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手下對老大是沒有資格提要求的,這是丁清的自我認知。

周笙白談完約法三章,丁清像是并未放在心上,還顯得尤其開心。

她喊了周笙白一聲老大,周笙白并未答應但也未反駁,如此丁清就十分滿足了,高高興興地理了理裙擺。

雲散月現,半月泉中倒映的月影随着微風波動,丁清鼻尖上的那一滴汗在落下來之前被她擡手擦去。

她的十指被泉水燙得有些慘不忍睹,手臂上也有大大小小無數傷痕,周笙白仔細看向丁清,這女鬼渾身上下幾乎沒一塊好肉。

丁清沒說熱,她還能忍耐,周笙白率先道了句離開。

離開無量深林時丁清被他橫抱着,沒勒腰肋,反而能面對面地看見彼此。

周笙白飛得不高,但速度很快,丁清的臉埋在他的懷中不能探出來,背風吹亂狂舞的發絲偶爾打在耳廓,刺刺的疼。

丁清偷偷眯着眼朝外看過,不是看景致,而是看周笙白的表情,想猜一猜他何時再把自己丢下去,好提前做個心理準備。

夜風徹骨,刮得人頭疼眼疼,丁清被風吹得就像是大病一場,暈暈乎乎失去意識睡去之前,周笙白也沒把她丢下去。

黑羅剎沒了,但他留下來那些殘缺的魂魄和邁城的百姓都還在,饒是這些也讓中堂和北堂的人花了許長時間收尾。

周椿身上還有傷,蘇威命黎袁峰帶周椿先去邁城暫且養傷。

無量深林內的鬼魂雖都被收服了,可陰氣未散,不利于傷口恢複,周椿身上的傷好了又壞,又靠近心髒,若不好好修養,日後恐怕會落下病根。

濃霧密布的無量深林終于在黑羅剎被吞後的第二日早間散去,陽光透過樹林照在衆人的身上帶着絲絲暖意,林中的幻境陣法一并消失,這片橫跨兩堂地界之間的森林也不再神秘。

中堂的人帶了許多傷藥,蘇威用陣法将包括邁城城主在內的幾百號人圍在一處,命人進去逐個為他們上藥止血,以免喪命。

方清山的劍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鮮血,被他收回劍鞘。

Advertisement

在場受傷的都是邁城人,為中堂地界的百姓,不歸方清山管,但這些人也是被他所傷,故而方清山在太陽初初升起時便帶着孔禦回北堂,留了十多個人給蘇威幫忙。

他與孔禦回去是為受罰,方清山傷人,勢必得在受罰後親自來中堂致歉,也得給那些受傷的人賠禮,至于孔禦,光是私自離家這一件事就夠他喝一壺的了。

經過一夜困鬥,周椿也實在疲憊,等她與黎袁峰到達邁城時間已經不早,他們沒去打擾城主一家,就近找了個客棧暫時歇腳。

恐怕是因為城中壯年的男子或富貴人家都在無量深林內,邁城如同空城一般,整個客棧裏就只有一老一幼兩人看守。

年邁的老者哄了孩子睡下,提着油燈帶周椿和黎袁峰去各自的客房。

男女有別,二人住在不同的院落內,黎袁峰在二樓房間,周椿則住在一間院中小室,老者打好了熱水上了兩盤放在蒸籠上熱了幾回的甜面饅頭便下去休息了。

周椿傷在肋下,勉強用熱水洗淨了自己後險些又疼出一身冷汗來。

她換好幹淨的衣裳,長發披下,清俊的面容有些泛白,明明多日勞累加上受傷身體早已不堪負荷,可周椿現下卻一點也不困。

她不是第一次面對如同黑羅剎這般惡鬼了,這世上害人的鬼尤其多,人在死後化成魂魄,心境上的變化也有不同。

如同每一次收服惡鬼後,周椿只是在為那些活着的人惋惜,更痛惜他們雖然救下了無量深林內的絕大部分人的性命,卻不能挽救他們已然不能回頭的靈魂。

也不知城主夫人在見到城主現下的樣子,會否比知道他死了更加難過。

房內的油燈忽明忽暗,光線很弱,但要不了多久便會天亮,一片靜谧中響起了特殊的風聲。

小院內開了一樹金桂,濃甜的香氣順着那股風從門外吹了進來。

周椿連忙攏起身上外衣,警惕地朝房門方向看去,見到一抹高大的黑色身影後愣了愣。她将外衣穿好,眼見對方進屋,鬼鳥面具的尖喙于夜燈下反光。

周椿起身,張嘴還未說話,對方已經走入光亮中,她這才發現周笙白的懷中還抱着一個人。

即便那名女子将臉全埋在了周笙白的懷中,周椿也一眼就認出了對方,她知道這是那個救過她一回的女鬼,若不是她,周椿恐怕早就在半月泉的水潭裏煮化了。

周椿想開口,撞上周笙白的視線後噤聲,見他大咧咧地抱着暈過去的女子走向床鋪,又把人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周椿覺得周笙白做這一切比她見到周家祖先還要可怕。

周笙白給丁清蓋好被子後便面朝周椿看去,周椿悟了,走上前掌心貼在丁清的額頭查探了一番,片刻壓低聲音道:“只是多日勞累致使魂體虛弱,睡一覺就好了。”

周笙白嗯了聲,他的聲音很低,似是看穿了周椿有許多要問的話,便率先朝外走。

周椿連忙跟上對方,捂着肋下關上門後,幾步踏入了深藍的院中。

微風将金桂樹上的桂花吹得簌簌直落,天邊漸漸泛着淡淡的藍紫色,過不了半個時辰便要天亮了。

周椿望向周笙白高挺寬大的背影,輕聲喚了句:“舅舅。”

周笙白沒應,但對于周椿而言這已算最好的回複了,要是周圍有人,周椿便是把舅舅這兩個字喊到失聲,周笙白恐怕也不會理她一句,還會掉頭就走。

“屋裏的那個女鬼,與舅舅是何關系?”周椿問他。

周笙白微微昂着頭,看向早就已經沒有月亮的上空,突然想起丁清站在半月泉內的巨石上,背對着月色喊他老大的模樣,便道:“說不清是何關系。”

“她救過孔禦,也救過我,應當不是壞的。”周椿頓了頓,又道:“但她接近舅舅,是否另有目的便難說了。”

周笙白的膚色很淡,他昂首時下巴繃出了一條好看的弧度,卻在周椿這句提醒下不自在地吞咽了一瞬。

周椿自知她與周笙白的關系若非有這一層血緣在,恐怕連話也是說不上的,故而有些話點到為止,以免周笙白心煩。

但還有一件事,她得再與周笙白提一提。

“上官晴瑛與我提過,若能得舅舅的血,恐怕能治舅舅的疾。”周椿的聲音很小,怕惹怒周笙白,他有一雙翅,随時都能離開。

周笙白垂眸,背在身後的雙手慢慢放松,道:“不用了。”

“也許治好之後,其餘四堂便不會再看輕舅舅,舅舅也能回來中堂……”周椿的話還未說完,便聽見周笙白的嗤笑聲。

這笑聲有些刺耳,周笙白略側過身看向周椿,鬼鳥面具下的雙眼似乎泛着寒光,他道:“世人因我與常人有異輕看我,我亦無需他們看重,我瞧不上四堂,也瞧不上上官晴瑛的醫術。”

“他們以為我不知?上官家以藥盛名,但也擅毒,上官晴瑛是個蠢貨,以為拿了我的血便能配出良藥,殊不知她的那些叔伯都想綁我上臺研究。”周笙白望向周椿,微微皺眉:“難道你也變蠢了,看不出其中門道?”

周椿臉色難看,她自知上官家對周笙白不善,可她與上官晴瑛自幼相識知曉她的為人。周椿總抱有一線希望,她希望能讓周笙白當一回正常人。

至少……不要如昨夜無量深林裏那般,他吃黑羅剎分明救了旁人,可等他走後,那些北堂的人依然叫他怪物。

回想至此,周椿突然憶起她屋裏躺着的那個女鬼,那女鬼不怕周笙白,甚至願意跟随他,還被周笙白抱至床榻。

周椿高興,可也擔憂。

高興周笙白也有能親近之人,擔憂反常必有妖。

“周椿。”周笙白突然叫她的名字,周椿回神,聽見他道:“你換一間屋睡。”

周椿:“……”

她低頭看了一眼捂着傷口的手,心想這個時辰客棧裏的人必然都睡了。

但周笙白難得提要求,周椿自然得答應。

“那我回屋收拾……”她話音未落,便被周笙白打斷:“不了,會吵。”

周椿抿嘴:“好……舅舅好好休息。”

周笙白嗯了聲,闊步朝小屋走去,路過周椿身側時加了句:“她叫丁清,不叫女鬼。”

“……”周椿:“是。”

周椿突然發現,反常的不止丁清主動接近周笙白,還有周笙白袒護丁清,可……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不論如何,周椿都是希望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好過一些。

所以,她得捂着傷多走幾步路,厚着臉皮将守着客棧的老者叫起來,重新要一間房的鑰匙了。

丁清這一覺睡得極其舒坦,迷糊半醒之際覺得身邊很軟很熱,睜開眼看見陽光透過窗戶照上青灰色的床幔時,她還有些發愣。

陽光是從西側照入的,太陽快要落山,丁清連忙從床榻爬起,渾身無力地跌在了地上,鬧出點兒動靜叫屋外的人聽見,房門被打開,周椿走了進來。

丁清從地上爬起來,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身紅裙,明顯要長出一截,腰帶上還有中堂周家的标記,這是周椿的衣裳。

周椿道:“衣服是我給你換的,你原先那件僧袍壞了。”

何止是壞,簡直如同抹布一般。

丁清吞咽口水,左右環顧,沒想明白自己怎麽會在周笙白的懷裏睡過去,并且當時她還在半空中,随時會被周笙白抛下。

更沒想明白一覺睡醒,她如何又在收拾整潔的屋內,換上了一身幹淨衣裳。

“你在無量深林內強行使陣,致使魂體虛弱,已經睡了兩日,可還有哪裏不适?”周椿問。

丁清搖了搖頭,沙啞着聲音問了句:“我老大呢?”

“老大?”周椿意外這個稱呼,但不難猜出她問的是周笙白,便道:“舅舅他已經回去了。”

“舅舅?”丁清更意外周椿對周笙白的稱呼,随即反應過來:“回去了?回窺天山嗎?”

“是。”

丁清頓時抱頭哀嘆一聲:“說好了要帶我一起的……算了,我自己去找他。”

“你要走?你還是多休息……”周椿見她直直往外沖,話說不完,想攔也沒攔住。

只見身穿紅裙的丁清拽着過長的裙擺露出細白雙足,急匆匆朝外跑,還不忘回頭對着周椿一笑,揚聲道了句:“多謝周堂主的衣裳!”

周椿以笑回應,丁清已經跑沒影了。

她好熱烈,像是一團火,不……像是一場火。

一團火太脆弱了,而丁清像是不論風吹雨打都能無止盡熊熊燃燒的大火,周椿希望她能燃燒周笙白。

不要放棄他。

作者有話說:

舅舅舅媽

? 分卷 · 屠殺之門 · 分卷 ?

同類推薦