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陽光如果有分陰性陽性,這個下午就是陽性的豔午
管沐馨穿着一襲川久保玲的套裝,在等待着面前镂花大門打開的同時,邊在心底安撫自己曬一曬太陽是好事。反正臺北太豔太魇,所有的事物逆光色轉,暫時遠離坐太久、冷氣吹得她偏頭痛的辦公室,來陽明山跑跑腿、送送公文也算不錯的差事。
「管小姐,殷先生正在裏面等你。」明嫂在管沐馨按了門鈴後,不多一秒也不少一秒正十分鐘來開門。
這位元在殷宅服務超過十年以上的老人,從來不會用科技文明的東西,屋內有安裝液晶顯示器可以看見來人,再按一下旁邊按鈕,庭園外的大門就會開了,但她仍堅持親自開門。
明嫂雖然叫明嫂,神情卻是一貫地黯然慘澹,枯黃的臉色,冷飕飕的眼神,聲音也不帶着人味。殷石飛在父親過世,接任董事長後的第一波裁員名單沒有包含這一位老傭人,曾經教管沐馨有些驚訝。
「謝謝。」管沐馨将公文抱在胸前,飛快閃身進殷宅。
若不這麽做,她就會在下一秒卡在門和牆之間動彈不得。明嫂關門的動作很快,有一次她尴尬地被卡住,傻眼之際只聽到明嫂抛來冷冷一句:「現在年輕人的身體真差,動作這麽慢!」
盡管如此,管沐馨每次來總是會和她寒暄一、兩句。
「今天天氣真是熱,」管沐馨用手帕拭了一下額角的汗滴。所謂的「殷先生正在裏面等你」只是客套話,正确的解釋是殷石飛正在裏面左擁右抱、玩得不亦樂乎。
「還好。」明嫂迳自走在前頭。
「明嫂,這是給你的。」管沐馨小碎步跟在明嫂後面,待明嫂回轉過身,她也停住腳步,朝對方笑了一笑,遞上禮盒。「昨天和我大姊到淡水碼頭,買了幾盒阿婆鐵蛋。老板說過你喜歡吃鐵蛋,我應該沒記錯吧?」
「不是我,是我兒子。謝謝你,下次別破費了。」明嫂淡淡地收下。
「好,下次我不破費。」管沐馨順着明嫂,沒說多餘的客套話。
她和其他來殷宅的女人不一樣,不會眼底只有殷石飛的存在,其餘人皆視為石頭草木,這和她的成長背最有關,學生時代她曾半工半讀同時兼過三份工作,不會不懂人情世故。
「管小姐,請問你是同情我嗎?」明嫂突然凝視着她。
「呃?」管沐馨被她問得有些措手不及,搖頭淡笑,「當然不是。明嫂在殷家服務那麽久,薪資一定很高,哪裏要人家同情?況且職業不分貴賤,我可不覺得自己有比你高尚的地方。」
「那麽這是……」明嫂納悶,因為她送禮也不是第一、第二次了。
「只是剛好到了那個地方,帶了當地名産回來,就這麽簡單,我也帶了幾份給其他親朋好友,請明嫂別多想。」管沐馨道。
「那就好,我不希望管小姐誤以為我們做仆人的很可憐。」
「誤會大了,我沒這個意思,明嫂千萬別這麽想。要不要我跟你賠個不是?」管沐馨開玩笑地抱了一下老人家。
明嫂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沒有這意思就好。你快放開我。」
「遵命!」管沐馨眉開眼笑。她是冷性子的人,對上比她更冷的人,倒是興起了捉弄的念頭,明嫂方才似乎被她熱情的舉止吓了一跳。
「你自己進去吧,我還得整理後院的花草。」到主屋時,明嫂道。
「好。」管沐馨禮貌地點了一下頭。
一進到主屋,她便被裏面震天價響的舞曲弄得耳膜快破碎。多虧這裏隔音設備做得好,不然她剛剛在外面就被吵死。
瞬間,舞曲立即被關掉。
殷石飛大張雙臂朝管沐馨走來,将她擁入懷裏,在她雙頰各親了一下。
「我最美麗的得力助手終於來了,要不要來上一杯伏特加?」殷石飛随即放開她,走到酒櫃後倒酒,因為他知道倘若放手得不夠快,有人的高跟鞋就會給他好看。
「在上午十一點的時候?謝了,我不想英年早逝。」管沐馨望了一眼歐式大廳,看見三個姿态撩人、衣衫不整的女人醉倒在不同張沙發上,随後又将目光停駐在她老板那張異常年輕英俊的臉龐上。
這一個實際上二十八歲、看起來卻像十八歲的家夥,就是他們聖珠寶最新一代的掌門人。
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有時銳利,有時溫和,更多的時候呈現放空狀态,水嫩白皙的肌膚是因為殷大少從不熬夜,每天必敷面膜、嗜吃水果。除了牛奶之外,會碰的飲料就是酒。但喝牛奶是為了解毒用的,喝了太多的酒,體內難免囤積些毒素--這是殷大少的自知之明。
「這麽盯着我,我會害羞耶!」殷石飛拿着調好的酒,慢慢地打從她眼前走過。
「我相信你就算在全世界人面前把衣服脫光,也不會害羞。」管沐馨沒好臉色兼沒好氣地道。
外面的氣溫高達三十度,但這個家夥把室內空調開到十五度以下,穿着一件長袖T恤,一件寬松的褲子,渾身懶洋洋,以他喜歡的坐姿雙腿曲膝窩在沙發裏,加上老是高深莫測的模樣,像極「死亡筆記本」裏面的L。
而她就像夜神月,每天為公司賣命,但殷大少永遠氣定神閑地窩在沙發裏,到公司露面的機會五根手指數得出。
「嗯,我是不會害羞,但我想別人會。」
「有時我真希望已故的老董事長有個私生子,這樣管公司的人就不會是你了!」管沐馨吐實道,找一處地方坐了下來。
「我老爸守身如玉,而且他死了,對於你的願望我愛莫能助。」殷石飛搖了搖酒杯,很斯文地喝下一小口。
「這三個女人又是打哪兒來的?」管沐馨随口問道。
「喔哦,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你的許可權,除非你答應當我的女友,那麽我就有義務告訴你,她們打哪兒來又要往哪兒去。」
「誰鳥她們要往哪兒去!我只是不想萬一我的老板死得不明不白,員警問我時一問三不知。」在殷石飛面前,她很容易原形畢露、口無遮攔。
如果她狂妄,也是情非得已。
做老板的不像老板,當員工的也該懂得分寸,但殷大少的「無為」太讓人看不下去,她才會這樣沒大沒小。
「你是不是那個來了?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這是你要的公文。我認為你多花點心思在公事上,比關心我那個是不是來了更重要。」管沐馨搖搖頭,将公文袋放在桌上便打算離開。
未料,殷石飛卻上前由後抱住她。
「不要走。再陪我一會兒,好不好?」有些脆弱的聲音。
「不好!你知道我讨厭玩愛情游戲。」管沐馨咬唇,忍住給他一巴掌打醒他的沖動,這個花心大少,未免玩過界了。
「不是游戲!我是真的喜歡你!」殷石飛很認真道。
「你的喜歡,我敬謝不敏。」鬼才相信他的話!管沐馨俐落回絕。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歡我,所以我把你升為總經理,這樣我就能常常以公司的業務為名見你。」纏綿的絮語。
「老板要見員工,到公司就行了。」管沐馨一點都沒有被殷石飛的話感動,她冷冷地撥落他的手。「至於老板精蟲沖腦,員工不必舍身成仁,這裏就有三個活色生香的女人。」
「我訂正我剛才的話,你好幽默喔!真有你的,管沐馨,難怪連明嫂都對你沒轍!」殷石飛大笑地在沙發上捂着肚子,顯然是笑到肚子痛。
她聳聳肩,覺得這回答很無聊,想必他剛剛在窗邊瞧見了她如何逗戲那個老人家。
「笑夠了,請看一下我帶來的明年度公司預算,沒問題就簽下大名,我再請會計小姐過來拿。」這一次她連頭也懶得搖,便直接轉身離開殷家大宅。
***
她習慣坐捷運。除了不會開車之外,也因為喜歡在人群中的感覺。
不管城市街道給予她多麽不真之感,彷佛一回首所有美麗繁華就會崩解倒塌,但走在人潮裏多少有些安慰,畢竟她和別人沒什麽不同,街道上那麽多人車都和她一樣等待綠燈、等待小綠人,路過一個個十字路口。
難道只有她對生命有限産生焦慮嗎?難道只有她有靈魂輪回的哀傷?難道大家都那麽清楚存在的意義而毫無疑惑?這些人應該也和她一樣有滿腹的疑問,只是大家習慣不說,說出以後時光并不會喊卡、停止向邁進,每個人都和她, 一樣認為「別人也是如此地活着」。
姑婆昨晚同她說:「沐馨,最近你印堂發黑,那只鬼已經來了……」
不必待那只鬼來,她已經覺得生命的哀愁大於美麗。
她問小妹是不是因為前輩子欠了某人的債,所以今生特別覺得生命惘惘,小妹笑得十分欠揍,道:「未知生,焉知死,大姊的那只鬼娶了她,你的這只鬼倒是很令人期待他會不會把你劫到外太空?二姊,你知道自己很像異世界的人嗎?你的虛無主義很不符合珠寶業總經理這樣的職稱,太不搭軋了!」
是她的錯誤。向一個現實主義者讨教關於生命這種問題,能得到怎樣超現實的答案?
她沒問姑婆前幾世是如何對不起那只鬼的,以致他來索債,一切就順其自然,這種事多知道不見得比較好過。
她打算先在某飯店悠閑地喝個下午茶再進公司,不期然地在經過公車站時看見一張貼在布告欄的尋人啓事,上面寫着娟秀的字。
阿斯,我錯了,請你回來我身邊,我愛你!
--嚴騰斯,一八四公分,七十七公斤,特徵:過分帥氣的臉龐,過分憂郁的氣質。有善心人士發現,請撥打09xxxxx508。
注:阿斯,我等你一個月,你沒回來,我就毀滅自己!
美 二00八.九.一
文字旁邊附着一張相片,裏頭的人正是管沐馨在北投圖書館看見的那名高大男子,透過相片,她依然能看見那抹閃映在他眼底的朽朽幽光。
她彷佛靈媒似地聞到熟悉的氣味。
是遺棄的氣味。
宛如她當初遺棄了學長一般。
管沐馨沒多想地一抓撕下那張孤零零的啓事,朝來時的路奔去。
今天是九月十五號,還有半個月,她希望那女人不要做傻事。
愛是很美好的!她在心中聲嘶力竭地狂喊。随着她奔跑的姿态,她的發飄揚如墨畫,裙子如綻花碎浪。
她想要掙脫過去,想要對這張尋人啓事盡點心力,彷佛看見老天讓她有機會能以這樣的形式彌補過去的遺憾。
美真傻,何苦天真的以為做傻事,那個男人就會感到愧疚,心就會回到她身上?不會的!愛情除了人和還要天時地利;不對的時空,都會讓兩個相愛的人擦身而過。
愛一個人就要勇敢啊!
如果有人偷走了他們相愛的一切,就要靠自己找回來,而不是舉白旗投降,愛很美好,真的很美好--可是,人們都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它的美好!
再次進入市政府捷運站,搭到臺北車站再轉搭紅線到新北投,沿途管決馨一直想着,如此烈性的女子,相處起來一定很有「活着」的感覺?
會引女人毀滅的阿斯看了尋人啓事,會不會回到那個叫美的女人身邊?
她居然為這兩個不熟識的男女,生起無端的牽挂之感。
***
臺北城熱而幹,陽光和藍天熱戀着,以一個吻的速度,就能把不知死活望着它們發出張牙舞爪炫麗日光的人們弄得暈頭轉向。北投圖書館,将入夏的署熱抛在館外,室內只飄逸着人文的書香。
「沒這個人?」管沐馨的腦筋一晌空白。
「嗯。我們圖書館沒有嚴騰斯這個人。」櫃臺小姐愛莫能助地搖着頭,
「可是他說……那你們裏面是不是有一位聾啞的女員工?」管沐馨仍不死心,那個男人看起來對圖書館并不陌生,一定有哪個環節她疏忽了。
「有,但她明天早上才會來。」櫃臺小姐朝她一笑。
「謝謝。」管沐馨沮喪地轉身,找到那個聾女又能怎樣,她不會手語,怎麽和對方溝通?
正要跨出圖書館,她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什麽似地又回至櫃臺處。「請問你們前天是不是有請人來維修?」
「有,但工程當天就結束了,你要找那名工人,可能要打電話到這家外包公司。」櫃臺小姐找出聯絡電話交給管沐馨。
管沐馨道完謝,拿出皮包裏的手機,在圖書館外面撥打那一組號碼。響了一會兒後,才有人接起電話。
「勤力外派公司您好。」臺灣國語。
管沐馨心底小小的失望了一下。不是他!
「請問嚴騰斯在嗎?」
「你要找阿斯?他做到昨天就沒做了。小姐哪裏找?」
「敝姓管,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他,能不能給我他的電話?」
「哈,管小姐,阿斯這個人來無影去無蹤,他沒在用電話、手機的。」
「請問你是他的老板嗎?我怎麽聯絡他?」真奇怪的人!
「我是他的老板沒錯,但這個我也不知道。阿斯想工作的時候自然會出現,他不想出現的話,連FBI的人都找不到他,就像世上沒這個人一樣。」
可是世界上明明有這個人啊!管沐馨原想這麽說,念頭一轉便又打住。
「如果看見他,能不能請你打電話給我?」她說出一串號碼後,又誠心的請托對方,「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請你幫忙!」
「小姐,我不确定他什麽時候會再來喔。」
「沒關系,只要請你在他出現時打這個電話給我就行了。謝謝。」
收線後,她看着手機上的時間,這才發現已經下午三點,乾脆向公司請假算了,從這裏趕到公司至少要一個小時以上。
為什麽她一定要将手中的啓事親自交給阿斯,而不是把這消息直接告訴他的老板?大概是因為似曾相識。她還想再見他一面,想要問他們是不是有在哪裏見過面?
瞬間她想到《戰地春夢》中的凱薩琳和亨利在瑞士洛桑,一生一死,千古長恨,倘若她是美若天仙、懷孕了不結婚也不怕的凱薩琳,誰會是多情的亨利?
是那個稍早在她耳畔喃喃說着喜歡她的殷石飛?是打越洋電話來,說除非她幸福了他才會幸福的學長?還是那個追求攻勢猛烈的房地産小開?或者是尚未出現的第四者……
阿斯。
這名字突然掠過她腦中。似流浪的呼喊。
管沐馨在心中否決這個想法。不知道這是否和印堂發黑有關系?她的腦子裏突然天馬行空地掠過許多想像。或許是因為她前陣子為了阻撓兩家對手公司合并,戰死不少腦細胞,才會如此亂想胡思。
那個和她只有一面之緣的阿斯,尚有個等他回頭的癡心女友……她一定是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