留在禦書房旁的寝殿同榻而眠的李贊輕輕爬起,緊貼身側的皇帝迷迷糊糊的說:“去哪兒?”
李贊彎腰在他耳邊輕聲道:“起夜,皇兄同來麽?”
黑暗中只能得到輕笑,“你去吧,披上一件兒,別着涼。”
轉出內室,至外間屏風後解決完畢,就聽木格上有兩聲輕扣。李贊轉出屏風,昏暗的燭火中是皇帝貼身的大太監。
“王爺。”
“嗯。”
兩人擦身而過。大太監手中多了一枚折疊得方方正正的小紙包……
李贊回到內室,靜靜的躺在床上,很快就有一條手臂繞過來将他抱緊,“贊兒……”
“皇兄,我乏得很,睡吧。”
李贊慢慢将身體放松,又将呼吸放得綿長。不片刻,臉頰被身旁的人輕輕親吻數下,似乎還帶着一些不甘心。
又過了一會兒,人才熟睡,但那條胳膊卻依舊緊緊地抱着他的腰。
皇兄,你果然有這般無恥的念想!
李贊第一次想親手殺了一個人……這個戲,他不想再演!
皇宮中的夜晚是這般寧靜。
林貴妃側躺在床榻之上,手指緩慢的描摹着一只小小的木匣子。
第三份可調遣京畿總兵及其麾下所有兵力的密诏就在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