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00八年

臺灣最美的圖書館,臺北市立圖書館北投分館,位於有名的溫泉鄉新北投,一個比北投更靠近山裏的地方,空氣裏永遠飄散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山邊野溪冒着熱騰騰的白煙。

早期臺灣原住民平埔族看見白煙缭繞的景象,以為是女巫在作法,後來他們口中的女巫「Patauw」經漢人語音演繹便成為「北投」,自此北投也以女巫之湯聞名。

室內書香、室外鳥語的木造玻璃屋裏,管沐馨揉了揉皺緊的眉心,她面前的書桌上攤開放着許多本有關二次世界大戰的書籍。

大約一年前,她逛光華市場時無意中發現一本舊日記,随手開一頁便被上面漂亮的手寫字「」吸引住。當時以為是羅馬字,查過之後才曉得是俄語的「我愛你」,念成「YaTibiaLyublyu」。

一開始她請朋友幫忙翻譯前面幾篇,後來她覺得裏面篇篇都具有文字魔力,宛如一棟古老的房子迷影幢幢,便不再麻煩朋友,索性自己學起俄語。

整本日記看下來,她覺得內容相當有趣,是二次世界大戰時一名俄國第六軍團文書官高斯基,他為了記錄戰時心情、發生的點滴,以及懷念家鄉的初戀女友而寫。日記裏寫着--

如果我死了,就沒有人知道我曾經多麽愛過貝娜莉娃,所以我必須寫下我對她的愛戀。

但那股愛戀後來似乎轉移到另一個女人身上;一個被他們軍團所擒的德國女人。

關於那名德國女人的描述不多,一百多篇當中只占了大約十分之一,只有十一篇,敘述的手法與技巧,和對初戀女友的描述完全不同。

後者如散文,對於女友的種種優缺點如數家珍。前者如詩;寥寥數句,餘韻卻無窮,令人更加好奇那個德國女人的模樣。

不知道它怎會飄洋過海到臺灣?

為了這本日記中記載的許多戰事,她特地翻閱有關二次大戰的書。

由於日記沒記載後來發展,只停留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八日,也就是她今天看的最後一篇,內容為:

袓國的山川算什麽 比不上她身上穿着的玷污了的衣服

天地的日月算什麽 比不上她眼睛裏漠然的寒光

我又算什麽她不屑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軍徽 比我自已 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管沐馨猜想高斯基終止記錄的原因可能是戰争結束。

一九四二年的十一月底,德國的包路斯将軍和他的第六軍團在斯大林格勒遭到包圍,來年二月向俄國的朱可夫将軍投降。

就算戰争結束,不也應該要稍微記一下這個美麗戰俘的下場?

但日記到這裏便沒有下文,於是另一個可能性大大地提高,就是高斯基殉難於戰場。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原因可以說明這個詩人為何停止他瘋狂的迷戀。

發生在一場戰争之中,平凡、沒有結果的單戀,竟然緊緊抓住她的心!

管沐馨苦笑了一下,這就是令她連續半年将美好的休假日耗在圖書館裏的結局。

比不上海明威《戰地春夢》、托爾斯泰《戰争與和平》、雷馬克《西線無戰事》這些書的一半好看,但她依舊深受這本日記主人的文筆吸引。

主要是因為她看的是親筆手寫稿吧,而且高斯基文采不凡,一度難倒她的俄語老師。

管沐馨看了一下手表,和大姊約好一起喝下午茶的時間快到了。她起身到服務臺還書,可是朝着站在櫃臺內背對着她的女孩喊了幾聲,那女孩都沒有回頭理會人。

「小姐,我要還書。」管沐馨的聲音已經有些提高。

「她耳聾聽不見你說話。」

背後倏地響起一道瘖啞的聲音,管沐馨回過頭,看見一堵胸膛,她将頭往上擡。

對方是一個年輕人,個子很高,大約一八三左右,穿着簡便的上衣和工作褲,渾身城市游牧族的蠻野氣息,一副邊緣人的随意游蕩姿态,那張臉算好看但很冷漠,目光沉沉,嘴唇抿得很緊,身旁有一臺堆滿書的書車。

對他,她彷佛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似乎在哪裏見過。

「她聽不見你說話,所以你應該等她轉過來。」他挺着陽剛的線條,站在室內沒有被夏天陽光曬到的地方,冷冷的語調,一種熠熠幽光從他眸底映出,像是持有神的封印者。

「聽不見,她為什麽會在這兒?」管沐馨緊了一下眉頭,不解。耳聾的女孩仍背對着他們在整理櫃子。

「政府的美德,公家機關對身障人士要定額進用,這種時間人比較少。她才在這兒。」他說出一句平淡直述、不帶任何正面或負面含意的回答,轉瞬又道:「你趕時間的話,把書放着,待會兒她會處理。」

「那邊還有幾本書,沒有梯子,我放不回去。」管沐馨指了一下她方才坐的靠窗位置,桌上有五本厚重的書,它們的放置地點都是書架最上層,原來放在書架邊的梯子被人拿走,不在原位。

「放着,待會兒我幫你放回去。」

「請問……你是圖書館的員工?」

「算是吧。」男人給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麻煩你了,謝謝。」管沐馨朝男人點點頭,回到座位取要給大姊婉馨的袋子,再經過服務臺要難開時,男人已不見蹤影,女孩仍背對着櫃臺在整理東西。

***

「在這裏,沐馨。」管婉馨朝迎面而來的管沐馨揮着手。

每次看見二妹總是教人眼睛一亮!一件抽折寬松薄紗長洋裝,搭配上頭巾和短馬靴,整體造型好像要去法國南部普羅旺斯般随興自在。

「這是給你的。」管沐馨摘下太陽眼鏡,将手中的名牌購物袋交給管婉馨,在她對面坐下。

「你買了什麽?哇,好漂亮的衣服喔!你又跑S「opping亂花錢?」管婉馨往袋內看了一眼,欣喜又不舍地道。

她見過其他從事珠寶行業的人,大部分都很嚴肅或不茍言笑,穿着也都一板一眼,不是西裝就是套裝,但身為知名珠寶商高階主管的沐馨卻是個「飛遜」的人,穿着打扮都很流行,沒有傳統中主管的樣子,像走在時代尖端的人,賺錢能力一把罩,花錢能力也令人咋舌,和她這個勤儉持家的大姊以及小氣的三妹一點都不像。

管沐馨聳聳肩,向服務生點了啤酒及法式煎餅後,回頭朝她道:「有何不可?反正我有錢,你也喜歡這些衣服,這就好了。」錢買得到的快樂都好辦。

管婉馨将購物袋放到旁邊的空位,「是啊,我知道你存了很多錢,現在只少一個男人在身邊照顧你。」

「哈哈,姻緣的事要問月老,問我沒用。」管沐馨四兩撥千斤。

只要咱相愛過程美麗,就随緣分安排一切,感謝天的成全體會,乎咱有一擺相愛的機會……淡水河邊的咖啡廳悠揚地飄着江蕙和阿杜的「夢中的情話」,單身的人聽見這種男女合唱的經典情歌,非死即傷。

從這麽近河的地方看河景,依然覺得那幽緩波蕩的河遙不可及。臺灣人真可憐,做為一個島國,四周都是海,但人民卻要千裏迢迢跑去峇裏島、夏威夷玩海賞海,在自己的國家時對「海洋」兩個字很陌生,一年到墾丁玩個一次算不錯了。

管沐馨的思緒悠悠飄回九年前。那時的她,年輕無知得想不到陌生化的問題,光顧着天真地和初戀學長相約九年後要一起在這裏看夕陽。

結果,九年後,陪在她身邊坐在這裏看河景的是她的大姊管婉馨,學長已在美國結婚生子,婚姻美滿幸福。

紐約、臺北,同樣位在北半球的兩個城市,同樣的一切過剩與過度,文明過剩,人情過度。

管沐馨喝着服務生送來的冒着泡沫的啤酒,她感覺有點迷離,瞳孔裏在收集關於「成功」這個字眼的喜悅,卻只能自我苦笑。曾經汲汲營營,如今已坐上總經理位置的她,卻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尖銳諷刺;空洞、不實在。

「不說這了,我今天約你出來是要問一件事。」管婉馨沒發覺二妹的異狀,迳自說道:「上回你姊夫幫你介紹的那個男人你覺得怎麽樣?後來你們有沒有再出去,喝喝茶或看場電影--」

「大姊,我和他不來電。」管沐馨收回看夕陽的視線,給關心她終身大事的管婉馨一記淡淡笑容。

「不來電?怎麽會呢?他算是你姊夫公司的黃金單身漢,雖然比不上你那個老板英俊,但也算A

咖呢!你……該不會還忘不了那個學長吧?」管婉馨在婚前和婚後并沒什麽改變,唯一一點就只有愈來愈像她們的姑婆,巴不得兩個妹妹早點嫁出去。

「你終於發現啦!」管沐馨笑着不否認。

「拜托,對方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了,你就死心吧!」管婉馨眸底抹上擔憂。

二妹沐馨外表看起來冷淡、不好相處,但挺死心眼的,和三妹夢馨完全不一樣。夢馨男朋友一個交過一個,令人目不暇給,她們還沒記住上一任男友的名字,她就帶新一任的男朋友回來讓家人認識。

據夢馨的說法,戀愛是女人保持美麗的最佳調劑!

所以女人終其一生都要誓死扞衛戀愛的自由和權利。不戀愛的女人,就是少了一份戀愛中女人的甜美與可愛。

「我沒說我不死心啊,只是有些事就是那樣,放在心底一點一點的發酵,随着年紀愈來愈大,不但沒忘記,反而記憶猶新。」管沐馨又喝了一口啤酒。

她平時不太喝酒的,但這種陷入回憶狀态的時候例外。因為這種時候沒有什麽她覺得可以把握。

眼前每張悠悠晃晃的臉,笑着,卻感覺距離她好遠。

失去的不一定舍不得,只是現在的生活沒有比從前好而已,物質變好了,快樂卻變少了,就這樣而已。

「那是想像力作祟!你只要回想起他的缺點,就會發覺失去這段感清一點都不可惜。」管婉馨肯定道。

管沐馨應觀衆要求,可愛的側着頭,認真想了一下,「想不起來。不管好的、壞的都想不起來了!」畫着嫣紅色口紅的嘴唇又笑了。

十誡為什麽獨獨少了「誠實」這一誡?

其實她記得的東西比她想忘記的還要多,但有時候人就是要學會裝傻。

像這種其實她很想掉眼淚的時候,裝傻就很好,以免眼淚真的失态飙出來,只會落得尴尬和吓傻別人。不認識的人就算了,她的眼淚對陌生人沒有意義,但對她的家人而言,他們可是會為她心疼。

說到底,她不是容易感傷的人,只是大姊嫁了之後,她替大姊感到高興

的同時,卻又湧上一股落寞。從小,她們三姊妹和姑婆相依為命,現在少了一個人,真的不太習慣。

「既然這麽豁達,就往更好的人生邁進啊!」管婉馨道。

「更好?」管沐馨微微納悶。

當初她就是為了往更好的人生邁進,才毅然決然放棄初戀,換來的卻是快樂不比以往多的現在,如今要再追求更好的人生,那麽将來的快樂會不會又更少?

「是呀!你說他現在還是會每年打電話關心你,還說你們成了好朋友,我才不信這些!我覺得他打電話問候你,只是要知道你身邊有沒有男人,沒有的話就代表你忘不了他,這樣他心裏可得意呢!」管婉馨說得彷佛真的有這回事。

她那副認真的模樣,惹得管沐馨嫣然一笑,明燦燦的笑容比陽光更豔。「大姊,你可以去寫小說了。」

「我說的是真的,不然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他不是這麽想?」

「證據我沒有,但仲文不會這麽無聊,他是美國一家電腦公司的主管,工作忙碌到每天累得像一只狗,回家又要應付三個女兒,他沒閑工夫虛榮,也不是這種人,只是純關心而已。」管沐馨實話實說。

幾次越洋電話中,盡管彼此都會緬懷逝去的感情,但也曉得就算再做回戀人,感覺也不一樣了。況且他們兩個人當學生時是讀書狂,出社會後是工作狂,對於感情的經營向來馬馬虎虎。

兩人唯一有志一同的是,兩個藝術系的學生,畢業後一個從事俗氣到不行的珠寶業,一個也沒好到哪裏去,踏入了科技電腦業。想當初他們曾為梵谷、畢卡索掉下幾缸子的淚,如今卻變得市儈可憎,只剩偶爾看電影時會掉下一兩滴淚,真正的生活裏,淚水比鑽石還稀罕。

「我的妻子是很以家庭為重的人。」學長曾這麽說過。

那個女人曾經在他面前掉出許多比鑽石還稀罕的淚水,也就是要這樣子

的女人,才能讓一個男人甘願從無拘無束的大草原,歸於平凡無奇的家庭囚籠,而她和他分手時,僅淡淡地說了「保重」兩個字。

她管沐馨一切以自我為主!當年就連學長的生日也比不上她考托益重要,現在回過頭想一想,學長離她而去是遲早的事情,她沒有愛可以給他,也根本不曉得怎樣去愛一個人。

「人心隔肚皮,你怎麽曉得他真正的想法?不管了,我再叫你姊夫介紹幾個企業菁英給你認識。」管婉馨作出決定。

「這樣也不錯,多開發幾個大客戶,姊,你說那些企業菁英買珠寶給他們的媽媽應該不會手軟吧?」管沐馨皮皮地笑道,不只沒拒絕,反而還往好

的方向想,能幫助她增加公司的業績,何樂何不為?

看見妹妹這麽樂觀,身為大姊的管婉馨也只能無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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