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蔡緒寧以為自己會睡不着, 但是臨近日出的時候,他還是小睡了一回。
昨夜這些流民走到此處,好似有個領頭的在前頭喊了一聲, 于是他們止住了步伐。有相熟的蜷縮在一處,更多的是尋着樹皮,扒着草根, 累得要死要活,都吃不到多少東西。
但無論是什麽動靜, 他們做起來都是很輕微的, 也沒有太多的聲音。
就好像絕望的浪潮已經覆蓋住他們。
蔡緒寧辨別過了,底下幾乎沒有青壯年, 全都是老弱病殘。
他縮在樹上, 身體僵硬得發麻,稀薄的溫度透過來, 他才感覺到日出的痕跡。
底下聚着的流民也都搖擺着站起身來, 他們不知走了多久, 昨夜看起來也基本沒吃多少東西,都是胡亂扒着讨點吃食,近乎瘦骨嶙峋。
蔡緒寧是挨到了這群人慢慢離開後,長長長出了口氣。
他小小聲說道:“有點難受。”
大早上的,直播間也沒幾個人,但零星幾個熬夜黨和早起的彈幕也有同樣的感受。
【直播間】
[ID蒂花之秀:不知道是不是這游戲太真實了,昨天看得我睡不好覺]
[ID王北朝南的冬天:憋屈死了, 就這還吹噓王莽的治下多棒呢?]
[ID月宮裏的雪兔:游戲能做到這樣, 也是絕了]
[ID八字沒一撇:游戲懂不懂,還能因為這賴上歷史的玩意兒了?]
蔡緒寧沒去理會彈幕随之而來的小争吵,而是藏在樹葉中探頭探腦看着對面的樹頂。不多時, 劉秀率先下來了,他既然都下去了,蔡緒寧自然是緊随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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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姿勢不太利索,顯然是因為在樹上蜷縮太久,腿腳有點發麻了。
蔡緒寧原地蹦跶了幾下,嘆息着說道:“這幾百人都是老弱病殘,我看了下,以他們的體力,頂多再有三兩天就撐不住了。”
因為之前随機任務裏面提及到了真定,哪怕現在他們其實有點遠離真定了,但是蔡緒寧心裏是有點想法的。就算劉秀沒打算去和那些流民正面撞上,但是從真定離開,怎麽樣遇到流民的機會都會大上許多。
就算沒遇到,蔡緒寧在确定安全後,肯定也會打聽這部分的消息。
盡管随機任務完成不了“理應”不會有懲罰,但是獎勵他也看得很眼饞啊!
而現在撞上的這波,不說湊巧不湊巧,這看起來總有些蹊跷。自來流民逃荒,總歸是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逃離,如這等老弱病殘特特挑出來的甚少,那更像是……
蔡緒寧的臉色突然空白了一瞬。
更像是一個群體裏面,作為拖後腿的那部分被抛棄了。
劉秀淡淡地說道:“看來阿緒已經猜到了。”
蔡緒寧:“……草。”
劉秀神情比蔡緒寧平靜許多,自包袱中翻出幹糧,取出一份一分為二,一部分塞給蔡緒寧:“先吃下一些,待會逆着路線去看看。”
阿秀同學這個意思就是要一探究竟。
蔡緒寧默不作聲吃完了幹糧,沒和之前那樣矯情,就算吃不下也硬往喉嚨裏吞。三兩下解決了早飯,他主動背起了自己的沉重包袱,對着劉秀點點頭。
心裏有想法,這路走起來就沉悶。不過兩人的速度不慢,逆着昨夜這群流民來的方向尋,痕跡倒是很鮮明。
畢竟都是一些逃亡的百姓,也不會想到要掩藏自己的蹤跡。
只是越往裏面走,就越靠近山路。這一處有官道,也有崎岖些的山道,要往真定去,就得先走過那條崎岖山道,才能并入官道。
…
劉秀站在溪水旁接水,把幾個水筒都給盛滿了。
“明日還往裏面走嗎?”他們已經走了幾日,蔡緒寧數了數他們帶的幹糧,要是再繼續走,怕是要不夠了。
劉秀沉默了半晌,道:“再走半日,若是沒什麽發現,就走。”
蔡緒寧沒問他想查探的是什麽,只是平靜道了聲好。
這幾日直播間的氣氛也很壓抑,一些老粉還算習慣,可新入的觀衆就奇了怪了,有時候直播間還會吵起來。
蔡緒寧的心情不是很好,且劉秀時時刻刻在他的面前,他也很少有機會和直播間搭話。
索性完全不理會。
至于一些在辱罵主播、唾罵這游戲侮辱歷史的彈幕……
蔡緒寧只想笑。
這不過是把史書上的記載赤.裸裸呈現在諸位的面前,然僅此而已的畫面,就讓有些人承受不住了,這也确實是有點軟弱了。
歷史自來就是一部吃人的書。
他們在溪邊休整了一會,歇過後就背着行囊繼續上路。
蔡緒寧發現劉秀對于如何辨別蹤跡,如何掩藏蹤跡,如何追蹤之類的法子還真是清楚得很。他甚至能趴下來辨認草根倒伏的方向,然後告訴蔡緒寧近日內有人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
對于這點,蔡緒寧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之前還沒看他露過這手。
臨近傍晚,劉秀忽而擡手,蔡緒寧敏銳地跟着他停下步伐。
劉秀凝神片刻,低聲說道:“這附近應該集聚着不少人。”
在這點上,蔡緒寧對劉秀是欽佩的,他說什麽就是什麽。聞言,蔡緒寧的聲音壓得比劉秀還要低:“你覺得是流民,還是……”
他有點遲疑。
流民和起義軍,亦或者搶匪等還是不同的。
如果是前者,其實更廣義來說應當是天公不作美與朝廷官府救援不力的受害者。
劉秀也有些遲疑,好在随着天色暗下來,他們不再行動,而是繼續上樹。
蔡緒寧一邊爬樹一邊自嘲:“我快成孫猴子了。”
他難得能和直播間互動,登時彈幕就刷滿了。
【直播間】
[ID從早寫到晚:孫猴子還需要爬樹?人直接就上去了]
[ID天下無敵:不是吧?今晚又在樹上睡?好了,我可以退出直播間了]
[ID用戶23879:阿秀好像對主播比之前信任多了?]
[ID撲街小狼:我也覺得]
[ID雲泥之別的小花:我不是很懂為什麽阿崽一定要追上去,如果要追,追那些老弱病殘不是更合适?]
[ID憨批:在樹上睡覺不硌得慌嗎?]
蔡緒寧落淚,在樹上睡覺當然硌得慌啊!
而且還要擔心什麽時候一翻身就掉下去,那不自在的味兒可真是絕了。
但是這确實是遮掩行蹤的好辦法,至少不會在睡覺的時候立刻就被人發現行蹤。當然代價就是如果被發現的話很容易被包抄餃子。
或許阿秀同學能跟孫猴子一樣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但是目前蔡緒寧是沒有開發這樣的技能的。
除非系統再一次逼逼他必須可以!
“我猜,我只是猜測哈,可能他是想探清楚是哪裏來的流民,能不能收歸己用。”蔡緒寧窩在樹上小小聲說,他不敢把聲量放大。
這附近很寂靜不說,劉秀窩的那棵樹離他也不是很遠。
…
清晨,山中的空氣正好。
入冬了,天氣驟然轉冷,刀者裹着厚衣裳坐在馬車內,總有點心神不寧。
他是南邊特特趕來冀州做生意的商人,雖然是個富商,但是刀者的打扮并不奢侈,只是稍稍比平常的百姓富足些。
窗外是車輪滾動的嘈雜,隐約還夾雜着護衛驅趕驽馬懶牛的聲響。
這支商隊少說有兩三百人,壓着幾十輛牛馬車,一路上走來活生生就是塊肥肉。只是商隊的護衛很是厲害,且首領帶隊也常走些安全的道路,将将抵達真定,九十九步也就差了這麽一哆嗦。
車簾外,有人掀開進來。
是刀者的小兒子,尚十幾歲的年紀,活潑可愛,這次走商定要跟着阿耶出門,纏着刀者好些日子,總算是磨着他松了口。
“阿耶,快到真定了,什麽時候能歇息呀?”
畢竟走商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他們橫跨了幾個州,一路上也是有買進賣出,但是大部分的貨源還是得留給最後的大主顧才行。
故而這小郎君看久了,也覺得無聊了。
“待這批貨出手後,就差不多了。”
刀者模樣甚是儒雅,如果不是行這商賈之事,旁人還以為是個讀書人。
小郎君癡纏在阿耶身旁,撒嬌的可愛模樣讓刀者緊繃的情緒松緩下來,盤算着等到了真定就不再這麽拘着他,也好好松活一下他的性子……
這想法剛在腦子裏閃過,馬車猛地搖晃了兩下,是驅車的馬夫在拼命勒緊缰繩控馬。
“敵襲,敵襲——”
首領的聲音高亢激烈,霎時從隊前傳到隊後。
片刻的騷動後,商隊很快就冷靜下來。
這般的大商隊如果被盯上了,要麽就是他們趕走對方,要麽就是他們被對方全吞。
看起來像是五五開,實則往往是四六或者三七。
畢竟明知商隊有兩三百號人,這種前提下還敢往上湊,手底下誰沒個真章?要麽一路平安順暢,一旦遇到敵襲,就往往容易出事。
刀者的心猛跳了一下,他搭在小兒子背上的手甚至還鎮定地拍了拍。
“無事,莫慌。”
他安撫了幾句。
很快就有護衛靠過來,先是敲了敲車廂,才掀開了車簾,低聲說道:“主家,應當是流民。”
刀者的臉色終究是一點點難看起來。
流民啊……
這就難辦了。
比起流民,刀者更希望遇上的是搶匪。
搶匪頂多也只有數百人,若是有幾千之衆,定然不會盤踞在這與官道相交的山路旁。可如果是流民……他擡手捏了捏眉間。
就算僅僅只有百八十人,都容易出大亂子。
從來都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流民往往已經被逼迫到了極致,能到攔路搶劫這一遭……小兒子趁着刀者不注意,悄悄掀開了另一面的車簾。
刀者沒有攔着,順着那窄小的縫隙,他看到了攔在山路前的幾十名流民。
只有幾十名?
這數目不對!
刀者迅速掀開車簾往四處看去,這才發現不僅是山道的前面,就連四面八方都被這些流民圍住了,再往上頭瞧,山道的兩側都隐隐綽綽藏着人影。
這得有多少人?
他忍不住吞了口水。
這夥流民裏頭,倒是有腦子靈活的在。
刀者苦笑,這可真是埋伏的好地形。
流民暫時只是圍着他們,并沒有做出沖殺的舉動。刀者困惑地蹙眉,不知他們究竟是何意思,不多時,在前頭的那些人中,走出一個瘦削的男人。
首領謹慎地也穿行過護衛們,兩人站在各自隊伍的前頭對話。
不多時,首領臉色難看地回來了。
“主家,他們要糧食。”
若是交糧,就各自相安無事。
首領忍不住在心裏大罵,雖然流民确實悲慘,可這種搶奪他人財物的行徑難道便是好了?哪有這麽理直氣壯的道理?
小兒子躲在父親的袖下,嗫嚅道:“他們怎麽知道我們有糧草?”
刀者苦笑,這麽大的商隊拖着幾十輛沉重的車馬,只要懂點門道的人,大致都能猜出點,再看他們前進的方向,也基本能确定個八.九不離十了。
他當初之所以會千裏迢迢趕來冀州,就是聽說了真定這裏不限糧價的消息。卻萬萬沒想到,為了這點錢財,竟然真的有可能要把命填進去。
“先……”
刀者喘口氣,卻感覺眼前有點發昏。
他想說先談判切磋,可實際上,這要如何能商讨下來呢?
對于流亡在外的災民,他們唯一缺少的就是糧草。如果是在幾年前,莫說是幾十車,就算是上百車,刀者也都能舍給了他們。
可現在米價甚至能比價黃金,舍去這批貨,要賠的家底會讓刀家從此一蹶不振。
…
“瞧着還是有點講道理。”
趴在山背上,頂着一把草的蔡緒寧悄聲說道。
這些流民看着還沒有那等一窩蜂湧上前燒殺搶奪的惡劣行徑。
他們天不亮的時候就抹黑從另一條崎岖的山壁爬上來,簡直堪稱是攀岩第一絕,現在蔡緒寧還覺得自己的指甲蓋疼得要命,沒掀開純粹是幸運。
“還沒見過血。”
劉秀在旁邊低聲道。
平平無奇的語氣讓蔡緒寧不由得死魚眼。
阿崽,不要突然說出讓人害怕的話啊!
蔡緒寧探頭看了一眼,又迅速縮了回來,頭上的兩把小草晃了晃。
“我覺得要動刀了。”
這明顯是不可能談攏的買賣。
蔡緒寧一邊說着一邊去看劉秀的臉色,試探着說道:“如果現在文叔想阻止,要如何阻止呢?”
劉秀淡淡地說道:“為何要阻止?”
不過他還是回答了蔡緒寧的話。
“看到下面中心的那輛馬車了嗎?”劉秀遙遙指着下頭的一輛馬車。
蔡緒寧點頭。
“馬車上要麽是商隊的主事者,要麽是他的家眷。不過剛才掀開車簾的時候,我看到裏面是一大一小兩人了,應該是兩者俱在。先擒住那小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蔡緒寧汗顏。
“為什麽沒有阻止流民的辦法?”
劉秀道:“沒有辦法。或者說有,但是代價太大。你瞧他們的神色……”他依次點出下面幾處埋伏點的人影,以及半山腰的那幾處窩藏的地盤,“他們已經走投無路了,如果不能搶走這商隊的糧草,他們就要和之前那幾百人一般活活餓死。且能想到在這窄道襲擊,說明他們當中有人确有些才智。”
他又指出此處的地形,言語間還是有些贊嘆。
蔡緒寧:“……”
這就不必!
贊嘆什麽的……一想到之前那幾百老弱病殘可能是被這些流民趕走的,蔡緒寧心裏就膈應。
話語間,底下的人已經交戰在一處。
而劉秀就如同他所說的那般一直冷漠旁觀,并沒有昨日蔡緒寧猜測的那般有所行動。
蔡緒寧也不氣餒,而是趴在上頭往下瞧。
看着看着,他的臉色突然微變,扯了扯劉秀的袖子:“你瞧那裏,是不是有個小女娃?”
劉秀往下瞧,在他們趴着這處山背,再往下一點有塊凸出的岩石上,不知怎的,确實趴着一個瘦小的女娃。
她探頭看着下面,又往回縮了縮。
再往下探,猶豫再三,她好似下定了決心,先是松開一只抓着岩石的手,然後深呼口氣。
“草!”
蔡緒寧低罵了一句,撇下包袱,整個人麻溜地竄了下去。
這不過一秒。
他的動作迅速,就連劉秀想抓也來不及。
就在蔡緒寧撲下去的瞬間,小女娃松開了另外一只手。
失重感不過一瞬,緊接着一股大力抓住了她的領子,布料撕裂的碎響傳來,女娃懵在當下。
媽的!
蔡緒寧的臉瞬間脹紅,重力加速度的沖擊讓他的胳膊有點遭不住。
他呼哧呼哧喘着氣。
“把手給我!”
上頭,有一道冰冷男聲傳來,蔡緒寧吐了口氣,先是把孩子交給了劉秀。
等女娃被劉秀提上去了,蔡緒寧抓着岩壁的胳膊已經抖起來。他用力呼吸了幾下,鼓着最後一點力氣雙腳使勁,意志死撐着沒撒手爬上了岩壁。
等人翻了上去,蔡緒寧還沒有站穩就被劉秀拽住衣襟。
“你瘋了?”
他的語氣異常冰冷。
蔡緒寧的雙手發顫,氣息不穩,緩過勁來後,就連膝蓋都在發軟,反倒是劉秀拽着的這點力氣讓他能站着。
他勉強笑了笑:“……好歹是條命,總不能看着她去死。”
就在此刻,小女娃仿佛才回過神來,驚恐後怕的感覺爬上心頭,登時就哭出聲來。
“閉嘴!”
劉秀陰冷地瞪了過去,那女娃吓得捂住了嘴,悶悶的哭聲暫時止不住,還一抽一抽地從手指後傳來。
得虧現在下面亂成一團,不然他們這動靜早就惹人注目了。
蔡緒寧吐了口氣,好歹那種發抖的感覺消退了點,他拍了拍劉秀的胳膊:“我知道你是在擔心我,不過那只是個孩子……”
“亂世裏頭,誰的命都只有一條。她願意死便讓她死去,你救她作甚?難不成她的命,就比你高貴了?”劉秀冷冷說道。
蔡緒寧一時竟無言以對。
那什麽……社會打小的教育,就算是自殺的人,能救回來的還是要救的。
蔡緒寧搔了搔臉,有點不知所措。
劉秀松開手,冷漠地說道:“你攬下的事情,自己解決。”
見劉秀走到一旁去,蔡緒寧和女娃同時松了口氣。
【直播間】
[ID懶貓:剛才真的好兇險……直播畫面一轉,我把手機吓掉了]
[ID日萬總是如此:好家夥一眨眼鏡頭就怼地面了,我差點以為主播要自殺]
[ID坐北朝南:阿秀生氣的時候好恐怖]
[ID天下無賊:……呃,我覺得阿崽是擔心他吧]
[ID一只花蝴蝶:赤.裸裸的擔心,主播還不領情]
[ID木木不二:好在阿秀搭了把手]
直播間的觀衆剛才确實是被驟轉的畫面吓了一跳,諸如砸了臉砸了腳摔壞了屏幕雲雲的彈幕不在少數。
當然其他的彈幕,蔡緒寧也都看到了。
他尴尬地揉了揉耳朵。
他,他也沒有不領情啦……
蔡緒寧當然是知道剛才劉秀算是救了他,如果他沒把女孩拉上去,依着蔡緒寧那瞬間爆發的力氣,他頂多能強撐着把女孩推上去,到自己就沒力了。
系統給的身體再好,還是要遵循牛頓定律的。
不過現在……
蔡緒寧蹲下來看着還在抽噎的女娃,溫聲說道:“為何要做這種事情?”
女娃的抽噎聲小了點。
方才就是眼前這年輕郎君救了他,盡管這與女娃要尋短見的想法沖突,但畢竟是救了她的人,對比起走開的那人不知和善多少倍。
女娃忍了又忍,本想着壓住哭腔,卻沒想着哭得更厲害了。
“……我,阿娘他們,說是,為了讓我們多條活路,同阿叔他們走了。”女娃一邊哭一邊抹淚,手指的灰痕把臉擦得更難看,“我偷聽到三伯他們說,自願離開的,那幾百人都沒帶吃的,都走了,都空手走的,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我們……嗚嗚嗚……
“不夠吃的,剩下的還是不夠,三伯說,張家村那些,想吃小孩兒,嗚嗚嗚嗚我不想阿娘死……不想被吃掉,我想陪阿娘嗚嗚嗚……他們要搶別人的東西,可這不對……活着好累,丫丫想阿娘了……”
女娃哭得颠三倒四,話裏話外的凄涼絕望讓人心頭發麻。
蔡緒寧自言自語地說了一段話,聲音小得連近在咫尺的小女娃都聽見。
但是直播間聽到了。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來,滿本上都寫着兩個字‘吃人’……”
【直播間】
[ID白毛浮綠水:迅哥兒誠不欺我]
[ID大禹:嘔,我想吐了]
[ID莺時夢:雖然覺得這句話在這裏不太符合,封建禮教更貼切,我覺得《活着》好像更合适……但是還是聽得心裏難受得要死]
[ID夫君就是愛我:我剛吃完飯……]
[ID緒川千世:我真他媽吐了,什麽狗東西]
[ID斜風細雨不須歸:所以那幾百人……是為了省口糧自願去死的?]
[ID我的ddl要到了:媽的我坐在電腦前哭得像個傻.逼]
[ID高塔奇人:……就是真吃人了]
周樹人啊周樹人,大佬這犀利的文筆真是哪個朝代都能套得上。
蔡緒寧現在全身正處在虛脫的狀态,人蹲下來後就有點站不起來了。他費勁地扭頭,虛虛地叫道:“文叔?”
劉秀不理。
“文叔文叔,你就理理我吧……”
他的尾音有點飄,聽起來隐隐約約像是在撒嬌,搔得耳朵癢。
劉秀面無表情地走回來。
“剛才的話,文叔你聽到了吧?”蔡緒寧厚着臉皮去拉劉秀的袖口。
見劉秀沒有甩開,他心裏一松,
好家夥,他剛剛确實害怕要是阿秀直接甩開了就尴尬了。
“然後呢?”
冷漠不改。
蔡緒寧又慫了慫。
“那什麽……既然那些人是自願為了自己人犧牲自己的,那說明底下那群還不算無可救藥……”之前蔡緒寧都懶得搭理,主要原因還真是為了這個。
且商隊未免也太可憐了些。
劉秀直截了當地說道:“你想救他們。”
這裏說的“救”究竟指的是哪一方,就很難講了。
…
刀者緊緊抱着小兒子,嘴裏滿是苦澀。
流民的數量超出他的想象,原本以為只有數百人,可眼下瞧着約莫有破千的趨勢。且這些流民或許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最先是商隊占據了上風,到了後頭殺紅了眼,血性上了頭就越戰越勇了。
沒有武器就用石頭,沒有石頭就用拳頭,就用牙齒,哪怕是四五個人都要纏住一個人。
這種歇斯底裏的爆發令人恐懼。
刀者是商人,他比任何人都懂得人性一詞,早知這些人已經被瀕臨絕境,還不如舍了這批貨。
除非還有外力,現在可當真是毫無旋轉的餘地了……
“咻——”
輕微破空聲傳來,在厮打混戰中這不過是最不起眼的動靜。
“啪——”
“啪.啪.啪——”
幾聲劇烈的爆炸聲起,甭管是商隊還是流民,但凡是聽到這個聲音的人都下意識就地一滾,恨不得立刻離開爆炸的區域。
是人便有趨利避害的天性。
“咻咻——”
“啪.啪.啪——”
若有那還在纏鬥之人,破空聲與爆炸聲就傳到何處,不由得迫使雙方停下交戰。
待最後一處殺紅了眼的雙方不得不分開,場面一度僵持住了。流民與商隊彼此警惕地盯着對方,卻又不斷逡巡着四周,仿佛想要找出到底是誰做出這等舉動。
“咻——”
又是一聲箭鳴。
刀者聽到車廂咚的一聲,人都驚慌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麽,他突地松開抱着小兒子的手,整個人鑽了出去,探頭一看,一支箭矢死死地定在車門上。
而在這箭矢的尾部正挂着一根繩子。
刀者困惑不已,一根繩子?
他正要循着繩子的另一端看去。
“主家請避開!”
遠處,側臉染血的首領厲聲叫道。
刀者下意識一低頭,就在這當口,又一聲巨響砸在車門上。
他心頭一跳,矮身擡頭看去,發現那支箭居然還釘在車門裏頭,而繩子上墜着沉甸甸的包袱。
這包袱順着繩子,從高處給送下來了!
刀者微愣,站起身來。
他本是要把箭矢給拔.出.來,卻發現早已入木三分,不管怎麽抽都拔不出來。他心下大駭,不知是哪個義士有這般偉力?
護衛首領大步走來,抽刀砍在那包袱上。他的動作也是游刃有餘,只切斷了包袱緊系的系帶,跌落的包袱發出了哐當的聲響。
刀者聽着這有點熟悉的聲音,露出了微妙的神色。
這莫不是……
他彎腰抱起這包袱,當着所有人的面翻開來。
是黃金。
刀者不用數,一眼掃過去就知道這裏有百兩黃金。
與他的貨物價格相差不遠。
裏面還夾着一封信。
刀者念道。
“偶然路過此地,見君車廂印記,再窺得百姓之苦,不忍見雙方交戰,特獻上百兩黃金,以換其糧。”
他的聲音之大,就連遠處垂頭的流民百姓都聽得清。
刀者的姓氏很獨特,其祖上是早就在西漢初期發家的刀間,乃是聞名的大商人。其後刀家的一應事務,多少都有留着當時刀間的印記。但早已成為習慣,連刀家的多數人都忘記了這乃是印記之一,不料竟然有外人能因此得知他們的身份。
刀者抱着這百兩黃金,大聲說道:“現有善人願意用百兩黃金交換我所攜帶的糧食,如今你們可願交換?”
他表面淡定,心跳卻是急促。
萬萬沒想到還有峰回路轉的一刻。
滿臉血污的流民中,迷茫與空白的神情是大多數。
“我們可以……”
“張思,沒有莊家通吃的道理。”
一段簡短急促的對話在角落裏響起。
随即在那處,有人回應道:“留下糧食,你們走吧。”
這人顯然很有威嚴,當他發話後,那些流民們動了動,最後慢慢挪開原本擺在路上的路障。
然後讓開到一旁去。
刀者站在車頭說道:“卸下所有貨物,清點傷員,死者帶上牛車。”他自出來後,始終沒有再回到馬車裏面去,抱着那包袱就站在車頭。
他的話在商隊中很有分量,人立刻就動起來。
他眼睜睜看着自己人這邊處理完所有的事情,把所有的糧食辎重車都留下,清點完死傷者後,護衛首領沖着刀者點頭。
刀者:“如此,錢貨兩清!走——”
他再次重複。
咬字極重。
重新滾動的車輪再次發出咔呲咔呲的聲響,碎石被卷進車輪,又被彈了出去。
商隊的貨物悉數卸下,商隊的人數少了一些,卻還算是安全地穿行過那些默默相送的流民們,直奔山下官道。
等商隊的影子都消失得徹底,那些還握着石頭,拿着木棍的流民們怔愣在原地,一時之間有點反應不過來。
艱澀卡住的齒輪一頓一頓。
“嗚嗚嗚嗚——”
起初是有人哭出聲。
“嘔……”
旋即是嘔吐與咳嗽,受傷的呻.吟……以及撕心裂肺的哭泣。
有人邊哭邊跪倒在地,摳着喉嚨把剛剛吞進去的血肉吐出來,吐得一地酸水;有的趴在辎重車上,一邊笑一邊哭,嘴裏胡亂叫着“阿娘”“阿耶”;還有的傷痕累累,力道一松就直接滾倒在地,也不知是生是死;更多的是迷茫,困頓,絕望……
徐廣英慢慢捂住臉。
他是最初試圖與護衛首領交涉,也是在剛才發話答應交易的人。
他長長啜泣了一聲,尖鳴在胸腔抽起。
但也只有短短的時間。
然後他擡起頭,站起來,通紅着雙眼喝道:“還能走動的去檢查傷者,有口氣的看看能不能救。另外徐三,帶幾個人去搜牛車,看看有沒有傷藥。
“都他娘的給我動起來!”
他的聲音粗犷蒼涼:“記住你們這條命,是你們阿耶,阿娘,兄弟,姐妹,是你們的兒女,是你們親人用命換來的!”
如此,就算背棄良心也要活下去。
不然對不起那離開的數百至親。
在徐廣英的驅趕下,麻木的人群總算有了點鮮活的樣兒。還能動彈的開始一個個去摸爬,看看躺着的還有沒有剩口氣兒,也有多的是去找傷藥,或者是幫忙生火燒水……凝滞的氛圍也漸漸松緩下來。
然後徐廣英遠遠望着山腰某一處。
“你在看什麽?”
張思站在他身後問道,他的眼力不如徐廣英的好。
話音剛落,徐廣英猛地跪了下來,撲通撲通地在地上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力道之大,一下子就磕出血來。
“徐廣英,謝過恩公的大恩大德——”徐廣英的聲音響亮,話音到了盡頭,竟有絲絲泣血的哀鳴。
這句話在寂靜山澗回蕩,他沒有起身。
張思沉默了片刻,也跪了下來,慢慢地磕了三個頭。
“張思,謝過恩公的大恩大德。”
或站或立的人影僵在原處,有的哭倒在地,有的懵懂跟随……一句句,一聲聲啜泣的話音跪倒在這片山中。
混雜着血與怨恨。
噠。
“三伯!”
稚嫩的女童聲響起,一具小小的身體撲進徐三的懷裏。
跪在地上的徐三驚訝地擡頭,抱着侄女兒滿是迷茫。
“你,你這是怎麽跑出來的?”他們在襲擊前,就把所有的孩子都藏在了山洞裏,若是此次不成,他們也應該會餓死在山洞裏。
“是他們救了我。”
女娃脆生生地說道,小手指指着不遠處正緩步而來的兩人。
徐廣英應聲看去,左邊那位相貌生得好,濃眉斜飛入鬓,神色卻冷,肅穆的神色凝在他的眉間。背後背着一張大弓,手上還提着一口刀,瞧來便是行走江湖的俠士打扮。右邊那位郎君長得和善俊朗,相較于左邊,那可真清朗如月,溫和如玉,便是不笑都可愛可親。
“恩,恩公們……”
徐廣英剛開口,左邊那人冷冰冰地說道:“怎麽還不救人?”
徐廣英回過神來,看着現下跪了烏泱泱的一片,就算心中悲怆難平,卻也深感恩公所言有理。當下便再度動員起鄉親們,免得真讓有些能救回來的人就這麽橫屍了。
待那位自稱蔡緒寧的青年溫聲細語地同他們說了先前好似看過那幾百離隊的老弱病殘後,徐廣英等人感激涕零,無法言表,登時又有幾個人跪下砰砰砰磕了頭。
蔡緒寧:“……”
別磕了大哥,救人要緊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