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周笙白的出現,讓中堂和北堂的人全部噤聲,唯有那些意識已經模糊散亂的人們不斷發出哀嚎。

他将丁清放下後便把人推到了一邊,丁清踉跄兩步朝後倒去,直接坐在了地上。她高昂着下巴從側後位望向周笙白的背影,眼底的熱度逐漸攀升,欣喜若狂。

丁清毫不在意周笙白推開了她,她甚至怕自己在這兒礙事,若不是雙腿發軟暫時跑不動,她肯定重新選個最佳角度觀摩周笙白的一舉一動。

哀嚎聲裏,有一道聲音像是靜室中落地的針,不知誰道:“是那個周家的怪物。”

怪物二字,刺得周椿瞬身一顫,周笙白卻置若罔聞。

他的目光落在跌倒于凡人堆裏的黑羅剎身上,黑羅剎見到周笙白的那瞬有些藏不住的倉皇,但很快他便穩下心神,将一衆凡人化為自己的保護圈,金光籠罩,誰也不敢輕易朝他靠近。

一旦有人輕舉妄動,他便會将這些凡人殺死。

“本尊聽說過你的名諱,窮兇極惡的鬼鳥。”黑羅剎哼笑一聲:“都說凡是被你抓住的鬼沒有活着離開的,不知本尊會不會成為例外。”

周椿收了攝魂陣,被蘇威扶起。她一手捂着傷口,一手握拳,看向那些受傷仍舊心甘情願用身體護住黑羅剎的人們,聲音嘶啞道:“你們都醒醒!被你們護着的是惡鬼,并非神佛!”

只可惜他們聽不見周椿的話。

黑羅剎揚天長笑:“本尊如何算不得神佛?若無本尊,他們又怎能與至親之人重逢,是本尊給了他們希望,本尊不過是想要天下人都能圓滿。”

“人死不能複生,散魂游魂本就毫無意識,若無你從中作祟,那些人的魂魄不可能被你操控成為傀儡,你讓他們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人不去珍惜,反而為死者瘋魔至此。”周椿咬牙切齒:“你不過是想要利用他們,完成自己的私欲。”

“本座有何私欲?”黑羅剎強裝鎮定。

周椿一語點破他醜惡的內心:“你想成佛!可惜你不能,你借着他們至親至愛之人的魂魄,拿捏住他們,讓他們對你跪拜侍奉,以達成你扭曲的奢望。你殺了他們,困鎖他們,卻美其名曰拯救他們,讓他們自由。敢問由不得自己選擇,由不得生死的自由,算何自由?!”

“呵。”黑羅剎對周椿的話分外不屑:“本座早已成佛,道行豈是爾等小輩所能參悟的。”

見他冥頑不靈,方清山僅有一個念頭:“燒了他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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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來吧,衆生皆有一死。”他大大方方地張開自己的雙臂,可身下壓着的卻是千百條人命,那些人争先恐後,要為黑羅剎赴死。

方清山的劍蓄勢待發,卻無法避開那些活人的身軀,直接釘死黑羅剎的魂魄。

黃符張張,收走被黑羅剎吐出的靈魂,早早讓他們解脫。

“你是空松。”丁清的聲音不高,卻讓黑羅剎驟然睜開了雙眼,直直朝她看去。

空松,為兩百年前于無量深林中圓寂的聖佛,他是苦行僧,存世九十七年,一生行善積德,走遍了大江南北。于他手下救活的人不計其數,因功德過剩,圓寂後化為金身,可燒成舍利。

傳聞他死時,無量深林裏一道鐘聲響徹南北,似是吟了句‘阿彌陀佛’。

黑羅剎說他早已成佛,這也算不得空話,至少在人間,空松算是凡人裏的聖佛,他死後這麽多年都有人記得他。

只是當年的聖佛空松,如何會在死後化為惡鬼,迷惑人心,傷人性命?

衆人終于聽見他道一聲‘阿彌陀佛’,黑羅剎雙手合十,眼底不見任何挫敗,被人認出也不反駁,反而笑道:“本座死後才知,這個世界尤其荒唐,原來人活着與死了并無差別,既如此,為何不直面死亡?”

當年的空松堅信佛法可普度衆生,将佛音傳遍他走去的每一個地方,可就在死後身體化為金身,靈魂卻得不到解脫時,才看穿了人間的本質。

人死後魂魄無所依靠,肉眼凡胎的看不見他,五堂會法的卻想盡辦法捉他。

近百年的苦行善舉,在他從人間死去的一夕間化為煙雲,他的堅持與佛心,都成了一具不會腐爛的幹屍,而他真正重要的意識,最終成了飄飄蕩蕩的一縷游魂。

空松不懂,那他近百年的苦求為的是什麽?

他越發不滿于自己一縷魂魄不生不滅,于是附身于一位年輕人的身上,又不滿這具身體不能完全為自己操控,于是吞并了那個人的魂魄,代替他,選擇出家。

空松回來無量深林,見到自己的金身被草席包裹,不知何時何人,在那旁邊立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石碑,他看着自己的一生,斷定人世的荒謬。

若人活着終有一死,而若死後還不能離開這個滿是怨怒、仇恨、恐慌、悲哀、欲求不滿的世界,那人又為何偏偏要活着。

空松找到了他的佛法,那是另一個不僅僅寫于紙上的極樂世界,他要用所有人的力量,編織一個美好的幻境,他要所有人一同死去,再一同于這世上永生。

沒有生,沒有死,沒有愁苦,沒有災厄,也沒有争名奪利,不再為生活苦苦掙紮。他們都可以好好的,心平氣和地永遠陪伴在自己最重要的人身邊。

這有何不對?

又有何不好呢?!

于是空松,成了旁人口中的黑羅剎,可他深知自己無錯。

“你們不曾看穿真正的世界,所以你們不能接受正确的事,我所做的從不是毀滅,而是救贖。”黑羅剎道:“活着太累太苦,不如一次永生。”

“因為人遲早要死,所以不如現在就死嗎?”周椿嗤地一聲,就連譏笑也笑不出。

這樣荒唐的理由,竟然是從兩百多年前那個世人皆知,感恩緬懷的空松大師口中說出。

“那那些從未面世的孩子呢?”周椿問他:“他們如何感知這個世界?”

“不被生下來,便是最大的幸運了。”黑羅剎道。

周椿恨恨道:“可人生來就有七情六欲,本來就要經歷生離死別,未嘗離別之痛,怎知重逢之樂?未知失去之苦,怎得擁有之幸?沒有新生,便沒有延續,若這世上所有人都死了,那這世上還剩下什麽?!你這分明是本末倒置!”

黑羅剎不曾被她說動,卻是重新閉上雙眼,露出安然的笑容:“我欲度世人通往極樂,阿彌陀佛。”

“如願大師,我跟随你!”

“我跟随你!”

“我也跟随你!”

一聲聲,一道道,皆是殘缺身軀的吶喊。

他們攀附于黑羅剎的腿上腰間,顫抖的雙手布滿鮮血,可他們看不見,他們的眼裏只有黑羅剎身上散發的陣陣寒氣,那些寒氣映入一雙雙瘋魔的眼中,卻成了耀目的金光。

“佛法,無量。”黑羅剎的笑聲很輕,可卻能直穿雲霄,蕩開林上的一片紅雲。就在下一刻笑聲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摁住了喉嚨。

所有人都看傻了,在場除了周家的人和丁清,沒誰見過周笙白吃鬼。

只見黑影迅速掠去,将黑羅剎的靈魂從人群中剝離,黑羽雙翅飛過時割斷了幾根細樹,像是猛虎撲食般将黑羅剎壓在遠處荊棘叢間。

只聽見幾聲掙紮□□,撲地的灰塵還未散盡,透過雙翅的金光便迅速弱了下去。

丁清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旁若無人地朝周笙白的方向跑去。

周椿見她的動作,也看見了她的眼神,心下一片涼意。那些殘肢的人轉身奔向黑羅剎,丁清與他們的動作一致,只是她雙腿健全,離周笙白越來越近。

蘇威低呼一聲:“那女鬼也被黑羅剎吸了神智了!”

畢竟方才黑羅剎的一番話讓掙紮的衆人忘卻痛苦,丁清也是鬼,難保不被其說服。

周椿呼吸停了一瞬,她跟着丁清跑了幾步,卻見丁清慢慢于周笙白身後停下沒再靠前,反而雙手緊張地來回搓着。

黑羅剎的靈魂吞噬起來很快,周笙白幾乎立刻便直起身,對方甚至連痛呼的幾乎都沒有。

等他再轉身過來時,嘴裏的獠牙還未收,蒼白的臉上沾染了些從人群飛過時帶上的血跡,而丁清就在他的面前站着,雙腿重傷也不知痛。

她于懷中掏出不知從哪個有錢人那裏偷來的手帕,幹淨的一面朝上,直對周笙白笑:“老大擦擦!”

丁清将手帕捧得很高,她不嫌等得久,也不嫌舉得累。

周笙白看向那些離他很遠的捉鬼世家,其中包括負傷站立的周椿,就在他方才吃了黑羅剎時,無一人敢上前來,指不定于背後還得怎麽說他可怕血腥。

眼前的女子倒是唯一一個跨越屍海,膽敢在他大開殺戒時奔向他的人。

她還可笑地舉起手帕讓他擦擦。

他們倆就這樣互相望着,時間仿佛于這一瞬靜止了,哀嚎聲逐漸遠去,樹葉落了幾片,丁清終于聽見周笙白的聲音。

他道:“跟上我。”

“好的老大!”丁清的眼在那一刻尤為明亮。

周笙白看着她的笑臉,就像是有一只長年流浪的狗,總算有人願意用肉骨頭召喚它跟着回家,那狗有多興奮滿足,此刻的丁清便如是。

衆人便見周笙白展翅飛去,而那不知身份來歷的女鬼緊随其後,竄入了漆黑的深林。

不知為何,周椿松了口氣,她怕方清山為難周笙白,也怕他為難丁清。可眼下對于中堂和北堂的人而言,棘手的不是已經被吞的黑羅剎,而是那滿地哀嚎神志不清的邁城百姓,一片狼藉。

丁清可開心了。

周笙白讓她跟上,沒如之前幾次把她丢下,這便表示對方認同了她。

這等好事,丁清覺得很有必要去邁城的酒樓裏買來兩壇好酒慶祝慶祝。

只是不知周笙白喝不喝酒?

唉!

丁清一瞬有些懊惱。

她只知周笙白吃惡鬼,卻不知他喝不喝酒,她對周笙白了解的還不夠多!

不過無礙,日後有的是時間和機會去了解他。

丁清來時不看路,只昂着頭看向周笙白的方向,對方顯然在等她,飛得都慢了許多,越想丁清越開心,撞了幾回樹也不在意。

等對方終于停下來了,丁清才看清這周圍。

周笙白站定于空曠處,雙翅已經收起,身量很高,需要丁清擡頭去看他的臉。

她走向前,微微喘着氣,一路跑來,衣服又髒了些,好不容易把自己收拾幹淨了,結果現下又不能見人了。

丁清的一雙腿暴露于夜風中,微風掃過,短到膝蓋以上的裙擺飛揚。她的手掌在裙擺上壓了壓,呼吸還未平複,胸腔起伏,窄腰細瘦,倒顯得前襟飽滿。

周笙白的目光掃過她,從上至下,細細打量。

作者有話說:

丁清:開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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